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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看戏的眼睛 ...

  •   今年已是我辞官离宫的第二年,我依然深居简出。
      现在的我虽然虽然无官无权,但明眼人皆心知:我历经光华、荣华、光明三朝,几乎是在宫中过了一辈子,就算现在手中无权,但如今宫里数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都是由我一手提拨上来。只要走对了我的门路,不愁没有飞黄腾达的时候。自然访客是络绎不绝。
      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辞官后的我没有与任何大臣私下联系交往,成日里只是闭门谢客,把一众升官发财之心正旺的家伙拒之门外。
      因为我的家里从来没有迎接过客人,所以很多人都好奇我到底是怎么过我的隐居生活的,其实我现在的生活极为简单:天气好的时候,我总会来到花园躺在椅上,开始回忆。
      不错,我总是在回忆。回忆,是老年人最爱做的事,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每日无事,我总会静静躺在躺椅上,翻阅着自己多年来写下的日志回忆着过去的岁月,回忆着那些难忘的经历……
      今天,我一如既往的翻阅着日志,再度回到旧时光中。
      看着文字,我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起过去种种,几十年里的重大事件又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一幕幕鲜活得似刚才发生……

      我原是官宦人家之子,父亲官居户部侍郎,虽有五房妻妾,却只独得我一子,自然是宠得如珠似宝。在我五岁时,父亲即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对我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而我也不负父亲所望,天赋极佳的我让先生赞不绝口。那时沉浸在书山学海里的我,生活得无忧无虑。
      天有不测风云,光华十年八月,父亲贪墨之事被人检举,不久后即被抄家问斩。早在抄家之时,家里的不少下人和父亲的几房妾室都趁乱偷偷逃出了府,偌大一个家,就只剩下母亲和几个老仆。
      虽身为当家主母,但母亲纤细的肩膀根本无法担起生活的重担。光华十一年三月丁卯,母亲抛下年幼的我,悬梁自尽。母亲死后,我们栖身的地方被族叔占去,从此,忠心的老仆陈叔就带着我流落街头。
      那年冬天,在陈叔被严寒夺去了生命后,无依无靠的我更是吃尽了苦头。
      光华十二年的春天,无意间我知道了皇宫里在招小宫人。走投无路的我一咬牙,索性去报了名。
      三月庚申,九岁的我净身后正式入了宫。
      入宫后不久,我就惊奇的发现:皇城,不但是□□的权力中心,更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大戏台,无数人或自发或身不由己的上场,不断上演着生离死别、福祸无常……
      所以我开始记日志,我想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记录下来,——就算无法参与表演,但能够亲眼见证历史的发生,我已经知足了……

      光华十五年七月壬戌,在宫里挣扎数年后的我,终于脱离尚食局中杂役的身份,来到宗学任职听遣。在那里,我认识了十一岁的二皇子夏侯百义。发现二皇子对我的好感后,饱经风霜后早熟的我自然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在我的刻意奉迎之下,二皇子要了我在身边服侍。
      光华十六年九月乙酉,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而我则成为太子身边没有官品的内给使。
      光华十七年六月丙寅,我成为从八品下阶的太子内坊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居然从一介无品小监一跃成为实权人物之一,我自然引来无数人的妒恨。不理纷至沓来的明枪暗箭,我只管抱紧了太子的大腿,一心一意为他做事。
      光华十八年九月庚子,皇上驾崩。次日太子即在柩前即位,不久后我转调宫闱局,成为官居从七品下阶的宫闱令,侍掌宫闱,出入管钥。
      一年之内,连升两级,我招惹的妒恨愈发深重了。但能在宫里升官发财的人,谁又没有点本事了?我一边不动声色的打压铲除诸多心怀叵测之徒,一边努力做事不断奉迎高位者,于是十一年里,我不断升迁,从宫闱令升为内寺伯、内谒者监、内给事。

      荣华十一年七月壬戌,成为内给事的我再度回到宗学,奉皇上密旨:观察诸皇子的品行。
      到宗学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大皇子极其厌恶一个人:顾家内定的下任家主,顾长生。
      短短数日后,我就知道了大皇子为什么会厌恶顾长生:顾长生,太孤傲太不合群,太过锋芒毕露。
      宗学虽是学堂,但其实质却是朝廷高层间加强联系的枢纽。在宗学里,学习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在此间结识的人、笼络的关系。无数世家豪族都是通过这里选择了追随的皇子――宗学,成就了无数人的兴起,也造就了无数人的破灭。
      迥异于他人,九岁的顾长生进入宗学后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之事,年少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一门心思只放在学业上,而且他从不藏拙,尽显其聪明才智。宗学里的所有先生都一致认定:此子之才,世间少见,他日必成大器。
      这样的顾长生,如何不招人妒恨?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太过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少有人敢直视。
      宗学是天下间消息最齐全最灵通的地方,我当然知道在顾长生之母离家独居后,顾家里有无数人觊觎着他在宗学的位置,他们总是变着法子劝说顾家主写下休书另立正室另择嫡子改让他人进入宗学。而顾长生之所以会尽露锋芒,其实他是在向其父及家族证明着自己的能力。只可惜他选错了方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顾长生与大皇子结怨……所以那时的我几乎已经预料到顾长生最后的凄惨结局。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顾长生与大皇子间的争斗,最后竟以顾长生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我一直以为再大的豪族也绝对斗不过皇族,从对于大皇子明里暗里的一切针对顾长生总是唯唯诺诺从不计较这一点上,就完全可以证明。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只是顾长生在布局,隐忍四年后令大皇子失爱于万岁。
      隐忍四年啊!当年顾长生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想出如此阴险恶毒的计策,此人的心机手段如何不让人心惊畏惧?所以在大皇子闭门思过后,再没有人敢招惹顾长生……

