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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春告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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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小少爷瞪着猫儿眼,晶莹而流转荡漾。
色授魂与。
不是,是活色生香。
安逸尘被瞪得有些收不回神。
“安逸尘你想压死小爷啊?!”
宁致远接着咆哮,安逸尘肯定比他重,因为宁致远已经被压的呼吸困难了。
“抱歉。”
夜风吹来,安逸尘一个激灵,发热的额头被风吹的凉了下来,他心有余悸的直起身,离开宁致远,然后站了起来。小少爷还躺在花丛里,已经抬起手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安逸尘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指尖在月色下仿佛染着珠光,他想扶起宁致远,最后却还是蹲下身想看看宁致远的后脑勺,宁致远一把拂开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没事!”
安逸尘却不这么想,他好脾气的问他,口气温柔,“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可生的?”宁致远翻白眼,他好像在生气,可是却又没有气可生,只好把那点气软软的如一捧五色香灰般塞在心底,“你变态啊,半夜出去进来不走正门,干什么去了。”
去哪里,安逸尘自然是不能告诉宁致远的,他反问宁致远。
“那你呢?”
“吃馄饨。”
“吃馄饨?”
“是啊就是吃馄饨。”
安逸尘忍不住笑了,“府里厨房没你吃的,还是打量着不给你做?巴巴儿的跑到府外去吃馄饨,又爬墙出去。”他扶起宁致远,宁致远一身珠灰色西装,领口还抽出素白缎带打了个蝴蝶结,乌黑玛瑙双排扣,亭亭玉树冉冉香莲,肩头却落着红玫瑰花瓣几片,衣裳细致卡着腰肢。
宁致远撩了撩一头生来深深蜜糖棕的卷毛,“苏记的鸡肉馄饨,半夜这一锅的最好,我赶着去抢,你想想,大半夜的,门房能许我出去?我爬墙也是逼不得已。”
安逸尘错开目光,望着一边倒掉的梯子,他仍翘着嘴角。
“那现在可还出去么?”
春夜一两声莺啼。
“出去,怎么不出去?路都走到这儿了!”宁致远看来今夜是非要吃了这碗馄饨不可,他拍了拍安逸尘的肩膀,“怎么样?送我出去,咱们两个一起,这顿夜宵我请你。”
安逸尘扭头,看见宁致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往上移,工笔画似的整个人,最鲜妍的是瑰色的唇。
最后是墨莹秀澈的眼,深黑飞蝶翼的睫,轻轻一卷又收。
薄翅腻烟光。
“怎么?”小霸王挑眉,眉毛一高一低的特有喜感,“你不答应?”
“我没说我不答应,我也饿了。”安逸尘看着宁致远,瞳眸深黑,看久了就摇曳艳色混沌“这是你自己说的,夜宵你请客。”
“是我说的。”
宁致远突然被安逸尘笑的火大,便伸出手向着安逸尘的脸拍了一记,“再笑就各付各的钱!”
爬墙闹剧的结局,是安逸尘带着宁致远,又爬墙出去吃苏记馄饨。宁致远最后也没有想起来问安逸尘,那天晚上他爬墙出去干什么了。
安逸尘则在想,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去见惠子呢?
宁致远带着安逸尘步行去吃馄饨,宁致远口中的苏记馄饨,在城隍庙一带,不是大字号,不过是一个凉布棚子,木牌上写了苏记馄饨四个大字,也没有宁致远说的那么热闹,若不是棚子周围有人来往,否则,映着棚子旁几丝疏柳,头顶一弯月牙,真有风清露冷之凄凉。
宁致远拉着安逸尘去棚子里坐下,“老板,两碗馄饨。”
宁致远的上海话听的安逸尘一愣一愣的。
“稍为等一歇,马上就好噢!”
馄饨摊老板是女娘,青布旗袍,容貌素淡,白软如同芙蓉瓣的馄饨在温润氲热的清澈鸡汤里浮浮沉沉,浅灰色的小碟子里搁了盐炒杏仁,宁致远拿起一个要剥开,杏仁粗拉拉的外壳划的手指发痛,宁致远皱眉放弃了,把杏仁放回盘子里,不吃了。
少爷手嫩。
安逸尘无奈的瞥了宁致远一眼,拿起他放在面前的杏仁,捻搓碎了外壳,深褐黄杏仁表面还带着盐糖霜的凝结纹路,安逸尘将杏仁塞进宁致远嘴里。
“吃吧。”
宁致远呆呆的把杏仁嚼碎,又香又脆。
“还剥吗?”
