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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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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暮秋后,街道两旁的红枫灿烂如火,落木醉染,铺就开一条金黄的毯子。
一顶金篷彩轿从华毯上飞驰而来,轿檐的银铃一路清越脆响,惹得行人纷纷驻足,一睹这轿辇的气派。
太白客栈前,彩轿落了下来。随行的侍女扬手掀帷,众人眼前为之一亮。
自轿中出来一位紫裙玉带的美艳少妇,墨髻如出岫乌云,簪以珠翠步摇,肌肤白若凝脂,双颊微微润红,更甚满地落枫。玉手扶在侍女的腕部,轻轻地跨出轿栏。
见贵客光临,连掌柜的都迎到门口,躬身笑脸:“白三夫人大驾光临,小店着实篷筚生辉,快楼上雅座请。”说着,挥手一摊,候在楼梯口。
这太白客栈只是一家平民酒楼,达官贵人、富豪乡绅根本连打尖都不屑,而今天却迎来了白三夫人这样的贵宾,掌柜的委实受宠若惊。
整个山东,乃至整个中原武林,谁人不识济南世家白氏一门,白家在大明湖畔落地生根已有百年之久,靠走镖发迹,家势日益壮大,发展至今,俨然已是人人景仰的前辈一族。然而,与其他豪门贵族不同的是,虽然白氏一门财雄势大,但其下门人都自持有度,从不会仗势欺人,历年逢旱涝瘟疫,掌门人白老大都开仓赈民,赠医施药,广播善行,各方志士崇白老大德行,竞相远来投奔,白家势力也因此得以扩展。
使白掌门人老怀安慰的是,他的三个儿子——白慕天、白慕川、白慕风——都是人中翘楚,年少有为,而且三个都是风流俊朗,仪表不凡,其中尤以大哥白慕天最为出众,深得人心,二哥白慕川次之,而幼子白慕风自小身体羸弱,纵然天资聪颖,勤奋刻苦,亦无法弥补先天不足,始终不得超越两位长兄。
白三夫人名叫虞铃儿,两年前与白慕风结为伉俪,膝下无子,却鹣鲽情深,恩爱有嘉,为不少江湖小儿女所歆羡。
虞铃儿径直走来,却没有往楼上去,而是步向□□。
掌柜的连忙追上去:“三夫人,这后院已有多时未理,凌乱得紧,您老还是楼上请吧。”尚未靠近就被侍女拦住,掌中一沉,已经多了一锭银子,足有十两,侍女朝他使了个眼色,掌柜的是个明白人,很快就退开了。
那侍女也没跟着,任虞铃儿一人走进庭院。
庭院就设在正堂的后方,不大,多年没有打理的关系,杂草丛生,碎叶堆陈,地面还积了不少残瓦断片。东面是一间破旧不堪的茅屋,一棵高耸笔挺的梧桐树孤立其侧,秋风催落木叶,瑟瑟缩缩地盘旋半空,苍凉萧索之意无限。就连仅有石案也是裂痕斑斑,棱角残缺。
虞铃儿来到茅屋前,手还未触门,柴扉嘎的一声,便开了。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石榻,桌案。
大概听到开门的声音,炕上那人身形动了动,仍然对着墙壁,没有转过来。虞铃儿也不叫他,坐了下来,凝目望着那个硬朗而瘦削的背影,眼中竟一扫方才的倨傲清高,多了一层茫然之色。
无数次,她期盼这个身影重新回到她眼前,哪怕在梦里。宽厚的温存冰冷于午夜梦回之后,眼角残留着细长的泪痕。
“又做噩梦了?”丈夫软语关慰。
她漠然点头,经常她就是这么哭醒的,然后,再也无法入眠了。
是噩梦,实实在在的噩梦,萦绕在心头怎么也无法散去的噩梦。七年来,都没有变过。
虞铃儿,是时候该醒了。
她的漂亮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木桌,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骆冲。”声音比暮秋的朔风还冰冷。
那人似乎瑟缩地震了一下,平静下来,缓缓地坐起。他的头发凌乱极了,细密的刘海遮掩住双眼,嘴角颔下残留着胡渣子,样子消沉而落拓。
若是窝在城角街畔,没人不把他当成一个乞丐。然而,事实却是,三天前,当着各方武林侠客的面,他毫不留情地击落白家掌门人手中的雄风剑。
雄风剑落地,白老大的手腕在淌血。在场所有人离座而起,面上无一不是惊异之色。
那日,正值白老大五十岁大寿,宇内牛耳门派,名望群侠纷纷前来恭贺天命之喜,兴起之际,却有不知趣之人持剑而来,公然下战书,要与白老大这位侠中侠比武。
由于不速之客的固执,比武当天当场举行。剑光纵横,比夜空的烟火还耀眼,身形电转,各路英雄无一不唏嘘赞叹。
白家三公子观摩战势,心头俱是一跳,他们尊敬崇拜的父亲在几个回合下来,动作逐渐缓慢、迟钝、凝滞,最后一篷血花自他腕间迸发,白老大半颓在地,脸上冷汗直冒。
白老大在众人簇拥之下,退回内室。看官散去,比武台上惟有他一人。夜风撩开他密实的刘海,他看到了一双亮如秋水的瞳子,娥眉下,这对眸子波光闪烁,蕴涵着无限道不尽、理不清的情愫,难以置信、惊诧、迷惘、怨恨……以及喜悦。
他心忽然一恸,仿佛被沾了盐的鞭子抽中,苦涩酸痛。没有再待下去,纵身投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虞铃儿掩着嘴,委顿在地,再一次,她泪如雨下。鲜红的裙摆徐徐展开,宛如雨后凄然绽放的牡丹花,闪烁着晶莹澄亮的露珠。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此生绝不再为那人流一滴眼泪。
“请你把这封战书收回去。”虞铃儿的衣袖掣出一信笺,快而准地落入骆冲的手中。
战书是白慕风今早收到,白府上下皆是一惊,三人前挫败白老大的人竟然又找上门来了,使众人难解的是,白老大无疑已是白家实力最强之人,既然连他都打败了,何以还要挑战其他技艺不如他的人,就算是同辈竞技,也应该下战书给白慕天才是,何以是武功逊落一筹的白三公子。
骆冲一扫封面:“这是为何?”