      我以为,顾长生既已大皇子结下死仇,那必定会不择手段的将大皇子整死才肯罢休。但顾长生又给了我一个意外:荣华十六年三月里,他自宗学退学。
      消息传开后,无数人震惊。宗学里的先生们都为之惋惜不已,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极力劝说顾长生,希望他能改变主意。但顾长生却一意孤行,拒绝了所有好意,退学后在顾家里精研武艺。
      看着宗学里原本属于顾长生的位置由其他人坐上,我不由叹息:顾长生,我原以为他日你定会身据高位成就非凡,但我看走了眼,如此肆意妄为的你就算有成,也必定有限……
      顾长生,你真让人失望……

      ……

      一晃,十年已过。
      十年里,我依然不断往上爬。从内给事升为内常侍,又从内常侍升为内侍少监,直到成为官居从三品的内侍监。
      从那时开始,我就长处帝王身侧,宣发制令,监掌内宫一切侍奉。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真正接触到天家的内幕,见尽皇家形形色色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事情……

      荣华二十七年八月丙子,那一天,皇上知道了德妃风离的死讯。
      收到消息时,皇上正在修剪一株万年青,剪枝的手只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就毫不犹豫的动刀剪枝。
      剪枝完毕,凝视着那株修减得当的万年青,皇上若无其事的微笑,“如果不剪去这枝干,它迟早会危害到主干――这枝,必须得剪啊。”利剪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寒光,也许是那光芒太过灼眼,皇上的眼睛不由眯起,仿佛不胜感慨,“皇帝啊,不过就是一个修枝人罢了。”
      是啊,皇帝啊,其实就是一个手执利剪的花匠,时刻都在对朝廷这棵树进行不断的修剪。这个剪枝手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情感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更不能让自己对任何人、事、物掺杂了爱欲、憎恨、偏爱、愤怒、怜悯的情绪,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做到手起刀断,剪除一切不当存在的东西……

      荣华三十一年四月,柔然、高车、南其三郡叛乱。叛军直逼燕门关,其军所至之处,烧杀抢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四月壬子,失踪了三年有余的德妃之独子、皇九子夏侯日月带着顾长生一起回朝。皇上加殊恩于顾长生:迁其为有资格列身朝堂的散骑常侍,并允其夜宿皇九子邸。
      消息一传开,天下大哗。
      按照礼制,皇子们的幕僚、侍寝及姬妾等侍从,完全可由自己安排。如果九皇子直接把顾长生带回官邸作为侍从,没有任何人会非议,就算顾长生是九皇子的侍寝,世人至多会笑九皇子帏德不修,而绝不会说其他。但偏偏顾长生是由帝皇亲自下旨,允许他正大光明的居住在皇子府邸……――这等身份的男宠实在是世所罕见,怎能不叫人议论纷纷?
      没有理会朝野的种种流言蜚语,庚申,皇上在朝堂上进顾长生为宁远将军,令他随九皇子从军,平定三郡之乱。
      顾长生一介男宠,居然摇身一变,成为正五品下阶的宁远将军,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一时间人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早在数天前皇上下旨后,各路人马都纷纷打探这个皇上公然允许其夜宿皇子府邸的顾长生,不久后顾长生的过往即为人们所熟悉:九岁入宗学,成为顾家内定的下任家主;十四岁时莫名其妙的自宗学退学;十八岁时因与一个男人间的私情而被顾家逐出家门、沦落江湖十年。然后不知怎的又攀上了九皇子,厚颜无耻的跟九皇子一起回长安,认祖归宗……
      这样的顾长生,即使如今已成为带兵打仗的将军,但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没有谁会重视他。
      无视于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好奇、厌恶、猜疑、嫉妒、观望、轻视等诸般眼光,顾长生显得怡然自若落落大方之极。
      那天,我依然侍奉于皇上身边,远远看着顾长生毕恭毕敬的出列谢恩,我的心莫名一颤。
      不同于朝野绝大部分并不清楚顾长生为人的人,多年前我就和顾长生有过匆匆的交集,虽然从无深交,但顾长生给我的印象却是异常深刻: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顾长生其人,完全当得起“可怕可怖”的评价。但因此人向来任性肆意,所以人们只注意到他的种种荒唐行径,却完全忽略了他的可怕可怖。而如今,此人出现在九皇子身边……
      怔怔看着恭敬谢恩的顾长生,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却又说不出来由的预感:――要变天了!
      随后发生的一切,验证了我的预感:九皇子和顾长生一起平定三郡之乱,助北海抗倭,战后挟胜利之威争取了□□在北海的利益最大化,军医学堂、军备部、军事学堂的成立……
      一系列的事情看得我目眩神迷,而在不知不觉间,九皇子不但除掉了大皇子、还获封为明王、更尽得民心;而顾长生,也正式成为了军中的新山头……

