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诡谈》席云诀

5、棺中美人·肆

　　3.

　　沈宣摇摇头：“抱歉。”

　　王石已料到对方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了。

　　“内人的病还未大好，”果然，沈宣又搬出了那套一成不变的说辞，“尚且不能外出。”

　　“可惜了，”王石像模像样地叹一口气，“之前我偶然从镇外那片林子里经过，看到那儿的梅花开了几枝，颜色不俗，竟不逊于苏州梅园。”

　　是了，今日他是有意邀请沈宣一道去镇外赏梅，不过是顺带……邀请了沈宣的夫人。

　　“原来都到了梅花开的时候了……”沈宣这么感慨了一句，抬眼向窗外看去，王石跟着看过去，却不知他在看什么，窗外的院子里不过是一片乏味无新意的绿意罢了，地上散落几片残褪的红，是那几株红药凋尽了——依稀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那红药似乎还开得好好的，这花有这么快谢的吗？

　　“哦，宣弟喜梅？”

　　沈宣摇摇头，答道：“夫人喜梅。”

　　他目光闪烁，隐含缅怀之色，“他还在家时，院子里有一片梅林，我第一次见他，便是在那梅林里。”

　　“想来定是令人终身难忘了，”王石窥探对方神色，意欲诱使其继续说下去，追问，“却不知是哪一幅才子佳人的风月场面？”

　　沈宣摇摇头，失笑道：“他在楼上叫住我：那个道士！我抬头看过去，他就赞了我一句：生得不错。”

　　王石微感讶异：竟有作风如此大胆的闺阁女子？

　　之后无论他如何循循善诱，沈宣也不再开口谈论自家夫人半句，喝过半盏茶，又与对方无关痛痒地闲叙几句，他便请辞离去了。

　　从棺材铺里走出来后，王石没急着离开长安巷，而是偏过头朝左边看了一眼，再踱着步子走过去，停驻在一家门脸前，门口的摊面上摆满了惨黄的纸钱和殷红的蜡烛，老板正挺着个肥滚滚的大肚子盘踞在一把躺椅上，形同一座肉山，压得那木质的躺椅“吱嘎——吱嘎”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见到王石，那胖老板一下子跳将起来，肚子上的肉也跟着抖了三抖，他涎着脸迎上来，笑出满脸密不透风的褶子，“王公子。”

　　王石一点头，“涂老板，后日可就是外祖入殓的大日子了，我特意来看看，命你准备的香油纸钱一干物什可都置办齐全了？”

　　“公子放心，只要是您吩咐的事儿，一句话，小的一定办到。”

　　“不如请公子跟小的入内看看，东西可都合您心意？”

　　“也好。”

　　王石进去后却没看什么香油纸钱，而是高坐在堂上，拒了对方送上来的茶盏，直截了当道：“说罢，让你去探问的事，如何了？”

　　“是，”涂发攥住衣摆端正地站着，又微屈着脖子，姿态恭谨小心，“我都问过了，谁也不知道他那夫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甭说我了，他来这儿后，这巷子里根本就没一个人见过他口中那位夫人，只怕这镇上就没人见过的，这事儿古怪得很！”

　　“不错，有古怪……”王石拧起眉头思忖，“每每都毫不犹豫拒了我的邀约，外出便罢了，连出来见客都不曾有过，再则说……”

　　“说是有病在身，来这儿这么久了，你可曾见他往家里请过一个大夫？”

　　涂发连连摇头，笃定道：“我去问过镇上几个大夫了，没有，从没有过。”

　　王石反倒笑了，“这可就……太可疑了。”

　　“难道这位所谓的夫人……根本不存在？”除了西厢那扇紧闭的房门不曾踏足，沈宣那小院里的其他地方他都曾寻隙探查过，并没有一丝迹象显现出这里还生活着另一位女主人。

　　“不对，”涂发道，“秦老三……就是沈宣对面那家棺材铺原先的老板，跟我提起过，他见过沈宣的屋子里有女人哩！”

　　“要说沈宣有其他女人……”王石摇摇头，“不可能。”

　　“又或者……他真将自己夫人锁在西厢里了？”

　　涂发做出种义愤填膺的表情，“那此人可真是人面兽心！”

　　“涂老板，”王石站起身，搀了一直低着头说话的人一把，“又要劳烦你帮我一次了。”动作间将一个分量不小的荷包一并送了出去。

　　涂发伸手一掂量，顿时眉开眼笑，“小的任凭公子差遣。”

　　“明晚，你去做一件事……”

　　※※※※※

　　翌日，涂发以魏家的名义订了桌酒席，把负责这次丧仪的人都请了过去，毕竟有王石推举他做丧仪的经手人。

　　沈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明天他也是要跟着出殡的队伍一起走的。

　　酒席卯时开始，过了一个时辰，王石才姗姗来迟，他没入内，而是进了隔壁的厢房，没等上片刻，门外就响起一道敲门声。

　　涂发那庞大的身躯灵活地从门缝间钻了进来。

　　王石急切地发问：“怎么样？”

