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燕》拓印

7、六

　　[这毒一个时辰后自会解清，在此之前，你就先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百里明月难得凝肃娇颜，连调笑的心情都没有，转身离开，在走到门槛前微侧过身子，略带歉意的眸光扫向半靠床头的人，[令你遇上这种事，是在下督导不周，你且放心，在下自会给你相应的补偿。]

　　[前辈不要自责，这事只怪我太大意。]幸好燕儿来得及时，否则恐怕真要清白难保了。

　　百里明月点了下头，大步跨了出去。

　　待她走后，燕亭阴才定下心来，见坐在床沿的小人还是搅着双手，气得脸颊鼓鼓，不禁笑问，
　　[燕儿，你在气什么？]

　　慕燕瞪着他，有些恼地开口，[我当然气！难道你不气吗？你差点被人□□去了哎！]

　　她竟这样用词!直叫人忍俊不禁。
　　[那不叫□□。]

　　[不叫□□叫什么？强上？糟蹋？施暴？凌虐？蹂躏？]还不都一样！

　　[好好好好好，你说了算。]真怕了她了，打哪儿找来这么多奇怪的词！

　　慕燕[哼]了声，小嘴嘟了起来，[亭阴哥，你该知道那女人心思叵测，干嘛她叫你来你就来！存心想被她吃豆腐嘛！]

　　[我自是不愿，可既然答应了师傅，又怎能言而无信？]

　　[又是诚信！有那么重要吗？你就为了这个甘愿把自个儿的清白赔上吗！？]

　　燕亭阴不言不语，垂下眼眸看着床板。

　　有没有搞错！？他真的觉得诚信比自己的清白更重要吗？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么死心眼！
　　慕燕气结，一下扑进他怀里，拼命摇头，[我不许！我不许！！]
　　他就知道对别人讲信用，对她呢？他可曾对她讲过信用！？

　　[燕儿，你别这样。]燕亭阴被她突来的激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想扶起她，却觉得手抬不起来，只能由着她把自己身前的衣物揉得一团乱。

　　终于，小人摇累了，瘫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小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脸蛋红通通的，显然是余怒未消。

　　燕亭阴微叹了口气，提着一口真气，硬是让手举起来，轻轻抚上她后脑，替她把凌乱的头发理顺。
　　[燕儿，我以前并不在乎诚信，也不认为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说到这里时停住了，眼神沉了下来。

　　慕燕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也不追问，静静地趴在他胸前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道，[我一直都是这样，什么话说说就算，从不当真，因此承诺给得格外轻松，直到有一天…有人为了我的承诺拼上了一条命……]
　　想起六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手一用紧，指尖微微泛白。

　　[那之后，我…我才知道，一句简单的承诺对别人有多么重要，若我知道她会那么认真，若我知道那句承诺对她那么重要，重要到不惜舍命……说什么我也不会……]
　　话未说完便叫一双冰冷的小手给捂了去，一抬眼，看到慕燕苍白的小脸近在眼前。

　　[不想说就不要说，那不都是以前的事了吗？]慕燕抖着双唇，眼光游离，最后又趴回他的胸膛上，臂膀紧紧环住他的腰。[不要谈什么信用，如果不想做一开始就不该答应。]

　　燕亭阴苦笑，他也是不想的，无奈拗不过老儿的缠功，归根结底还要怪自己的心太软。

　　[亭阴哥，以后我对你有什么要求，如果不愿意，或是为难，一定要说出来！]

　　[好。]哪会有什么为难，莫说提什么要求了，为了她，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定是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这可是你说的哟，那我问你，和我在一起，你愿不愿意？]双手撑在他胸口上，与他鼻尖对鼻尖。

　　[愿意。] 这丫头，一定要这么斤斤计较吗？

　　[真的？]又一句质疑。

　　哎，要怎么说她才会信呢…
　　[燕儿，和你在一起，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姑且算是吧！]

　　姑且？她还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那…我叫你一辈子陪着我，你到哪儿我到哪儿你可愿意？]

　　[当然，只要你别觉得我无趣就成。]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她大概没考虑过万一以后要遇上意中人，成了亲，总也不能老和她这个名义上的兄长腻在一快儿吧。

　　一想到她有天会成为人家的媳妇儿，心中涩涩的，颇不是滋味，嫁女儿也是这般感觉吧……

　　[不许走神。]拍拍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看你又答得那么随便！你以后不成家了吗？万一你妻子不乐见我们在一起该如何是好？还是说你准备孤老终身？]