      荣华三十四年的十月,我正式踏上了九皇子夏侯日月的船。
      随着皇上年岁渐高,而太子之位仍然虚悬,这夺嫡之争自然是越演越烈。我处在内侍监的位置上,当然是无数人拉拢的对象。如果我不趟入这浑水中,今上尚在时,我当无事;他日今上大行、新君登基后,我最好的结局不过就是能在改朝换代之际保全己身辞官归故里。所以为了日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我必须在数位皇子中选定要效忠的人。
      会选择九皇子,绝非我一时头脑发热,只看九皇子在德妃身亡风家失势后仍能风生水起博得皇上宠幸就可知其实力不容小觑。而且,自他幼时开始,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权谋算计,看到了贪欲功利,更看到吞并天地的野心!
      ――野心,是所有成大事者所必须的东西。尤其是当勃勃的野心和雄厚的实力结合在一起时,其产生的结果实在是难以估量。
      更何况,九皇子的身边有顾长生……
      只要紧跟着这样的两个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带着我走到一个无法想像的地步!

      荣华三十四年十二月乙未,皇上领着四皇子、九皇子,还有几个中书府大臣一起巡视顾长生的定北军营。顾长生应皇上之令命军士操演,所有人都惊骇于将士们毫不犹豫的射杀御马,只除了两个人:皇上和九皇子――皇上是一脸的满意;而九皇子则是面无表情……

      荣华三十五年一月丁未,皇上颁诏,令九皇子代祭太庙,受百官朝拜。
      二月乙丑,皇上立九皇子为太子。不久后太子自顾长生的将军府搬回宫中,任由老臣们给他张罗着说亲娶妃之事。
      九月丙申,太子在京中大豪叶明进的生日宴会上跟歌姬吃醋,于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的拉走了顾长生,而后又公然搬回顾长生的将军府,还拒绝了老臣们为他选妃。
      太子这般张狂的行为令天下骇然。而我却只觉得奇怪:因为太子从不是个会头脑发热,鲁莽行事的人。
      在宫中这么多年了,我算是看着太子长大,对他的为人自然了解数分:他向来谋定而后动,性格沉静如冷血;若激愤,其下必有阴谋。
      所以我断定:太子之所以会在那个云集了京师头脸人物的宴会上如此作为,并拒绝了纳妃生子,摆明了立场只要顾长生一个人,必定有所谋!
      尽管,那时的我,并不清楚太子所谋的到底是什么……

      荣华三十六年十月癸丑,那一夜,贤王夏侯京死于张庆英之手,皇上与太子密谈后驾崩。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自然清楚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对于太子所做的一切,我并不觉得奇怪――兄弟阋墙,至亲成仇,阴谋背叛、血腥杀戮……这在帝王家,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并不足以为奇。反正能赢得一切、坐在龙椅上的人,必然是最为情薄狠辣的那一位。
      而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我也并不觉得愧疚。因为我不过是想继续活下去,且活得好罢了。况且,一直以来我都坚信:当太子和顾长生在一起后,□□,必将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太子登基后,顾长生也入住禁宫,与天子共枕。此举令天下震惊,而面对众多的劝谏者,皇上根本不改初衷,并借诛杀反对他与顾长生在一起的人之际,趁机进行大清洗。一时之间,朝野皆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十一月庚寅,群臣齐聚于御书房,恳求皇上纳妃、生子。我知机的请来了太后。太后怒训群臣后允许皇上此生不立后、不纳妃、无子嗣,并下旨诏告天下:任何人敢反对,即杀无赦!
      从此,顾长生光明正大的伴在了皇上身侧。

      光明元年六月壬午,皇上令辅国大将军顾长生领精兵二十万出征印河。

      光明二年六月甲午,顾长生上折请求皇上在印巴两地开设学堂教化蛮夷。
      看到那份奏折时,皇上先是大喜,但不久后脸色便沉了下去,默然良久后,皇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凛冽寒芒,虽是一闪即逝,却犀利得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而看着那样的皇上,我只觉得一丝寒意慢慢的从脚底往上升……

      光明二年九月己亥,顾长生率军自印河还京。皇上亲至京效迎接,然后在广场中嘉奖了所有立下战功的将士,更厚赏顾长生,赐给他衮冕一套,金辂轿一乘,鼓吹一部。
      看着那些赏赐,我只觉疑惑之极:衮冕和金辂轿,都不是人臣所能承受的东西。尤其是金辂轿,向来只有帝王和皇太子才能使用……
      皇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间,数月前皇上看奏折时的阴寒表情无端闪过我的脑海,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再度细想皇上此举的用意,我即刻不寒而栗:
      万岁万岁,您的机心权谋,着实令人恐惧异常,钦佩之至!

