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迢迢》妍芝

1、第 1 章

　　苏晓生出生的时候是夜里，下着鹅毛大雪。苏州城里的小河冻得结了冰，乌蓬船静静地停在了石阶旁边。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落下来，很快铺盖了微微隆起的蓬顶，暗暗里，有荧光。沿街的商肆店铺紧紧闭了门，柳树的枯桠在寒风里轻轻颤着，更夫刚过，一点儿声儿都没有了。
　　突然，三五个短衫打扮的蒙面汉子，挟持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男子从街角处一闪而过，男子拼命后仰的头和堵在嗓子眼儿里的呼喊很快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当中。连纷乱的脚印都飞快地被新落下的雪花掩埋了。
　　那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寒冷，天寒地冻得像极了北国。老百姓出门遮着掩着，嘴里出声的时候冒出浓浓的白雾。藕粉店的老板后来说，再也没有那样的冬天了。一辈子，就见过那么一次大雪。再没有了。

　　苏晓生的妈妈难产过世了，苏晓生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年迈的爷爷出诊回来，柴门旁边的小狗可怜地尖叫了两声，夹了尾巴抖落了雪花逃进了窝里。
　　妈妈的尸体已经在床上冻得僵了，不知道哪家的好心人替苏晓生接了生，用破布片子包了搁在四方桌儿上。燃尽了的烛火流了一滩泪水，脏兮兮的印在桌儿面上。
　　哭声若有若无，细不可闻。爷爷在黑暗中抱起虚弱的他来，还没来得及安葬了儿媳妇，战火就已经烧到了苏州城里。
　　当今皇上的天下是保不住了，起兵造反的人到处都是，那一晚上爷爷的寂静哀伤里，城外传来的杀声凭空震动了天幕，火光刺眼。雪，于是落得更大了，像棉絮一样，一团连着一团，从天幕的裂缝中狠命掉落下来。仿佛是要掩埋了整个破败荒凉的大地。
　　爷爷带着才出生的苏晓生，从战火纷飞的江南一路逃到了北平。本以为晓生身子太弱经不起路途遥远颠簸，谁知他硬是挺了过来，然后慢慢健康地长大。也亏得做郎中的爷爷，到了哪里，也能靠本事赚点儿小钱，凑活养活爷孙俩。
　　日子过得贫苦，也算平淡安定。

　　苏晓生在三七芦荟黄芩中间长大，身上自然慢慢染上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他小时候搬一把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爷爷在药堆儿中间忙活。从地上捡起一味药来，问了名字，自己悄悄记住。夕阳西下，麻雀归巢，整个巷子里面都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们在门外疯打叫闹，他只一个人在院儿里仰头看了天边，那里也许有晚霞，也许没有。傍晚的风吹得他清清爽爽。
　　早晨爷爷出诊前，他偶尔提醒带一把伞，防着半路上落雨淋湿了衣裳。后来爷爷有些惊讶地发现，但凡晓生提醒他带伞的天儿，最后总是会落雨的。哪怕出门的时候还湛蓝蓝的晴空万里，回家的途中，也会突然涌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片彤云。爷爷隔三差五与邻里街坊聊起自己的小孙子，这个本事总是不忘了夸耀一下。
　　后来晓生到了念书的年纪，爷爷的诊金除了两人的生活以外，几乎没有多余的剩下。于是只有每天出诊了回来，拿着小树枝在门口的泥地上面比比划划，教他识些简单的字。云来客栈。纵横酒肆。豪运赌坊。采姝布庄。他握着断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得很认真，就在他快把城里所有的店铺招牌都写个遍的时候，北平的冬天，又来了。
　　照例的，一个深夜里下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从始至终静悄悄的。雪花干燥，轻盈。屋子里面燃着炉火，晓生和爷爷围着哔哔剥剥的它坐着，双手伸在跳动的火苗上面。脸被照得红通通的。
　　爷爷哈着气说：“逃过来的时候，家乡也下着大雪。好稀奇的，从来没见过家乡下那么大的雪。”
　　晓生弯起嘴角笑笑。
　　爷爷叹一口气接着道：“世道太乱了，你爹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可怜你娘的尸骨都没来得及安葬……唉……”
　　爷爷临走时放了把火，只愿晓生的娘在火里成了灰，魂魄也可早些投个好胎，再世为人。
　　晓生望着窗户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好像一个人被抛弃在陌生之地，无依无靠，孤独寂寞，于是他站了起来，蜷进了爷爷怀里，微微有些颤抖。
　　爷爷抚摸着他有些单薄的背脊，轻轻安慰他说：“还有我们爷孙俩，还有我们…相依为命……”

　　而那个叫珙齐的和尚，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听到有敲门声，爷爷放开了晓生去开门。一个披着斗篷的和尚站在门外，一身风雪，一合揖道一声：“阿弥陀佛。”
　　爷爷侧了身道：“这位师傅快请进来吧，屋外天寒，别冻着了。”
　　和尚笑笑，便脱了帽子踱进了屋中。一眼便看见了蜷在火苗旁边儿，一双凤眼淡淡望着自己的苏晓生。心中一跳。
　　“冒犯了施主。”和尚立马又向爷爷一揖，“这位小施主可是您的……？”
　　“是老身的孙子，孩子他爹失踪多年了，他娘又走得早……”
　　“劫数啊劫数啊……”和尚闭了眼睛嘴里念叨着，爷爷看得有些莫名，于是转而问道：“师傅，是有什么问题么……”
　　苏晓生仍然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里面看不到一丝波澜，薄薄的嘴唇轻轻合着。目光放在了和尚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位小施主面相奇特，怕是惊世骇俗的天命所在，倘若…倘若施主愿与贫僧回五台山……”
　　“我哪儿也不去。”苏晓生终于开口了。“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和尚闻言，也没急着劝说，只微笑环视了周围一圈，见到散放着的许多药材，熬药的器具堆放在炉子上面，墙壁上隐约有用草灰写着的大字。整个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原来施主行医济世……”
　　“不敢不敢，也是养家糊一口饭吃而已。”爷爷苦笑着拉了孙子的手在怀里暖着。
　　和尚转过了头定定地望向了苏晓生：“以后是否还想做郎中？”
　　晓生埋头想了一想，在和尚意料之中的，缓缓摇了摇头。
　　“那想做什么？”
　　“晓生……想念书……”
　　“哈哈哈哈～”和尚突然大笑了起来，对着爷爷道：“贫僧游历大江南北，曾在北国任过太子太傅，现如今感到与小施主有缘，想带他回五台山悉心教导，不知施主愿不愿意？贫僧绝不勉强，一切都由施主，自己决定。”和尚闭了眼，双手合了十，寻到了墙角，入了定打起座来。
　　爷爷踉跄了一步，在板凳上坐下。晓生咬了嘴唇，埋了头又不说话了。屋子里除了哔哔剥剥的火苗声以外，再没有其他动静。屋外大雪天翻地覆。三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黑夜在寂静里慢慢流逝过去。
　　天开始泛灰的时候，爷爷放开了晓生的手。
　　“要不要跟师傅去？晓生你要自己决定。爷爷没有办法供你念书的，长大以后出息不了，只能……跟爷爷一样做个光脚郎中。”老泪纵横的脸上，沟壑一样的皱纹遍布。
　　晓生终于明白入夜时那阵慌乱从何而来了。他果然要孤身一人上路了。终于所有的亲人都要离他而去。
　　他望了望墙角的和尚，再望了望面前痛哭着的爷爷，缓缓开了口：“我去五台山。”

作者有话说

　　保不准是不是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