“你手不疼啊?”宁致远摇头,真他妈丢脸。
安逸尘笑了,“我的手可不是你的手。”
他拿过镶金嵌宝的唐刀,握过冷硬如铁的枪支,砍倒过八重樱,掀翻过青裳树,将雪白天鹅的柔美颈项拗断,大片的翅膀割落,血液的气味美妙腥甜,是蔷薇藤蔓。
宁致远只能翻白眼以示不屑。
“馄饨来了。”
清醇鸡汤馄饨嫩白,豆苗翠生生浮着,滑腻鲜美,确实很是好吃。
安逸尘往馄饨里加了点醋。
其实他不太明白,宁致远是没有嗅觉的,这相应的也影响了他的味觉,他尝不到任何味道,但是安逸尘知道宁致远无比热衷于美食,作为一个尝不到醉肥辛甘的人,这种热衷似乎有些讽刺凄苦的意味在其中。
宁致远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只是抬起头向他笑了笑,一边举着勺子。
“这世间美食美景美人可都不能辜负,尝不到,和喜欢吃能有什么冲突?”
“你不信我吗?”安逸尘轻轻皱眉,“我告诉过你,我可以治好。”
宁致远舀馄饨的手停了下来,他慢慢搅着汤碗里的馄饨,眯着眼笑了,他悠然道,像春日柳梢头的黄莺鸟,“我不想治,你不懂的。”
要治的话,宁致远说一声,宁家还不快去请名医来?可是宁致远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治。
“囡囡不治,我们不治不治……”
檀香和迎春的气味嗅起来沉甸甸的,像金边螺钿嵌梅喜鹊小柜子里藏着一大把珠花和宝钗,抱着也沉甸甸的。
“哼哪是由你说了算的?我都尝不到桂花糕是什么味儿的为什么不治不治?”年幼的宁致远一跺脚,窗外桃花一片冷淡的胭脂红。
……
二人一时无言,埋头吃馄饨,一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安逸尘吃的比宁致远快,他看着他吃完了,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银灰色的丝质帕子,递给宁致远。
宁致远接过帕子擦擦嘴,喊老板娘过来结账,一摸口袋,真是亮亮光光比脸都要干净。小少爷犯了窘,皱着眉头求饶似的看着安逸尘。
安逸尘只觉得好笑,“少爷结了账,我们好走。”
宁致远皱眉,“我没钱。”
“说是你来请,怎么没钱?”安逸尘挑了挑眉,“我也没钱。”
“……”
安逸尘和宁致远大眼瞪小眼。
“那你把我抵押在这里。”自己半夜可不能干敲门去拿钱,明早让红玉知道了自己就再没有出来的时候了,宁致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安逸尘努努嘴,“把我抵押在这里,你回去拿钱。”
事后安逸尘取笑他,你何必非往正门走,当时如何爬墙出来的,再如何爬墙进去府里拿钱就是了。
现在的宁致远,只见安逸尘抿起唇笑了,又把手伸进口袋,掏了鹰洋出来,叫老板娘过来,付馄饨钱。宁致远眼睁睁的看着安逸尘把钱掏出来付了,才知道安逸尘耍他,想打他,手被安逸尘挡住了,“少爷别先发火,这顿饭是我请的,你如今还欠着我钱呢。”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宁致远当然不是真要打他,安逸尘平日话并不多,总觉得他不高兴,今日却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宁致远收回手去,站起来,“知道了!回去就把钱还你,就算咱们是把兄弟,当哥哥的可不愿欠弟弟人情。”
“记得就好。”
安逸尘弯腰,把眼前拦了宁致远路的凳子移开,“走了。”
才出了城隍庙这条街,宁致远就拦着安逸尘,不让他叫车,说这良夜良辰,咱们二人就踏着星光月光回去,美得很。
“你说的是,当然是美得很。”
安逸尘仍然拦下一辆黄包车,“不过走回去,这一夜可就要过去了,还是安安稳稳回去睡觉,谁要和你踏月放歌。”
宁致远想想也是,又不是有美相伴,两个大男人街上踏月放歌,像什么样子,顶多是在发酒疯。
只是眼不见,安逸尘才拦下一辆黄包车,要带着宁致远回去,宁致远又不见了,扭头一看,宁致远正好开口叫他,见安逸尘回过头来,宁致远拽着身边卖玫瑰花的小姑娘,一边向安逸尘挥了挥手。
“怎么了?”安逸尘只好走过去,对车夫说了声等会儿。
“钱。”宁致远向他摊开手。
“怎么?”安逸尘失笑。
“上海市政府门厅都写了助人为乐互敬互爱,难不成你还不明白?”宁致远见安逸尘没有给钱的意思,便干脆自己动手掏安逸尘口袋,拿出几块银元就塞进小姑娘手里,接着就拿走了她手中的一篮子玫瑰花。
“天这么晚,回家去吧。”买了人家的玫瑰花,宁致远笑盈盈的向小姑娘招招手,一脸纯真善良。
“谢谢叔叔!”