　　涂发点点头，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一道冷芒随之闪现。

　　王石接过那把铜制钥匙，捏在手里把玩，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又问：“他人呢？”

　　“已醉得不大清醒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王石情知沈宣对他有所防备，和他饮酒必然留有余地，换了涂发那拨人就不一样了，这些个村夫莽汉，灌起酒来又岂是一个沈宣抵挡得了的？

　　“泥印子拓好了吗？”

　　“公子放心。”涂发拍拍肩上的褡子。

　　“那就交你去办了。”

　　又往一侧努努嘴，“这边你留下来看着。”

　　“是。”

　　王石很快从酒楼里离去了，回的不是魏家，而是沈宣的棺材铺，那间西厢。

　　钥匙拨开铜锁，发出的声响在深夜岑寂的小院里尤其清晰，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王石感到自背脊攀升上一股凉意，仿佛有谁躲在身后窥视，扭头一看，幽暗的小院里分明空无一人，只有那棵枇杷树在夜风里飒飒作响，树影斑驳了一地。

　　他小心翼翼地将门页往里推，漆黑的缝隙像一道裂口，向内中撕扯蔓延，最终形成一个幽深的黑洞。

　　借着月光用火石点亮了烛火，王石端起烛台，昏黄的火光洇开眼前的黑暗，他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

　　粗略看来这只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厢房，王石看了一圈隐隐觉得怪异，又端详了好一阵，终于叫他发现古怪之处——这厢房里竟然没有窗户！

　　他来到南面的墙下，将烛火逼近，可以看出这儿原本是留有一扇窗的，只是被人糊住了，新上的水泥和旧的界限能轻易分辨出来。

　　“砰——”

　　一个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如一块石头投入阒静的死水，王石悚然一惊，下意识喝问：“谁？”

　　回头一看，险被烛火下自己的影子吓个半死。

　　听声音……似乎是从里间传来的。

　　王石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蹑手蹑脚地往里面走，绕过一道用来隔断的屏风，视线一转，在看清室内的景象时，当场神魂俱丧……

　　——那是一口鲜红的棺材。

　　这间西厢里竟藏了一口棺材！

　　好一会儿，王石才重新找回自己的神智，定了定心神，寻思着这应当是传闻中沈宣那“镇店之宝”。不愧是一个宝贝，只见这口棺材通体殷红，色泽艳丽而通透，竟无一丝杂质或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更接近于某种天然所成的玉石，却不知从哪儿能挖出这么大一块宝贝来？

　　棺材旁就摆放着一张牙床，床畔有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看来倒像是女子的闺房了。

　　却不知……此间主人何在？

　　王石搜寻了一遍，不见半个人影。

　　他合上衣柜，不觉将目光又落到了那口棺材上。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房间里再度响起了一声——砰。

　　这一次听得分明，那声音……分明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对未知的好奇和恐惧在胸腔里翻滚纠缠，所有秘密似乎就封存在眼前这口棺材里，不过一步之遥，王石的双腿发软，额上沁出虚汗，他踌躇着，到底朝它缓缓走了过去……

　　棺材盖从一开始就没有封牢，只消用力往外推，便一点点移开了……

　　他就是从这一晚开始梦到赵小檀的。

　　※※※※※

　　外祖的葬礼顺遂而不失热闹地完成了，诸事平定后，王家人也该启程重返江南了，王石却在这时提出了异议。

　　“我还想多留一段时日，与娘家兄弟亲近亲近，再则说这里清静，是个读书的好所在。”

　　母亲听了这话自然乐见。

　　父亲一听是为了读书，又念及他在江南的那些个狐朋狗友，权衡之下，留在这儿看书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也由他去了。

　　王石托他们送去一封书信，稍给金陵金家，这金家大少爷昔年与他做过同窗，在金陵当地也是响彻一方的大户，生意人在应酬场上八面玲珑，想来结交了不少人脉，对金陵一带的消息应当了若指掌。

　　一个月后，金家少爷的回信被送到他手上。

　　魏奚亲自来送信，看到王石时先皱起了眉，“表哥，你莫不是害了什么病？”

　　这一个月来，这人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连最喜欢的棺材铺也不去了，最喜欢的沈老板也不见了，魏奚疑心这人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瞧这面色蜡黄、目光涣散的……

　　“是，我是病了……”王石勾动嘴角笑了，“相思病。”

　　“你的……”

　　魏奚话还没说完，不过刚从怀里掏出信封，王石就猛地扑过来一把强夺了过去，把他惊得杵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王石展开信纸，瞪大了眼去看上面的字，他的眼白处皆布满细密的血丝，像一面孱薄而鼓胀的鼓，怕是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那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迟一刻信上的字都会飞走似的。