      那天,在授勋仪式结束后,顾长生应邀去了顾府。当夜,他在回宫的路上遇剌,危在旦夕。
      为救顾长生,太医们耗费了两夜一天的时间,而那两夜一天里,皇上就一直守在屋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乙已,顾长生醒过来了。从那一天开始,皇上不理朝政,亲侍汤药,伴在伤势极重的顾长生身边片刻不离。
      乙卯,皇上秘密召见了太医令龙行健。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一天皇上到底对龙行健说了些什么,但通过二十余年的观察与分析,我可以断定:那一天,皇上一定是要求龙行健不能治愈顾长生,只需要维持虚弱的现状。
      身处机枢多年,我当然知道皇上对于顾长生是什么样的看法。
      平定三郡之乱、打败倭国后,凭借着显赫的战功,顾长生已经由一个寂寂无名的“黄口孺子”成为天下人皆知的侍剑将军,正式登上了权力的舞台。而后顾长生创办了军事学堂,身为军事学堂创始人的他在军中拥有着无以伦比的巨大影响力,他把他的根基牢牢扎在了每一个年轻将官的心里。随着顾长生的得势,他又大力提拔人才,造就了军中一大批将领的崛起,这些人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顾长生的亲信,他们和顾长生互为犄角,互相呼应,使得顾长生在军中的位置稳若磐石,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同时顾长生的身后有实力雄厚的豪族顾家,进过宗学的他今后势必会成为家主继承顾家。更何况顾长生本身才华横溢却又过于桀骜不驯……――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不招致帝王的猜忌与提防?
      所以,当天下人皆为皇上的情深而动容时,只有我知道:皇上虽然伤悲,同时却也在窃喜,因为这场剌杀的发生,他和顾长生才能平安相处――一个失去了功力的顾长生势必无法继承顾家,而无法掌握豪奢大族的顾长生即使手握重兵,也并不是那么让人畏惧……

      光明二年十月己酉,皇上封顾长生为亮王,与自己共治天下。从此,顾长生就名正言顺的参与到政事中来。
      异姓成王,且是能与帝皇共享皇权,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事?!舆服皆与帝同,名字列于宗庙,这是何等的宠幸、何等的厚爱?!
      天下都惊叹于皇上赐与顾长生的殊荣,但隐藏在这样的浓情厚爱之下的机谋算计,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识穿?
      ――皇上啊,对权术的运用真的已经娴熟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皇上封顾长生为亮王,让他正式参与到政事中来。这固然是皇上向天下人表示他对顾长生的看重与爱意,但更重要的却是包裹在其中的帝王那隐晦的心术:分权!――顾长生既然参与到政务中,就必然无法全面兼顾军事,而皇上自然可以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说穿了,就是皇上在不动声色名正言顺的削减顾长生的兵权。
      更何况,顾长生在遇剌后身体极其虚弱,最需要的就是休养。而皇上不但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反而让他更加劳累……
      但是不管怎样,皇上毕竟让顾长生成为了亮王,给予了无上权力,拥有了与自己平等的地位……
      ……天心,真的难测难识啊……

      光明三年二月癸已,不顾自己伤愈未久,顾长生自长安出发,南下江南治理水道。
      光明三年八月甲午,那一天,皇上收到了消息:远在江南的顾长生因为太过劳累以致病倒。
      看着皇上忧心忡忡,一时之间,我竟然脱口告诉他:自古以来都在传说:少林的洗髓经和易筋经有洗筋伐髓之功。这样的奇书也许可以让亮王重得一个健康的身体。
      皇上即刻派人自少林索要了这两部经书。
      当那两部经书出现在书案上时,皇上极为兴奋喜悦。但慢慢的,皇上的表情就沉寂了下来,他低声问我,“刘冬,你说,这经书真的能让长生痊愈吗?”
      我不敢开腔。
      “痊愈吗……”皇上喃喃的说道,突然,他的眼角轻微的跳了一下,接下来就是沉默。很久过后,皇上对我说道,“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这两部经书。当然,朕更从来没有派人到过少林。”说这番话的时候,皇上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却极重。
      刹那间,我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了解到皇上对顾长生的忌惮!
      尽管心中有数,但我仍然忍不住放纵自己向皇上质疑,“您真的已经决定了?”
      皇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摇,但那丝动摇实在来去得太快,快得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他沉声强调道,“是的,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洗髓经、易筋经!”
      于是,不日里,相关人员统统暴毙……

      光明三年九月辛未,顾长生自江南回朝。
      那一天,皇上亲至京效迎接。回宫后,不顾众宫人仍侍奉在前,皇上担忧的拥紧顾长生,嗔怪着他只知操劳国事,而不知保重身体。顾长生只是笑。
      冷眼看着顾长生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我也不禁在心里发笑:
      世间所谓的情爱,不过是无常的幻影。
      而人心,更是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
      傻瓜顾长生,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的有些事,绝不是人们想像中的那么美满那么幸福?而这世上的所有光明所有美满,又有哪一桩不是建立在令人难以置信的黑暗之上?更何况,在豪族与皇宫中生活了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越是亲近的人,其实才是越看不清楚的人……