　　她不替自个儿的未来想想，反倒关心起他的事来了。
　　[燕儿，我从没想过成亲，也不打算娶妻。]他不曾对女人动过心，大概也是缺乏这方面的感情，这一生注定是心如止水了。

　　[不行！我不要你当光棍！要不然……]诡谲的光芒一闪而释，[要不然，我嫁你好了！]

　　还开他玩笑。
　　燕亭阴揉揉她的头发，[嫁人哪有那么简单？]看她说得跟吃饭喝水似的。

　　[没有那么简单？那该是什么样儿的？]慕燕歪着头，像个急于求知的乖学生。

　　[你还小，知道这些做什么。]

　　什么还小？他…他又忘了她的实际年龄了！

　　[我十六岁，可以马上嫁人，孩子都能生了！]

　　哎……这话哪像个大姑娘会说的。
　　[燕儿，你这话对我说说就算了…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提起啊。]

　　慕燕下巴一仰，[换作是别人，我连一个字都不稀罕讲！]
　　接着又扑在他怀里，两手搭在他肩上，不停磨蹭他的脸颊，像只撒欢的小猫咪，[亭阴哥——反正你不娶我不嫁，大家都没这心思，还不如凑成一对，这样以后走在一起也不会招惹闲言闲语呀。]

　　原本眯眼享受她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时的舒适，却在听到她的话后如同被冷水临头泼下，脑子一下清醒了不少。

　　——对呀！她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外表再怎么幼稚，这个不争的事实却摆在面前。
　　那眼下这又算什么？与她相拥躺在床上，任她耳鬓厮磨？燕儿或许还不懂男女之别，可他却怎么也忘了？就算心中仍拿她当六年前那个小娃娃般看待，也该拿捏好分寸，怕就怕在一个不自知，毁了她的清誉。

　　［燕儿，成亲这种事不能当儿戏，你现在还不懂，不妨过几年再说。］伸手将她的身子扶起，自己也跟着下榻。

　　迷魂散的效力也差不多要退清了，燕亭阴改坐在桌前的长凳，与她保持一些距离。

　　［亭阴哥，你做什么？］怎么突然坐那么远？

　　［燕儿，你．．．你说得是，你已经不小了。］喉咙干干的，［我当你是以前的女娃娃般看待，可你确实长大了，男女有别，还是隔着些为妙，女孩家名声要紧。］

　　她要名声做什么？她又不打算和别人成亲！
　　心头是有些恼他仍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可见他有所顾忌，又不免心焦如焚，万一他以后老是把［男女有别］挂在嘴边，她岂不是就没机会和他亲热了吗？不能抱，不能亲，天哪！还不如叫她再死一次！！

　　［我没长大！没长大！］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颈项，耍赖地皱起鼻子，［既然你当我是小孩，那我就是小孩！］

　　［燕儿．．．］心里又是着急，又是被她赖皮的话说得哭笑不得，想把她的手拉开。

　　［不许推开我！］见他伸手过来，慕燕急得大叫，双手攀得更紧，连小身体也一个劲儿地挤进来，活像个腻人的小年糕。

　　［别．．．被人看到可不好。］语气里满是无奈。

　　［看到就看到！］气呼呼地把脸埋进他颈窝里，［你才说愿意陪我，这会儿又等不及想甩掉我！你休想！休想！］

　　他什么时候等不及想甩掉她来着？他是在为她着想啊，这个笨丫头！

　　［我没说不愿意陪你啊．．．］哎．．．她能不能先放手，要抱也不该勒得这么紧，他可怜的脖子．．．．．．

　　［你就是不愿意！］抬起头，满脸控诉地看他，［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让我抱，不让我亲近，这和不愿意陪我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大了！
　　可她这副执拗样儿，像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燕亭阴心中暗暗叫苦。

　　［我不管，我不管！］既然当她是孩子，她就把孩子的任性使个彻底！［我喜欢抱你，就是要粘着你，缠着你！不许你不依！］

　　慕燕扁起嘴巴，皱着小脸，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样儿，盯着他的大眼睛雾煞煞的，惹人心怜不已。

　　不行，她不懂男女之防，可是自己心里有数，怎能陪她一起胡闹？

　　［亭阴哥——］绵软地哀叫，鼻音浓重。

　　不行！若由着她以后可还得了？万一她再大些，有了小女儿的心思，一定会怨他的。

　　［亭阴哥！］

　　不行不行！
　　见不得她怨怒的小脸，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以为闭上眼睛就了事了吗？没那么简单！！
　　慕燕气结，愤愤地攥住他肩头，一口咬上去，像泄愤一样，很用力很用力，用力到连牙龈都发酸。