　　不多时他收起目光，捏紧五指将信纸碾入掌心，仰头大笑了起来。

　　魏奚又疑心这位表哥怕不是病了，是……疯了？

　　王石口中还在不住喃喃：“果然……”

　　赵小檀，也就是沈宣的夫人，他本是一位男子——此事不足以让他感到惊讶或错愕，早在第一个梦里看到赵小檀的时候，王石就明白了。

　　只是金家少爷还带来了另一个早在他意料之中、又因无以佐证不敢下定论，以致迟迟没有行动的消息：

　　赵，乃皇族之姓。

　　现今在金陵城内便坐镇着一位王爷，乃当今天子的亲叔叔，静王。

　　这静王膝下有一幼子，风流灵秀，自幼娇宠如宝，乳名小檀，一年前离奇失踪，疑被奸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果然……”

　　王石腾地立了起来——他要去救他！

　　上一次因沈宣突然回转，情急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那口棺材，这一次……他一定会打开它……

　　——他知道，赵小檀就在那口棺材里！

　　※※※※※

　　魏奚觉得，自己的表哥，那什么江南王家的少爷……弱冠之龄就中了举人那位……只怕真的疯了！

　　那天看了那封信后，那人突然直冲了出去，魏奚担心他的状况，拔腿跟了上去，也不知往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这会儿工夫怎么能跑那么快……一出府门就不见了踪影，魏奚一琢磨，这人还能去哪儿？八成是又去找那沈宣沈老板了！调头就赶去了棺材铺。

　　他所料不差，王石的确去找了沈宣，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竟是去杀沈宣的！

　　他赶到棺材铺里，落入眼底的是一幅骇人的场面：沈宣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染上半张惨白的脸，像一个被摔破的瓷人。

　　魏奚迟疑着接近地上的人，颤抖着手去摸对方的鼻息——下一刻，他仿如被抽走了浑身力气，整个瘫软在地上。

　　这时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又是另一番仓皇混乱。

　　那声音竟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惶惑恐惧。

　　“鬼——有鬼！”

　　王石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整个人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往日那一派虚浮的世家公子气度全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魏奚看着他，感到唇齿间一片干涩，哑声道：“你做了什么？”

　　对方根本不理会他，只一味惨叫着。

　　“鬼——”

　　后来一切是怎么结束的……魏奚记不清了，或者说，至今想起来，他还疑心这是否是自己平日里看多了志怪笔记，所造就的一场荒诞可笑的梦魇？

　　他记得自己出去叫人，等人和他一起来到棺材铺，却见沈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堂上，见了他们递来一个纳罕的眼神。

　　“你……你……”魏奚有如见了鬼，一连退了好几步，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沈宣疑惑道：“怎么了？”

　　“我刚才……”他忙向地上看去，却见适才那个地方平滑如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么大一滩血，不过一个来回的工夫，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奚，你莫不是白日做梦？”被他叫来的人出声讥笑。

　　“那……表哥呢？他、他在哪儿？”

　　“你说王公子？”沈宣道，“一个时辰前他来找我辞行，说家中另有要事，当下就要赶回去，这会儿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是吗？”魏奚拧紧了眉，想来想去也是茫无头绪，最后只得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棺材铺。

　　等他回到府上，家里人也众口一词地告诉他：王石已辞行离去了。

　　他竟没有见到这位表哥最后一面。

　　※※※※※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王石以为他摆脱了赵小檀。

　　那天，那时……他的确是打开了那口棺材，可事后他却如何也回想不起赵小檀的脸。

　　他只记得自己看了一眼后，就落荒而逃，连夜屁滚尿流地逃离了那个小镇。

　　后来平安回到了江南，他也不再梦到赵小檀，一颗心才逐渐安稳。

　　没过多久，他又如过往一般，开始游走于那群纨绔之间，倚红偎翠，声色犬马，偶尔行酒令时作上几首小酸诗，漫说是风雅。

　　直到某一个晚上，毫无征兆的，他又回到了那间屋子。

　　烛火不见了，屋子里只剩一片阴冷幽暗，画轴后的那个身影仍在伏案写字，四面白色的画卷上有字迹一笔一画地浮现出来——是殷红的“死”字！那些字越来越红、越来越大……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他一步步后退，嘶吼着：“走，走开！”

　　那抹身影也走了过来，映在了画轴上，渐行渐近，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来，陡然攥住了画卷，分不清和宣纸相比二者谁更白一分。

　　一股灭顶的恐惧淹没上来，退无可退，他无力地软倒在地，“不要……不要！”

　　下一刻，那只手一把掀开了画卷。

　　他是赵小檀。

　　※※※※※

　　一个月后，江南王家传来了讣告。

　　当魏奚获知这个消息时，不知为何，那把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他耳边。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