      光明六年三月乙卯,顾长生在寿春宫设宴,为远征倭土的将士饯行。
      三月庚辰,归德大将军李信领忠武将军吴胜、壮武将军霍凡、宣威将军施长江、明威将军张大福伐倭。
       八月已丑,因战事的需要同时也是因为自己身体的虚弱,顾长生不再处理内政,搬到了宫中相对僻静的春华轩专心处理军务。
      在他准备搬到春华轩时,皇上竟不顾万乘之尊,亲自先行检查。嫌春华轩不够精良,皇上拨出专款命人重建,建好后皇上先行小住,直到确认春华轩的舒适,皇上才肯让顾长生白天到其中处理军务。
      宫人们都惊叹于皇上的细心体贴,而我,却是从骨子里觉得冷:万岁,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其中有几分算计?几分谋划?而你的真心,到底有几分……

      光明八年正月癸卯,李信大破倭国重镇江户城,生擒太政大臣民源秀吉,尽屠倭人六十万。
      四月丙辰,归德将军杨万山、明威将军雷保柱入海南征。
      四月庚申,亮王突然晕倒了。
      醒来后,他不顾众人劝阻,立即又拿起奏折,在病榻上处理公务。
      看着这样的顾长生,我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据太医令龙行健所言:顾长生应是在身心俱疲之际经历大喜大悲,因而伤了心脉。加上数年来为国事操劳,所以养成了宿疾。若不能放下国事,潜心养病,只怕五年内就会病入膏肓。
      ……若不能放下国事潜心养病,只怕五年内就会病入膏肓啊……
      顾长生,你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国事公务,远离皇宫,潜心调养?
      顾长生,你真的应该远离皇宫远离长安!你为什么就是看不清:皇宫里,其实并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光明皇帝,根本就容不下你。你惊才绝艳,又手握重兵,更尽得人心军心,天下有哪个皇上能够放心?
      不顾恶疾缠身,你留在皇上身边鞠躬尽瘁,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虚无飘缈的所谓情爱?难道你就真的相信:帝皇的情爱会是单纯而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顾长生,你真的太过天真!

      光明九年三月甲申,远征南洋的杨万山他们又赢得了一次胜利。他们占据了爪哇,驱逐了荷国人,尽显我□□雄师的英雄本色。

      光明十年二月丙寅,顾长生带着侍从与太医,告别皇上,悄然离开长安,去了洛阳。
      三月丙申,皇上突然决定也到洛阳。于是留了太子监国,然后一路急行到了洛阳。
      三月乙已,我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洛阳。到了行宫才知道顾长生正在园子里小憩,没有多说什么,皇上立即奔向花园。
      我远远的看着他们携手静静观花。
      那一刻显得那么幸福,幸福得虚幻……

      四月乙亥,我们一行人回到长安。
      五月丁丑,中书舍人季寿春在朝堂上建言出征罗萨。一语激起千层浪,百官们迅速分为了两派:强硬派认为罗萨欺人太甚,必须还以颜色,他们纷纷主张发动一场大战以教训罗萨;稳重派则认为如今的重心应放在南洋上,不宜过多树敌。双方在朝堂上激烈的争吵起来。
      皇上支持前者。但强硬派纵有皇上支持,仍无法说服稳重派。
      经过长达半旬的争吵后,癸未日,亮王顾长生在朝堂上明确表示支持皇上的决定,一锤定音,朝臣们不再争执,俯首听命,于是战争机器开始迅速的运作了。
      下朝后,顾长生回到春华轩处理军务,皇上则召了中书令、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等几个大臣去了景德殿议事。
      皇上温和的与这几个大臣商议着国事,还和大臣们开了几个小玩笑,心情显得极好。看着这样的皇上,我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觉得胆战心惊。
      或许是杀意吧。是书案后的天子隐藏在若无其事下的杀意。尽管皇上掩饰得很好,但多年来随侍在帝王身畔的经历,让我对帝王的心思太了解了……
      议完事后,几个大臣离开了景德殿。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又往春华轩赶去。
      看着户部尚书他们远去的身影,皇上的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他蓦地站起身,在殿中空旷处急步走动着。
      也难怪皇上的心情会不好了。户部尚书宫存德原是稳重派中的一员,强烈反对在此时与罗萨人开战。但在顾长生发话后即转为支持――顾长生的一言一行皆能左右朝政;百官只知亮王而不知有皇帝……
      之所以皇帝会称孤道寡,就是因为皇权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号令一下,闻者莫敢不从。而眼下的事实,却充分说明朝中另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其实力不止是与皇帝并驾齐驱,甚至极有可能已经压过了皇帝,皇上怎么可能容忍??
      皇上不断的急剧走动着,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由愤怒、恐惧、焦虑、骇然、犹豫、不忍等诸般情绪交织而成的复杂表情。
      很久很久过后,皇上倏然止步,他的眼中,尽是坚定,然后他徐徐微笑,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微笑,让人一见之后冷彻心底。
      皇上缓缓抬头,看向了我。一接触到他那冷冽凶残的目光,我不由毛骨悚然:此时的皇上冷酷得让人胆寒,似乎在他眼里,无论是神是魔,只要阻挡在他面前,他尽皆可杀……
      没有继续处理政务,皇上去了有觉殿。进殿后,皇上遣散了众宫人,就连我,也只能在殿门口远远的守着。
      风吹过,殿里隐约传出烧毁东西的味道。我的心不由一颤,因为我知道:有觉殿中,藏有易筋经、洗髓经……
      向来能稳坐□□九五大位者,必定六亲不认,七情断绝。
      万岁啊,从你当年返宫后赢得天心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和所有人比起来,至狠至毒至伪善的你,才是真正的强者。而后你弑父屠兄,杀尽一切反对者,若论铁石心肠,你无人能及。到如今,就连对你全心全意的顾长生的最后生机也被你完全断绝……万岁万岁,你杀伐决断、冷血无情,当之无愧为枭雄之最!
      ――皇权的魔力啊,果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抵御的!