　　燕亭阴眉头微聚，没吭半声。
　　如果这样能让她撒气，别说一下，几百下，几千下都任她咬个够。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用了全部的力气，慕燕心一慌，惊惶地张口，就见白锦缎布的衣料深深陷了进去。

　　不…她不是存心想咬他的，她只是…她只是……

　　心口一痛，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滑出眼眶，扑簌簌直往下淌，一颗接着一颗，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感觉手背上一点湿热，燕亭阴倏的张眼——
　　[燕儿，你怎么了？]
　　怎么又哭了？

　　慕燕摇了摇头，泪湿的小脸埋在手心里，抽得身子一颤一颤，泪水从指间溢出，一条条的晶莹沿着纤细的手腕隐没在衣袖里。

　　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燕亭阴心疼不止，张开双臂将蜷缩着不停颤抖的小身躯抱了个满怀，什么男女有别，清誉名声，全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别哭了，燕儿，哎…以后你…要抱要怎样都可以，好不好？]他终究是拿她没办法，她这样抽泣，抽得他心头发紧，巴不得摘星捧月搏她一笑。

　　唉…以前，她在他面前也总泪眼汪汪，现在还是没变啊……

　　他仰头低叹，没注意到怀中的泪娃娃悄悄扬起了嘴角。

　　？？？

　　[大人！大人！求求你别赶我走！]洛挽泠哭叫着跪爬上前，拽住锦袍曳角。

　　百里明月手一提，扯出衣角，俯视的眼神中透着不耐及厌恶。
　　[在下可以不追究你私拿禁药的过错，也可以不计较你为了当上红牌在暗地里耍了多少手段，可你不知收敛，竟借下棋之名实行下流勾当，在下是留你不得。]春柳苑的男女欢爱都出自你情我愿，她从不让客人有机会欺负自家的姑娘们，没想到竟会发生这出本末倒置的闹剧。真是气她不轻！

　　[大人，我求你，我求你，让奴家留下来！端茶倒水都成啊！]哭得泪花满面，颇有种我见犹怜的姿态。

　　百里明月一挥手，[罢了，你本是名门之后，怎好委屈作这种粗活，凭你的姿色才艺，要另找栖身之所轻而易举，在下这儿自认高攀不上。]

　　[大人！求你，我求求你啊！若你定要赶奴家走…那…那奴家不如一头撞死了好！]说着就朝旁边的石柱上撞去。

　　[小釉！]

　　开口的刹那，在她身后的蝶衣女婢就一窜而出，身形快如影，下一刻已经挡在柱前，伸手抵住撞上来的额头。

　　[你要寻死，不妨出了苑门再做。]拂袖转身，不想陪她耗在这里——下午茶时间到了，[小釉，把她弄出去，别污了在下的地方。]

　　小釉笑意盈盈地目送主人进房，待看不到身影后才面向方才哭闹不休的女人，[挽泠姐，请吧。]

　　洛挽泠脸色发白地看着比向后门的手，[小釉妹子…姐姐平时从没与你为难过，你…你能不能…]

　　[不能！]很快打碎她的奢想，[主人的意思就是小釉的意思，主人的命令一定要完成，所以请你快些离开！]

　　见她仍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小釉索性一把扛起她走向门外。

　　洛挽泠惊惧地瞪着地面，没想到比自己还矮几吋的小女孩居然能毫不费劲地扛起她。
　　她尖着变调的嗓音大呼小叫，[放我下来！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做这个。]走到门前，像抛米袋一样把肩头的人往外一扔，没等人落地，就飞快地合上大门。

　　[砰！]
　　任务完成！

　　洛挽泠只觉得一阵晕头转向，身体就重重地落地，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她一手撑着坐起来，浑身疼得像散了架一样。好在这里是后巷，没人经过，否则她以后还要如何见人！？

　　狠狠地瞪向关紧的朱漆木门，眼神怨毒如蛇。

　　没想到会因为这种事被当成垃圾丢弃！她是妓女，不是贞洁烈妇，她只要懂得如何勾引男人上床就行了！青楼不都一向如此？她哪里做错了？

　　都是那个绿衣臭丫头，不仅坏她好事，还在百里明月面前冷嘲热讽，害她沦落至此！
　　等着！这笔帐她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