“为何?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虞铃儿情绪有点激动,“当日你既已挫败我公公,为什么今天还要送这东西来?”
骆冲没有看她,虞铃儿的眼神总能令他心如刀绞,淡淡的,他开口了:“因为我想与他比武。”
虞铃儿冷哼一声:“慕风技艺更在掌门人之下,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一直都相信青出于蓝。”回答很平静,没有波澜。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我想你选错了对象。”话语中多有无力之感,虞铃儿静静地阖上眼睛,无奈道,“他的两个哥哥一直以来都比他优秀,这也是人尽皆知的。”
骆冲头一回正眼看向她,七年过去了,素白的面容依旧如往昔般明艳秀丽,只不过,多了及笄之年未曾有的成熟气韵,依稀间,脑海又掠过无数个片段——
“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在我家的树上?”
“哦,我知道了,你是小偷,爹——娘——,抓贼啊——”
“要我不喊也行,除非……你带我去逛外面的集市。”
“哇,好厉害,你居然会飞耶,就跟鸟儿一样。”
虞铃儿缓缓地睁开眼睛,骆冲立刻将目光移开,声音低沉:“你似乎应该相信自己的夫君。”
虞铃儿斜睨了他一眼:“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在我心里,慕风永远是最好的,他爱我,甚过爱他自己,可他……太傻了。”
是的,他太傻了,仲冬的河水那么冰,为了妻子发簪上那颗光泽黯淡的珠子,他就这么跳下去,她扶着船舷哭着,喊着,要他快点上来,他却没听进去。等上岸的时候,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手指颤抖地摊开,却是那颗仅值十文的珠子。然后,他大病了一场,从此,病根埋得更深了。
她将珠子纳入椟匣之中,再不许它见天日。
“抱歉,战书既已发出,我没法收回。”低着头,骆冲缓缓脱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有如惊天雷鸣,震痛着虞铃儿的耳膜。
她猝然直视骆冲,错了,一直以来,她错了,她天真地以为,骆冲会因当年之事怀愧于她,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他没理由拒绝。
原来,扬名立万,才是他归来的真正目的。至于她,恐怕早已消融在七年的光阴之中。
虞铃儿长身而起,袖筒下的手指握得很紧,似乎在颤抖,自嘲地笑了:“好,好,今时今日,你让我看清了你。好一个野心勃勃的骆冲,好一个幼稚愚蠢的虞铃儿……”
她颤巍巍地来到门口,扶着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院中的梧桐树又开始落叶,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床软绵绵的被褥,所以当年她从秋千上摔下来,不觉得很疼。
良久,她终于转过身,指间已经多了一把短箭,但箭头却黯淡无光,还缀着点点铁锈,将它重重地扔在桌上,竟然只有半截,尾部早已折去。
骆冲神色一动,凝视着断箭,双眼慢慢迷离起来。
往事又一寸寸浮上心头。
梦做了好久好久,有点不愿意醒来,因为听那老儿唠唠叨叨,实在很受不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睡个大头觉,做个白日梦,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咦,身子怎么抖个不停啊?喂,快停下来,别晃了。
哇——不行了。
扑通!额面朝地,当头一痛击。骆冲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醒了,一摸鼻梁骨,血,顿时无名火大,他扭过脖子,大声吼道:“喂,谁啊?有没搞错,树招你惹你了,没事动它干嘛?”
半空悬浮着尘土,没人答应。
“疼——”骆冲捂着鼻子,感同身受地点点头,的确很疼,不过,等等,自己没说话啊,四下搜索,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丫头片子已经从落叶堆里缓缓地爬起来,抚着脑袋瓜子,眼泪都挤出来了,发髻上还插着一片梧桐树叶。
“喂,你又是谁啊?”骆冲没好气地问。
“我是铃儿啊。”声音里有点哭腔。
“什么铃儿,铃铛的,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哎哟——”一动怒,鼻血又来了,骆冲连忙贴紧。
女孩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你……你怎么会在我家的院子里,哦,是小偷。爹——娘——快来抓贼啊!”
骆冲赶紧捂上她的嘴巴,用很凶的眼神盯着她:“丫头,听着,不许再喊爹叫娘,不然,我就把你卖给人牙子。”
威胁起作用,女孩真的不嚷了,院中沉寂须臾,又沸腾起来:“瑞福——阿宝——旺财——快来抓人牙子!”
不到一会儿,院子里窜出三个身着家丁服饰的人,手执木棍,喝道:“人牙子,人牙子在哪?”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梧桐叶在盘旋飘飞。“怪了,明明听见小姐的声音。”兀自呢喃着,三个家丁莫名其妙地走了。
只听嗖的一声,骆冲从树杈缝里落下,“好险——”说着,不客气地把抗在肩头的女孩狠狠地扔下来,几张树叶还胡乱地塞在她嘴里,“以后还是找其他树打盹吧!”抖落衣服上尘屑,骆冲嘀咕了一句,一顿足,刚想跳起,只觉脚跟好像让什么东西绊住。
女孩环抱住他的足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似很坚决,她红润的脸上沾满灰黑的泥土,头发上、唇稍、襦裙边都还点缀碎叶片,看上去,就好象刚从垃圾里翻出来的布偶,邋遢而肮脏。
“你又想干嘛?”骆冲突然有了乏力之感,双肩朵拉下来,叹道:“我不是小偷,更不是人牙子,只是借你家的树睡了个觉,现在走还不行吗?”他晃了晃腿,无奈被人家抱得死死的,一动不动。
“你比松鼠还厉害耶!”女孩的眼神充满崇拜之色,“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骆冲有点厌烦:“我没空。”不趁那老儿发现之前赶回去,准吃不了兜着走,一跺脚,女孩被一股莫名的弹力给荡开,伏倒在树旁,眼睑垂下。
一时忘了自己的内家功已经炼得有点火候了,这么一踢,该不会把她给震伤了吧?骆冲扶起女孩,着急道:“喂——丫头,你不要紧吧?可别装死啊,喂——”
女孩摇了摇头,终于挣开眼睛,一开口便是:“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除了自认倒霉,还有其他法子么?做好挨棍子的心理准备先,谁让自己贪这棵树高大凉快,活该!