      光明十年七月甲申,骠骑大将军耿宗德领军出战罗萨。
      光明十一年三月己酉,我朝大军遭遇惨败。主帅耿宗德重伤,二十万将士战死。
      一收到消息后,皇上与亮王连夜召集重臣入宫商议。当夜,朝廷即下诏令驻守疆州的巴赤、驻守蒙州的霍凡出击罗萨,同时亮王决定自己亲赴漠河指挥,以挽回败局。
      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眠,担心顾长生的身体,议完事后皇上强迫他休息,而自己独自上朝。
      午时一刻,皇上仍在景德殿里与人议事,龙行健来禀:亮王醒了。醒后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赶往春华轩处理军务。
      皇上大急,连忙派我准备几样清粥小菜,给顾长生送去。
      那天,大雨滂沱。我就是在一片大雨中,踏入了春华轩。
      进屋时,顾长生正独自负手站在窗前静静眺望远方。远远看去,一身灰衣的顾长生似乎溶入了雨幕中,我不自主的屏息闭气,连衣袂上的雨水,也不敢稍稍动手拂落。
      没有理会我,顾长生依然凝视着窗外,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孤寂。
      眼前这个人,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不得不对其礼让三分,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但奇怪的是,就算是已拥有了滔天权势,我却从未见过他真正展颜欢欣的时刻。
      “既在红尘浪里,又在孤峰巅上”。
      看着站在窗前那瘦削的身影,不知怎的,我脑海里蓦然跳出了这样一句话。
      雨很急很大,就连站在屋内也听得到雨打在宫瓦上的声音。不敢出声惊扰了他,我就这么听着雨声,候在一旁,而心里竟依稀涌起了一阵怅然。
      身处深宫多年,我自恃看人极准,就连今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我也能推断猜度出十之八九,唯独顾长生,我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任谁到了他这种地位,总会有意无意的为自己谋求私利、满足私欲。而这个人,虽是身处高位,却从不见丝毫骄矜之态;行事绝不谋私,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皇上为了社稷;他不弄权求名,也不居功自傲,更常常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归功于皇上……――这样的人,除了顾长生,我还真的闻所未闻!
      一阵风吹过,让雨扑进了窗,染湿了顾长生的衣襟。我上前一步,正欲说话,顾长生却轻叹一声,然后转身,缓缓走向书案,坐回了椅上。
      我忙把食盒呈了上去。知道皇上的心意后,他淡淡一笑。
      注视着淡淡微笑的顾长生,我心里突然一酸:顾长生变了:他的眼神里不见了少时的犀利锋芒,取而代之的,是阅尽沧桑后的平静和斟破一切后的淡定。
      ……我记忆中的那个桀骜不羁的孤傲少年,已经不存在了……
      他没有进食,反而开始批阅奏折。看着灯下苍白憔悴的他,我忍不住开口对他说道,“王爷,请您用膳!您必须得吃点东西!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您也得为了天下人着想啊!”
      他抬头看着我,扬眉一笑,温和的说道,“刘公公,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不饿,东西你就放这里吧,一会儿饿了,我自己会吃的。”
      “王爷……”尽管他已暗示逐客,但我仍然没有移动脚步,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王爷,朝廷需要您依旧健康,……至少,是现在健康……”
      此话一出,他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眼中暴射出夺人的光芒,紧紧盯着我,他沉声道,“刘冬,孤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王爷,您身系社稷万民!若您有了三长两短,足令国祚不安!眼下您已是恶痴缠身了,若还不知将息保重,老奴只怕……”说着说着,我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眼中的厉芒渐渐消散,苦笑一声,他低叹道,“刘冬,你应该很清楚:我这身体,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撑多久……大去之日,至多也就在这两三年间吧……”
      “王爷!”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我直言相告,“王爷,国事已经掏空了您,以您如今的身体,哪里还经得住战阵劳累?!此去前线,您根本就是去送死啊!”
      他淡然一笑,“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我心中一片悲恸,罢罢罢,反正我一介阉奴,又没有家人牵袢,赤条条来自然也可赤条条走!把心一横,我大声说道,“您这是何苦?您根本不知道,您其实可以重得一个健康的身体,甚至可以恢复一身功力,是皇……”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忽地站起身来,急步走近我,一把捏住我的喉咙,迫使我无法再发声。他冷冷的打量着我,脸色阴沉得可怕,“刘冬,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无法说话,我只能倔强的瞪着他。
      跟我对视良久,他的神色渐渐柔和,然后他松开手,低声斥责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规矩?深宫中人,怎能不知该如何自保?”
      细细品味着他的言下之意,我不敢置信,惊呼一声,但我的话还没有出口,他的手已经掩住了我的嘴,看着我,他长叹息,“深宫之中,怎么会有你这等热血之人?”苦笑着摇摇头,他告诫我道,“有些事情可以说,但有些事情心知即可,绝不能说出来!知道吗?”
      在他的积威之下,我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于是他再度松开手,退后一步,他慎重向我躬身行了一礼。
      “王、王爷……”我手忙脚乱的扶起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刘冬,你的好意,顾长生心领了。谢谢你。”他凝重的说道,“但人这一生,有些事情,你即使明知道前因后果,但你仍然不得不去做。”顿一顿,他微笑道,“不必为我担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王爷!”听出他话中的死志,一时之间,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对于我所选择的,我不会后悔。”他恬然一笑,淡淡道,“――你去吧。”
      没有再做纠缠,我跪下,伏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王爷,您一路走好!”然后我起身,恭敬的退出了春华轩。
      我浑浑噩噩的走在宫中,为自己获知的惊天秘密战栗不已。
      原来,他根本就是知道一切的!
      那么,为什么他愿意照着皇上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下去?
      顾长生,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你真正要的,又是什么?
      一直以来,你不要名、不要利,不重权、不重势,我以为你一直是被皇上的情爱所蒙蔽,天真的索求着帝皇的真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早就清楚了一切……
      颓然拭去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的泪,我终于有了这样的认知:
      ――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光明十一年三月甲寅,顾长生领军出战漠河。
      我记得,那一天清晨,一身戎装的他告别了皇上,往宫外行去。当他已经走到门口时,皇上突然狂奔着追了出来,然后紧紧的抱住了他,深深吻了下去。
      亲吻之后,仍是离别。
      顾长生依然还是走了。皇上就站在窗前,红着眼睛、紧抿着唇目送他远去。
      顾长生的身影渐行渐远,而皇上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皇上狠狠的向前迈了一步,似要追赶,但终究还是留在了原地。
      顾长生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而皇上却仍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顾长生……