小姑娘珍而重之的捧着银元,向宁致远弯腰,转身跑开,两根黑油油大辫子一甩一甩,宁致远抱着一篮子玫瑰花,人跑远了才知道喊。
“是哥哥不是叔叔!”
这重要吗?
宁致远买完花,也没顾得上安逸尘,看见黄包车就上车坐下。
大晚上卖花,不是家境凄苦就是出来行骗,安逸尘觉得还是出来行骗的居多,他坐在宁致远身旁,黄色的油布篷子搭下来,狭窄的空间里玫瑰花的气味香甜馥郁。宁致远抱着一篮子玫瑰花,不知道是不是要扮花仙子了。
安逸尘从篮子里抽出一枝玫瑰看了看,又插篮子里。
“少爷行侠仗义,安某甚是佩服,不过,这一篮子花,你要怎么处理?”
“做成干花,放在屋里,怎么处理不行?”宁致远摸了摸玫瑰花的花瓣,柔红深翠,没了花刺,不会扎人。
车夫在前头拉着车,车向前走,月光这样好,玫瑰花这样红,仿佛这就是一辈子了。
最终,还是选了从正门进去,不为别的,宁致远在路上睡着了,安逸尘数次推醒他叫他别睡,走夜路的人,带着阴气重,要是睡了,路上的阴差就把你当成死人,勾去你的魂。宁致远不听安逸尘的,还是睡。
“阴差来了你就替我挡一会。”
宁致远靠在安逸尘身上,玫瑰花放在一旁,他蹭着他的肩窝,口齿不清的对安逸尘咕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挡住。”
安逸尘叫不醒要睡的猫,只好苦笑一声,宁致远睡的迷迷糊糊,头眼看要往下沉,安逸尘犹豫了一会,伸出手臂,揽住宁致远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小少爷的睫毛乌黑黑着往上卷翘,他的眼睛里藏着月光。
玫瑰花又红又香。
车停在宁府门口,安逸尘轻轻挪开宁致远,让他靠在车后背上,自己下车去叫了门,门房披着衣服睡眼朦胧起来开府门,一见是少爷,连忙又叫今夜在门房当差的下人再去叫人,宁致远半梦半醒,被扶下车来,却还没忘了自己买的那篮子玫瑰花,迷迷糊糊转身去拿。
拿到花篮子,宁致远在一群乱梦般的人影里还能瞧见安逸尘,他一把将玫瑰花篮子塞到安逸尘手里,口齿缠绵,黛色眉峰轻敛。
“送你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宁致远被人扶进去了。
安逸尘没有睡意,他提着一篮子玫瑰花,不知道该作何解,和方岚声在英国的时候,也有金发碧眼的美人穿戴着蕾丝钻石花朵蝴蝶结鲸骨撑蓬蓬纱裙,缎带珍珠镶嵌,怀中拢着一束妩媚红玫瑰送给他们,她们大胆的示爱,如同怀里的玫瑰花一样娇艳活泼。
……
“宁家的人都是狐媚子,一个个天生就是来勾引人的。”
他记得,今夜金碧锦红绣芍药的屏风后安秋生敲着紫檀案几,一脸气急败坏。
就是因为这句话,安逸尘现在被迫戴了有色镜片,即使他觉得自己未免想的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