骆冲提住女孩的后领口,纵身一跃,已到围墙之外。
日暮西斜,行人渐稀,二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女孩一路雀跃欢欣,任脸蛋和衣服脏兮兮的也不理睬,突然,她回过头,高兴道:“今天是不是买了好多东西?”
骆冲叹了口气:“的确不少。”光他手上就提了五大袋,怀里还抱着一个青花瓷瓶,脖子上还套了三串珠链子,更令他闷闷不乐的是,这些花的全是他的钱,那臭丫头兜里除了一块丝绢,一文钱都没有。
“诶,你看,我们到城楼了。”女孩指着一座巍峨的建筑物,兴奋道,“快,快带我上去……那里可以看到整条街。”
骆冲沉着脸,默不作声。
“咦,怎么了?”女孩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赔笑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带太多东西了。”
骆冲越发没好气,哼了一声:“这还不都你买的。”
女孩挠了挠头,一脸不好意思:“抱歉,这样好了,我帮你拿一点吧!”双手接过那个青花瓷瓶。“诶,趁那两个看门的去吃饭,我们偷偷上去!”
“什么……还要去啊?”女孩已经跑过去,骆冲跺了跺脚,硬着头皮跟上去。
芳草萋萋,飘飘摇摇,如苍碧色的海浪,接连远天。绯红的霞光,瞬息万变,笼罩万物,遍地金迷。
夕阳暖洋洋的,熏得骆冲都有点昏昏欲睡,半眯的双眼,慵懒极了。女孩竟似乎痴醉了,仿佛世间所有的事物,对她而言,都是新奇无比的。她的轮廓涂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衬得她好象有点不真实。
骆冲的视线好久都转移不开。
“诶,他们是什么人啊?天都快黑了,怎么还出城啊?”女孩指着城楼下一群鲜衣怒马的大汉。
骆冲眉头一皱,他认出其中一人,铁岑,被砍了一只右臂,似乎还没学乖,这又要去干什么?“蹲下来。”骆冲按住女孩的头,窝在垛口下,耳朵却在谛听楼下的动静。
“铁岑,这回你确定?”
“为了找到那地方,我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相信这次绝对不会错的。”
“从地图上看,这老家伙住的地方还真够隐蔽的,难怪我们一直都找不到。”
“上回我跟踪那小子来到冷杉坳,结果被他发现了,还搭上一条膀子,这次老子还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就我们五个,能行吗?”
“放心,兄弟,我铁岑不会让你们白白去送死,到了那里,自有高人相助。”
“谁?”剩余四人异口同声。
“阎啸云。”铁岑一字字吐出。
是他。骆冲心里大喊不妙,阎啸云是宇内执牛耳的杀手组织——潇雨阁的十大杀手之一,擅用十八般兵器,尤以暗器锁魂箭见长。铁岑这伙人居然请到他,相信花了不少钱,看来这回他们是有备而来。
糟了。骆冲差点喊出声,那老儿今天去雪岭峰找齐师叔,所以自己才能得空逃出来,这两个千岁人魔凑到一块,不是下棋就是喝酒,算算时辰,现在差不多也回到陶然馆了,怕是已经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明显,自己之前的顾虑有点多余,不过眼下看来,非得赶在这群人之前回去不可,希望还来得及在冷杉坳摆阵,阻他一阻。
心一急,骆冲竟把女孩越拢越紧,后者的整个脸蛋都埋进他的怀里,直到女孩微微挣扎,他才怔怔地脱手。
马鸣声震响云霄,只见楼下尘土四起,铁岑一伙已经持辔远去。
骆冲双掌成拳,忧心忡忡地眺望前方。“抱歉,恐怕你得自己回去了,我有事要先走了。”
见他神色肃然,女孩明白地点了点头,手却把青花瓷瓶环得更紧。
这倒有点出乎骆冲的意料,他想象中的状况应该是,那个不识趣的丫头哭着闹着抱住他的脚不放,然后,他跟撕膏药一样,把她扯下来,点住穴道,让她一个人在城楼上吹冷风。不应该这样吗?骆冲不解地挠挠头。
“你有急事就赶紧走吧,铃儿一个人可以回家。”见他还在发愣,女孩反而开口了,“今天……今天谢谢你带我出来玩,好久都没有这么自由了。”她的目光缓缓地投向远方,暮色中,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见她这样,骆冲居然有点手足无措,讷讷道:“你……我……我先走了。”把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全卸下来,顿时一身轻松。“对了。”突然,他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那个,刚才的事真对不住,差点把你给闷死了,瞧你的脸,都焖红了。”说着,飞身而起,越出矮墙,不一会儿,他的身形就消融在傍晚的岚雾之中。
“我的脸会红吗?”女孩摸了摸双颊,方觉脸上热得发烫。
铁岑一行人策马疾弛,速度飞快,但骆冲比他们更快,已经赶到冷杉坳。
冷杉坳是去陶然馆的必经之路,四面矗立着密密实实的杉树,路口偏狭,地面突兀而起许多大大小小的岩石,若想骑马长驱直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骆冲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将岩块的方位稍做变动,又随手捡了十几颗松子,揣在衣襟内,逡巡好久,才找定位置落脚。
“吁——”勒马声大作,震得松果掉下好些粒。果然,他们下了马,步行穿梭在石缝间。“铁兄,这些石头看起来怎么如此奇怪?好象在有意阻挡我们的去路。”有人感到不安。
铁岑却冷冷一哼:“不是石头挡道,而是有人在此故布疑阵,雕虫小技。”
“好大的口气。”藏在一大岩块后面的骆冲暗自忖,“上次不晓得谁困在这里,三天都没有走出去,我倒要看看你铁岑怎么破我的七迷阵。”
或许是吃一堑,长一智的关系,铁岑带领众人,七拐八弯地前行,竟慢慢靠近阵口。
骆冲有点急了:“这家伙怎么变聪明了?”他记得上回,铁岑在阵中跑得大汗淋漓,也没离开过原点,最后差点饿死当场。
阵口就在眼前,铁岑自得一笑:“你们回去把马都牵过来,这里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有人迟疑了:“好容易走出来,再折回,恐怕……”
“你们不用担心,刚才我已经在岩块上留下标记,只管循记号来回,绝对不会在阵中迷失。”铁岑脸上表情甚为得意。
骆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铁岑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变,几乎超出了骆冲的承受范围。
这还是那个莽莽撞撞、顾此失彼的愚钝大汉吗?根本是另一个人嘛!