      光明十一年三月乙卯,皇上下诏:令亮王沿途所过之处的地方官吏,随时向自己报告亮王的健康状况。
      琢磨着这道诏书,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皇上,到底,你是怕他死?还是怕他不死……

      光明十二年九月,罗萨名将格里戈利集结了漠河地区的所有兵力,发起了对□□军队的总攻。
      在这场历时近二十天的战役结束后,我朝大获全胜,歼敌十四万,生擒罗萨主帅格里戈利。
      十二月丙辰,我朝与罗萨在鞑鞑境内的土温克坦签订了《土温克坦条约》。条约中,确定罗萨向□□赔款白银3亿两,可分二十年还清;罗萨自鞑鞑撤掉驻军;□□百姓可以移民鞑鞑。

      光明十三年的元旦,那一天,皇上知道了顾长生的死讯。
      那天,我一如既往的随侍在皇上身边。
      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皇上当时的样子。
      那时皇上的脸色苍白得惊人,嘴角剧烈的抽动着,不知道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然后慢慢的,皇上的眼睛变得像是充血一般的红,眼角也不停的跳动,突然的,他仰面向天,发出一声伤痛至极的悲嚎。
      那时的皇上,就像是一头丧偶后暴戾的兽……

      光明十三年一月丙寅,远征大军归朝了,皇上亲至驿站迎接顾长生的棺椁回宫。
      看到顾长生的棺椁时,皇上一愣,随后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惊惧和绝望。但只在一瞬后,皇上的表情就变得沉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棺椁。当官员们都到齐了后,皇上哭了,恸哭。
      所有人都因皇上的失态而动容,只有我在心中叹息:万岁啊,你当之无愧为天下第一名角!假作真时真亦假,你把真假交错,令虚实相融,如今只怕连你自己,也搞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吧……
      回到宫中后,皇上反倒不哭了,只淡淡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我躬身领命,领着众人退出殿外。在关上殿门那一瞬,我看到皇上慢慢的跪下,紧紧抱住了棺木……
      我一直守在殿外,关注着里面的情形。里面一片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皇上的声音,“长生,长生……”
      尽管皇上的声音十分低微,但我仍然听出了,在皇上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不可置信,更充满了痛苦,那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痛苦,就连守在殿外的我,也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种排山倒海般的伤痛。
      皇上把自己和棺椁关在了一起,这一关,就是一天。那一天之中,皇上一直哭着跟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说话。
      我心下恻然:也许只有在独处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皇上,才能卸下层层种种的面具与保护,允许自己显露失去伴侣后的脆弱和凄惶吧……
      一天一夜之后,皇上终于允许人进去了。
      进殿后,我看到皇上僵硬的坐着,向来如剑般犀利的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无视我的存在,皇上神情木然的凝视着棺木,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我这一生里,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心,可是那时的皇上,却格外令我觉得揪心。
      那一刻里,我不禁想到:如果当初皇上知道此时的伤心,那么,他还会不会让顾长生为国事操劳?他还会不会把经书给顾长生?
      可是,没有如果。
      为国事所累的顾长生并没有得到经书,他死在异乡……