巴掌扬起来的时候,指缝间已经夹了四粒松球,凝气五指,骆冲将松子重重地甩了出去,他对准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那群悠闲食草的马匹。马跑了,他们要赶到陶然馆,得花一宿的时间,骆冲确信,宇内没有几人拥有自己那种风驰电掣的轻功底子,七迷阵压不住他们,让他们锻炼锻炼也好。
“趴哧——趴哧——”松球竟没有击中一匹马,而是全数让人打落。
“原来躲在这。”铁岑冷冷道,“你也该现身了。”
骆冲从石块后跳了出来,抚掌,脸上堆满笑意:“高手就是高手,林子里的雾那么大,居然还能准确地辨出松球的方向,尽数拦截,不愧为暗器翘楚。”
铁岑挑眉:“哦,你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铁岑。”一字字从骆冲口中吐出,“而是他请来的帮手。我说得没错吧,阎啸云,阎前辈。铁岑右臂既已断,又如何能发出袖箭挡住我的松球呢?”
“哼,你的眼力还不算差,方才我确是用右腕发箭。”反手覆脸,已经撕去表层的人皮面具,阎啸云的神色傲岸而干练,语气冷凝,“想必你便是那老头的徒弟吧,自己藏头露尾、贪生怕死,却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弟子来送命,真亏他干得出来。”
骆冲专注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此刻如果动怒,必然会分掉心神,到时就更防不住他袖筒中的暗器了,淡淡道:“家师隐逸多年,早已不再理会江湖恩怨,你们又何苦咄咄逼人?”
“往昔罪责尚未偿清,江湖故人怎么能允许他如此逍遥快活?我虽与他无怨无仇,但收人钱财,自当替人消灾。”松风瑟然凄紧,而阎啸云的语气更令人为之一凛,“你如果有意替令师偿还当年命债,我亦奉陪到底。”
仇怨这样东西,真的很纠缠不清,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光阴如何流逝,它亦不会有丝毫淡化和褪色,宛如溪涧中流的兀石,冲刷越久,打磨得越坚硬。
骆冲有点无奈,陡得,他的双眼又亮了起来:“找他可以,撂倒我先。”说话那当儿,又有四粒松子掣出,可打出去的时候,他却后悔了,后悔出手晚了一步,阎啸云的袍袖涨然鼓动,一根袖箭已经将四粒小球扣下。
这个时候,冷杉坳起风了,松风将原本凝聚一起的暮霭打散,视野陡得迷蒙下来,眼前人也只是若隐若现。
阎啸云依旧从从容容,镇静泰然,现在他尚且看得清对方的轮廓,而炼狱般的训练根本不允许用到眼睛这样东西,就像蝙蝠一样,越是昏暗的环境,就越自然。他干脆闭上双眼,侧耳谛听对手的动静,指缝间的锐器发着幽寒的光,既是杀手,自然以将人致死为成事,所以他任何一件武器都是淬上毒的。
骆冲脚心有点发凉,雾的另一端,那股森冷阴诡之气仿佛向四面八方弥散开来,穿透烟岚,化作一种莫名的恐惧,沉沉地压抑着人的胸臆。此刻,人的吐纳之息竟似乎凝滞下来,天地万物归于死寂的沉默。
…………
肌肤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烧红的银针一根根地刺入,却不觉疼。目光呆滞地停留在茅草顶。身边那袭白衣不时地来回飘晃。这张脸,是那老儿,他把我抬回来的么?完了,这回输这么惨,肯定免不了上绝风崖思过。
“这回当是个教训,为师时常教导你,勤有功,戏无益,若非平日偷懒瞌睡,如何落到今天这种下场,还累我这个七老八十的师父照顾你一宿……”果然,一清醒就挨骂了,骆冲瞟着面前这位古稀老人,顿觉苦笑不得。原本想当徒弟的为恩师解围,现在倒好,反而又欠了他一份人情。
骆冲发现自己可以出声:“这回怎么……没喝醉?”
老人一脸不满:“那老家伙出门远游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枉为师还兴致高昂地爬上雪岭峰顶,却吃了顿闭门羹。”
骆冲笑了。
“这次大小伤口共十五处,还不算多。”老人拾掇着那些千疮百孔的血衣,一面道,“只是……伤口的毒已经沿着各大经络遍布全身,若非我及时封穴施针,你这条小命算是完了。”
“我命硬还死不了。”骆冲竟有点得意。老人看着他,眼中突然出了凄伤之色,不禁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谁让你是我的徒儿。”摇了摇头,他兀自呢喃着出去了。
“这老儿真是越来越怪了。但他这回没让我去绝风崖呆着,总算还像个样。”骆冲暗自庆幸,指骨好象能活动了,他摸了摸身畔,空空的,衣服八成又拿去扔了,突然想起什么,脑袋下意识地动了动,脖胫上也是空空的。走的时候,那三串珠链子忘记还给那丫头了,但现在,它们恐怕已经和破衣破裤一起葬身悬崖了。
骆冲似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丫头呜咽哽声的德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算了,等伤好了,再买三串还给她。
如果现在能跑能跳,就好了。他想再爬到那棵大梧桐树上睡觉。
“对了,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见老人进来拔针,骆冲忍不住道。
老人面如止水,将银针一寸寸地提出,小心翼翼地收在黑布卷里,淡淡道:“该死的一个也没活。”
“那阎啸云的确是个狠角色,死了对潇雨阁来说,算是一笔大损失。”
银针已经全部挑出,老人将它们卷裹完毕,又给骆冲的伤口换上药膏,神情依旧冷淡:“你指的是将你打伤那人?他死没死我不清楚。”
骆冲困惑道:“你刚才不是说该死的全死了?”
老人的手没有片刻消停:“他不是我仇家,死活与我无关,所以就放他走了。”
“什么——”骆冲气得仰起来,不想牵动伤口,“好痛……为什么?”
老人轻轻地按住他:“麻醉散的药性刚过。”
骆冲忿忿道:“我不是说这个,他把你徒弟我伤成这样,你还放他走?”
老人平祥地望着他:“你会伤成这样,完全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更何况,他也被你伤得不轻。”后面一句话,他说得很低,骆冲在气头上没有听到。
老儿指着桌面的碗筷:“给你弄了碗面,什么时候可以坐起来就什么时候吃,若一天都无法动弹,就准备饿一天吧!”留话之后,老人再也没进来过了。
骆冲眼巴巴地望着那碗热腾腾的面条逐渐冷却,心里越发闷闷不乐:“那老儿兴许根本不把我当徒儿看,若非为了他,我至于这样遍体鳞伤吗?”嘀咕一阵,他竟睡过去了。
到了第四天,卧榻之上早已不见了骆冲的影子。
老人见骆冲背着竹篓飞奔回来,便问道:“我要的那十味药草采得到吗?”
骆冲灌了几大口水,将竹篓往旁边一丢,不悦道:“翻了十几个山头,只采到五种。你要的那些草药,名字又怪,样子也难看,问附近的药农,他们也都没见过。”
“只找到五种。”老人若有所思地呢喃,“找到五种也好。”
骆冲突然靠近,面上笑意浓烈:“你看,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而且,一大早还替你爬了那么多个山头,正所谓,无功也有劳……”
老人瞟着他,当师父的还不了解徒弟:“你想下山玩。”
“绝对不是玩。”骆冲连忙摆手,“徒弟我有点事情要办。”
“不准。”老人丢下两个字,提着药篓,往药房那去了。
山风拂过,卷落数张叶片,飘飘摇摇地从骆冲面前晃过。
他就着大石块,郁闷地坐下来,以手支颐,意兴阑珊。突然捶了石头几拳,愤懑道:“那老儿真比你还顽固。”
提着剑,忿忿地往绝风崖方向去了。
今天院子打扫得特别干净,厚厚的树叶堆没了,秋千又重新挂在了另一条粗壮的枝杈上。阳光筛过扶疏的树冠,洒得遍地碎光点点,宛若星辰般璀璨耀眼。骆冲倚着树干,双臂交叠胸前,双目半垂,似在小憩。
好静的庭院,都能听见和风漫游的细微声响。
他蓦得抬起头,一张青碧的叶片沿着额面,轻轻地滑下,覆在鼻梁上,张口微呵,树叶落到地面上。杵在这里一个多时辰,连个鬼影也没见到,秋千上空荡荡的,那丫头大概是玩腻了。
缓缓地,他从怀里摸出一粒乳白色的珠子,不是很大,却在他手掌上流转着夺目的光泽。买不到珠链子,夜明珠应该也行,虽然不值钱,但也够漂亮。骆冲睁一眼,阖一眼地打量着这颗明珠,自己倒挺满意的。
那老儿在药房里一呆便是好几个时辰,连午饭都没出来吃,他一认真起来就是这么拼命。所以这时出来透透气,他根本不会注意。
落在身上的阳光由明亮强烈转为黯淡微弱,不知不觉,已经日照西斜,骆冲只好悻悻地翻墙离去,他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秋千架,心一沉,也觉得空荡荡的。
夕暮中的城楼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寂寥,矗立百来年,渐渐开始呈现沧桑的乏力感。
拾级而上,骆冲站在垛口处。
他仿佛听到响彻云霄的鼓号之声,烽火台的浓烟弥漫在整个天空,旌幡飘舞,呐喊震天,多少惊心动魄的争夺在此演绎,但最终,是非成败、盛衰荣辱也不过化作一抹尘芥,消泯在历史的浪涛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恐怕就是这座旧迹斑斑的城楼了。
“咳咳——”角落里传出细微的声响,骆冲一回神,便走了过去,他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更甚怀中的夜明珠,口中支吾嗫嚅:“丫……丫头?”
坐在地上,抱着双臂瑟缩的女孩抬起头,眼中陡得亮了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骆冲扶起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身子是那么冰冷,娇小的骨骼宛如脆弱的玉瓷,一碰即碎,两颊通红得近乎病态。
骆冲连忙脱下外衣,覆在她身上,眼中尽是困惑与讶异之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拢了拢那件宽大脏旧的衣服,低着头,面带羞色:“我在等你回来。”
声音很小很细,好象一吐出就会让晚风给吹散,但骆冲却怔住了。
我在等你回来。这句话,许多年后,依然令他心旌动容。
那天,骆冲一直把女孩送到家门口,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偶尔偷瞥女孩几眼,回应他的永远是那抹澄澈空灵的笑靥。
“以后……你还会来我家后院吗?”女孩怯怯地问道。
骆冲愣了愣,微笑,他给女孩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将外衣还给骆冲,刚跑开几步,又回过头,声音清越极了:“我叫虞铃儿,以后别再叫错了。”纤柔的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阆门后面。
虞铃儿,从那以后,他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在某些漆黑的角隅,却亮起诡异而森凛的寒光。
陶然馆内一片静谧,药房的门关得紧紧的,老人一步也没出来过,只是在墙上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几间药材铺名,他是要骆冲下山去这些地方买齐剩下五味药草。
那老儿从来不光顾药材铺,因为它们的藏药绝对不会比陶然馆更丰富,但这次为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草药,竟然要他去铺里碰碰运气,他究竟要用它们来干什么?骆冲怎么想也想不通,又不敢贸贸然去问,要知道这种时候,谁打扰了那老儿,谁就得倒霉。骆冲当然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跑遍指定的药铺,一无所获,根本没人听过那些药草名,更不用说有的卖了。
骆冲突然觉得浑身又酸又痛,没道理啊,似乎没走多远路,为什么就连气息也变得急促紊乱起来,他拭去前额的冷汗,看来,上回的伤势并没有彻底好转,凝神运气反而更糟糕。怎么回事?那老儿不是已经将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了么?
只好雇了匹马,执辔行至城门口。
“小子,别来无恙?”是阎啸云的声音,骆冲猝然抬起头,微微一笑:“托前辈的福,我还没死。”
阎啸云冷冷一哼:“当日若非那老头半路杀来,你小子早去投胎了。”
“投胎是早晚的事,我年轻,还不急。今日阎前辈特地在此等我,敢问有何贵干?相信不会是叙旧聊天这么简单吧?”骆冲直起身子,神情淡定,可心里的不安正慢慢扩展。这个阎啸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旧伤复发的节骨眼出现,若是一会儿动起手,自己又该如何应付呢?
阎啸云心头微微一凛,这小子如此泰然自若,想必受的伤应该全好了,上回冷杉坳一役,自己也着实伤得不轻,左右指骨以及手腕的经脉至今仍隐隐麻痹,但败给晚辈后生的耻辱,怎么也无法释怀。
无论如何都要杀死他,只有杀了他,心头之恨方可咽下。阎啸云的目光比寻到猎物的饿狼还残厉。
骆冲的喉头动了动,逼人的寒气再次将他周身的空气冷凝。身下的马匹微微一哼,骆冲唇角一翘,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双腿一夹,马儿就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这确实有点出乎阎啸云的意料,但他并没有急于追击,而是仰空朗声道:“这么一个美人胚子,死了怪可惜的。”声音铿锵高亢,骆冲已经回过头,阎啸云的手正扣在一女人脖胫处,猛得一扯马缰,骆冲脸色变了:“铃儿。”
城楼下尘烟滚滚,骆冲从马背腾跃而起,稳稳地停落在阎啸云面前。
“放了她,你我恩怨与她无尤,别伤了她。”骆冲神色惶恐。
阎啸云看得很舒服,他就是想要对手有这种表情,这样,在心理攻势上,自己就占了先机,冷冷笑道:“年少多情未必是件好事,不过你放心,我阎某人在江湖上也算是个人物,威胁逼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然不屑使用,你我堂堂正正来场比试,我输了,你俩大可安然离去,倘若你不幸死在我手中,这个小姑娘我也不会难为她,你意下如何?”
“我答应你。”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虞铃儿因痛苦而涨得花容失色,挣扎着张开眼睛,眼眶中泪花在流转,却强忍着没让流下,她刚才不断地朝骆冲摇头,直到听见那句话,我答应你,泪水就再也不受控制,冰凉地淌过面颊。
今天之前,她不懂什么叫江湖,甚至不知道世间原来还有江湖这种地方。诗词歌赋、闺阁礼束、管弦丝竹以及□□的秋千架,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
梧桐树下,秋千架上,她在等一个人,因为那个人答应过她,以后会再来她家后院,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下次来了,一定要问问他。
她渐渐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城楼上了,旁边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她很害怕,不是因为看到那把亮若秋水的长剑,自骨髓深处一点点蔓延,并流遍全身的那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正慢慢浸食着她的灵魂。
这个人将自己掳来,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骆冲也有剑,长剑一晃,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虞铃儿的双眼竟似乎迷失起来,那光亮有点刺痛她的眼睛,却不敢阖上眼睛,她担心再睁开的时候,会见到令她崩溃的画面,甚至连眼皮也不愿眨一下。
阎啸云的手已经松开,虞铃儿退到后侧,他长剑一挑,两条匹练般的长虹迅速交汇成十字,自汇点绽放的剑气宛如密网般,铺天盖地地罩开,里面的人物仿佛已与外界绝缘,风拂草摇,云飘影移,似乎与他们丝毫无关,打败对方的信念,占据了整颗心。
虞铃儿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激射四溢的寒气让她眼睛痛得没法睁开,她嫩如春葱的手指似乎在隐隐作痛,就像被一柄柄短小却尖锐无比的小刀,一寸寸地划过,她抱着头,颤抖地委顿在地上,地面透凉如水,然而,包围周身的空气,却比仲冬的寒冰更加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短兵交接的声响停止了,刀割似的感觉没有了,她缓缓地仰起头,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她眼前,还是那件宽大脏旧的袍子,上面却多了无数道裂痕,底下的血肉模糊而淋漓,鲜红的液体泉涌般往外渗流。
虞铃儿突然发疯似地站起来,跑到骆冲前面,挥张起双臂,挡在二人中间,她身形如风中弱柳般飘拂不定,可是神情却比磐石还要坚定,目光中的倔强扫除了先前所有的胆怯。
她的举动,连骆冲也为之一怔。
阎啸云几乎是以剑撑地才勉强站住,他的衣裳也是碎痕猎猎,血沫顺着唇梢缓缓地流下来,他的眼神似乎有点恍惚,使劲摇了摇头,用衣袖一抹,拭掉了血迹,重新又扬起了长剑,直指前方。
虞铃儿浑身颤了颤,事实上,谁看了阎啸云的眼神,都会有这种反应,他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野兽,迷离的眼中仍然不肯熄灭对敌人恶毒的咒怨,那仿佛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一只手沉稳地覆在肩头,虞铃儿回头,骆冲居然在对她微笑,大难临头,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仿佛他身上没有受过一丝一毫创伤,笑得如此自然,如此镇定。“这里交给我。”他轻轻给出这样一句话,虞铃儿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然而,她看见骆冲的脸色变了。
流星似的银光刺空虚空,不声不响地逼近她的后背。
电光火石间,骆冲的剑接触到那柄袖箭,铿的一声,箭尾断裂在地,而箭头却没有停止速度,直直刺入虞铃儿的身体。
猩红的血花在她背部悄然绽放,虞铃儿淡淡地阖上眼睛,身体如断线的纸鸢,轻轻地飘飞出去。骆冲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接到怀里。右手一振,长剑脱手而去,然后,就插到了阎啸云的腹部,呻吟几声,他便不动了。
“铃儿……铃儿……”胸臆的恐慌是从来也没有过的,骆冲嘶声呼唤。
她意识还是清醒的,笑容却是颤巍巍的:“你还……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傻丫头,这时候,竟然还关心这个。
骆冲没有回答她,而是探手取出那颗夜明珠,放在她手心,泪水几欲夺眶:“等你好了,我一定告诉你,握紧了,千万别让它掉到地上,否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
虞铃儿牢牢地抓住珠子,用力点了点头。
骆冲背上她,往冷杉坳的方向,急掠而去。
陶然馆。
老人的脸色很难看。
骆冲唇色青紫,神光却是一弛,他的眼睛没有从虞铃儿身上移开过,默默地等待她苏醒,后背的断箭已经取出,箭首处暗黑而淤青,然而,她的脸色却红润了起来。
微睁起眼睛,她笑了,吃力地抬起胳膊,摊开手掌,夜明珠正闪闪发光。“我没让它掉到地上,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点了点头:“骆冲。”
“骆冲……骆冲……”重复低吟了好几遍,她想把这个名字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老人望着他们两人,不禁长叹一声,摇着头出去了。此后,骆冲想下山,他再没反对过了。
城楼的屋瓦上。虞铃儿满足地偎依在骆冲的怀里。
“这么高,你不怕么?”
“如果只有铃儿一人,就怕。”
骆冲突然沉默了。
“现在,我可以用小石子把树上的果实打下来了,铃儿是不是很厉害啊?”
骆冲笑着点点头,但他的笑容很苦涩:“恩,铃儿一向都很聪明。”
“不,应该说铃儿有个好师父才对。”她微微仰起头,看着骆冲,愣道,“跟铃儿一块,你不开心么?”
骆冲摇了摇头:“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也是最开心的。”
虞铃儿端坐起来,低眉沉吟好久,方红着脸道:“你去向我爹提亲,好么?”
骆冲突然沉默不语了,虞铃儿嗫嚅道:“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她脸红到耳根子,蓦然垂下头。
骆冲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傻丫头,这话不应该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虞铃儿头垂得更低了。“它要由我说才对,等事情完了,我会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过来。”他一字字地做出承诺。
“真的!”虞铃儿兴奋地望着他。
骆冲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办完事情?”虞铃儿的目光充满期许。
这时,骆冲手上多了一样东西,断箭,那柄从虞铃儿背上取出来的断箭,放到她手中:“铃儿,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的承诺与周围的空气融合在一起,永恒地沉淀在虞铃儿心里。
那一刻,她哭了。然而,唇梢却流淌着最幸福的笑意。
白驹过隙,一切竟似乎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城楼上的誓言,虞铃儿的眼泪,断残的袖箭,梧桐树,秋千架……余烟梦影般化作永远不再回来的记忆。
虞铃儿凌厉的目光令他涣散的神智不禁一敛,话语平淡如水:“你说过,有生之年会为我做任何事,这句话,还算数吗?”
骆冲默然点头。
“如今我心里只牵挂一件事,那就是,慕风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包括你。”最后三个字,她语气加重,双瞳中的深沉与复杂是骆冲从未见过的。
七年来,她变了很多,至少已经不再是当初秋千架上的女孩了,她有了世族夫人雍贵华雅的气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仪态优娴,落落大方。
曾经满面尘垢,怡然自在地游街逛巷,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或许真的只是回忆了。
良久,骆冲才沉沉地开口:“这是我亏欠你的。”有点答非所问,神情完全隐埋在刘海的阴影里。七年前,他去了漠北雪原,承诺一年之后,也就是回来之时,必定迎娶她为妻,然而,他失约了,彻彻底底地失约了,所以当得知她嫁人的时候,他并不惊讶,反而庆幸她没有像王宝钏那样苦守寒窑十八载。
茅屋的门阖上了,黑暗中惟骆冲一人而已,从石榻上摸出一柄长剑,剑鞘微启,剑光泓亮如秋水,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宝剑,陷入了深沉的冥思。
比武的地点设在醉枫山上。没有一个看官,白老大以及两位长兄也只能呆在山麓。
虞铃儿眼望着白慕风一步步地上了山,她的心悬了起来,秀眉深锁,默念祈祷,只要丈夫平安归来,她这一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醉枫山的枫叶长得正火,一簇簇、一团团,如美人醉酒娇颜,红得惊艳,飘落溪涧之上,顺流悠然地曲折迂回。
骆冲的身影掩映在枫林之中,他朝白慕风微微颔首,秋光便在手中迸发。
光影纵横阑干,火红的枫叶漫天飞舞,白慕风一招‘白鹭青天’挽出数道剑花,夹杂着森冷的剑气逼向骆冲,此招虽为其父所授,但修习锤炼多年,已然有青出于蓝的火候,一剑击出,对方不得不后撤数步。
纵然一死,亦不能有辱家声。从收到战书时起,这个信念一直往复出现在他的脑海。父亲堂前的谆谆教诲,他又岂敢忘记,济南白家子孙轻生死、重荣辱,家威兴、血尽时。
骆冲纵光一抵,方才耀目闪亮的光华瞬间破散,他并没有尽全力,否则,那柄剑早已不在对方手中。白慕风手腕微微一颤,虎口一阵发麻,左手覆上,方稳住剑身。好强的力道,几乎是在交睫之间消泯了自己的剑势,如此轻易自然,难怪父亲会败下阵。他驱退杂思,一振腕,又迎了上去。
枫叶一落入剑气的范围,就撕裂成数缕丝绦,或随风而逝,或洒入溪涧之中。
泉水淙淙地自谷底流出,虞铃儿凝视着自上游而来的溪水,心头的焦虑和不安迅速扩展蔓延,那水的颜色是殷红的,红得比枫叶还刺目。白老大他们也是面沉如死水。
圆日渐渐躲到云层后面,地面刹那间暗淡下来,秋风又起,众人的脸颊与手背都是一阵冰凉,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红枫夹道的小径,一条人影缓缓地淡出,虞铃儿紧张地看过去,连气息都屏住了。一行日光透出云层的缝隙,她看清了那人的脸,不是她的丈夫,硬生生地浑身一颤,指甲嵌到掌心里。
白老大一言不发,任骆冲从他们身旁慢慢地走过,眼睛却遥望着枫林深处,带着悲戚的意味。
到虞铃儿面前时,他顿了顿,抬起头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前行。
“我恨你,今生今世。”骆冲听见后面传来这样一句话,他驻足,却没有回头。
耳语似的一句话,却蕴涵着无数的震撼与怨恨,说话者的神情如何,他不忍回顾。
所有人都向山上跑去。
骆冲凄然苦笑,也许红枫辉映的缘故,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后背一阵剧烈的颤抖,一篷鲜血自口中喷薄而出,浓浓的血雾弥漫在山道,一道银白的光亮在他腹上若隐若现,抹了抹嘴角,他只留给醉枫山一个孤寂的背影。
虞铃儿他们赶到的时候,白慕风刚挣扎着站起来,手上的剑只剩半截。
“爹,孩儿没令白家蒙羞。”他的一句话令白老大风霜满面的脸露出了欣然的微笑,两位兄长亦相视而笑。虞铃儿站在远处,静静地目睹这幅理应是她最期盼的画面,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突然很酸,回过头,怔怔地凝睇那条漫长而崎岖的山道,灿漫的枫叶无声无息地飘舞在半空,扶摇萦回,残红似血……
那一役之后,济南城内再也没有人见过骆冲这个人,就好象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人们逐渐将他遗忘,又或者,根本没有人记住过他。
冬去春来,大明湖畔,弱柳又抽新芽,燕儿掠檐低回,镜湖万顷一碧,四处都洋溢着朝气盎然的生机。
白府门口又开始派分米粮,据说是为了庆祝新掌门人即位。
一名白衣丽人盈然婉约地信步在修狭的石级之上,后面一青衣侍女提篮紧随。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台阶微微有点湿滑,加上斑斑点点的苔痕,路就更不好走了。
“夫人,婢子不明,为何你有轿辇不乘,偏要绕行这条石径?”青女侍女有点困惑。
白衣丽人淡淡微笑:“沐恩观存放着白家历代先人的灵位,后辈前去拜祭,理应徒步而至,以示虔诚。”
“但为什么掌门人没有陪你一起来呢?”侍女不过多嘴问了一句。
白衣丽人脚步微微一滞,神情有点失落:“慕风刚刚接手掌门之位,府内外要务倥偬,这种繁琐之事由我代劳即可。走吧,看这天色怕是又会有一场大雨。”脚速转疾,侍女赶紧跟上去。
前面的人突然停住,青衣丫头险些没撞上去。“怎么了,夫人?”她奇怪地抬起头,发现虞铃儿的脸色更奇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密林深处,似见到什么人。
“你先行去沐恩观,我随后就到。”不容侍女多问,身影已经穿进古林之中。
踩着泥泞的枯枝败叶,虞铃儿渐渐靠近那个人。
白衣飘飘,鹤发白髯,一派仙风道骨,令人疑是绝尘而独立的神人。他静静驻立在一方石碣前面。
“老人家,你我可否见过?”他的背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虞铃儿忍不住道。
老人没有理会她,双眼始终凝睇着碑碣。那石碑是新砌的,可碑面的字却因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模糊不清,地台上没有摆放任何祭品,连香坛和白蜡烛都没有,左近杂草丛生。
过了半晌,老人蓦然转身,似乎要离去。虞铃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一怔:“你……是骆冲的师父。”老人停顿脚步,面无半点表情,浑浊的眼睛中透出的悲哀,令虞铃儿心头一紧,声音有点僵涩:“这是谁的墓碑?”
老人冷冷道:“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虞铃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良久才低吟:“这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那个不听话的徒弟还在……”老人仰面朝天,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一声长叹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当年我明明已经封穴控制住他体内的毒性。”老人像是与人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神情呆滞痴愣,有如梦呓,“那小子只要乖乖服下我提炼的丹药,什么事不都没了。”
虞铃儿的全身已经冰冷,老人的话正迅速下降她的体温。
“为什么要那么傻,帮那丫头把毒吸出来,还把我的药偷偷给了她……”老人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你难道不知道,只有漠北雪原的气温才能镇住你体内的毒素,为什么要回来?那女人已经嫁人了,你何苦还要为她夫婿铺路……”老人呼声凄厉,回荡在深山老林之间,宛如哀魂夜泣,强烈震撼着人的心弦,一番话下来,他竟似乎老了几十岁,只是纯粹在责备那个不听话的徒儿,完全看不到别人的存在。
老人颤巍巍地远去,哀唤声却似乎还停留在林子里,久久徘徊,怎么也不肯离去。
淅淅沥沥的,雨下来了,打在枝杈叶片上,滴答作响。
宛如雕塑一般,在雨中,那具冰冷的身体逐渐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