      光明十三年一月乙亥,皇上赐死了专职医治亮王的太医令龙行健。
      赐龙行健自尽的诏书是我亲自去宣的。
      接过诏书后的龙行健面色异常平静,一双眸子如无波古井,似乎再大的惊骇,也难于其中掀起丝毫涟漪。
      看着这样的龙行健,我想:对于自己最后的结局,龙行健,只怕是早有领悟……

      光明十七年十一月辛未,印河王国正式分裂为三十四个诸候国。
      十二月壬辰,皇上诏告天下:但凡属国之王继位,必须亲赴□□请求大皇帝允许。
      光明十八年五月戊戌,倭国王子裕慈抵达长安,希望上国皇帝能够恩准自己继承王位。
      十二月戊寅,皇上带着朝臣及诸国使臣从长安前往泰山封禅。
      光明十九年元旦,皇上举行了□□第一次封禅大典。
      那一天,皇上在山顶祭祀昊天上帝,群臣则在山下祭祀五帝百神。那宏伟盛大的场面,让所有参与者都是激动万分。而四夷使臣如北海安侯燕秋水、倭国亲王伊集院等,全都是眼含惊惧,但举止却是愈发的谦恭有礼。
      看着蕃邦使节们被我华夏天威所慑服,我心中满是骄傲与自豪:在皇上与亮王的带领下,我朝上下励精图治,在经过十一年的征伐后,□□的龙旗终于令世界战栗!
      我知道后世一定都会永记这一天,因为这一天预示着一个盛世的开始!

      光明二十年九月甲申,那一天,皇上的心情并不好,没有处理国务,也没有召任何美人侍寝,皇上把自己关在春华轩中,不见任何人。
      我记得,那一天,是那个逝去的人的生日。
      那天,我守在屋外,闻着风中隐约传来的酒味,默然无语。
      雄霸天下独拥江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梦想。而一旦选择了这样的目标,就必然会付出代价。
      那么,光明皇帝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还是弦断无人听的寂寞?或者,是午夜梦醒时的伤楚……
      只是,无论那是什么,那都是皇上自己的抉择,而且,无法回头……

      光明二十三年九月丙戌,身体一向健康的皇上突然病倒。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皇上的身体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但群医却束手无策。
      十一月己丑,皇上下诏令太子监国,朝政全由太子与中书府协商处理。
      于是,朝野内外都已领悟这样一个事实: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一位新主人了……

      光明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丑,深夜,昏迷日久的皇上突然醒来,托国事于太子。
      我清楚的记得当夜的每一个细节。
      那一夜,皇上的精神显得极好,他紧抓着太子的手嘱咐道,“朕大行之后,你就是我□□的皇帝,从此后就得担负起江山社稷。而如今国家虽已初定,但倭国、南洋都还并不稳定,仍有很多后患隐藏在其中――你,好自为之!”
      “父皇,”太子哽咽道,“儿臣绝不敢苟且怠荒,辜负父皇的千钧重托。”
      皇上微微点点头,一字一字沉沉说道,“太子,国家,就交给你了!你的责任只有一个:确保我□□的繁荣昌胜,绝不能让它生乱、衰弱!”
      抬起脸来,太子已是泪如泉涌,“父皇的嘱托,儿臣一定牢记在心,绝不敢稍忘!”
      “很好。很好。”皇上笑了,他挥挥手,淡淡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就留刘冬候着。”
      于是太子依言领着众臣退到殿外侯着,而我就静静守在龙榻旁边。
      看着我,皇上张开口,刚欲说话,突然却剧烈的咳嗽起来,随即吐出一大口血。
      “万岁!”我忙用丝巾轻轻拭去皇上唇畔咳出的血迹。
      “万岁?”皇上笑了,“世人皆称皇帝为万岁,可是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做到了万岁不死?――万岁万岁,其实只要能有百岁,已是世所罕见了……”笑着笑着,皇上的声音渐渐变得苍凉,“……夏侯日月,你也有今天啊……”
      我心下恻然,是啊,雄霸天下的光明皇帝,纵横四海的光明皇帝,也终是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天定轮回,难怪他会如此萧瑟。
      深吸口气后我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奴才只是一个阉人,弄不清那么多大道理。奴才只知道:皇上征服诸国、雄霸天下,令四夷来朝,这是何等丰功伟绩?!――您这一生,比史上哪一个帝皇都要精彩!此时又何必伤悲?”
      皇上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不错,朕自二十六岁登基,在位二十三年,拓展了我华夏从未有过的广阔疆土,令我□□前所未有的繁华,――朕之一生,确是精彩之至,此时又何必伤悲?――好!好!好!好个刘冬!”
      笑毕,皇上既似在问我,又似在自言自语,“不知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朕?”
      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他?
      就我看来,答案实在是太简单了:人们会说他是绝代明君,旷世雄主!他会名垂千古,永留史册!
      皇上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他淡淡问我,“刘冬,你说,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朕?”
      我大着胆子回道,“奴才不知道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您,但奴才以为:您这一生,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理当无憾!”
      “……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理当无憾……”皇上凝视着虚空,轻轻说道,“谁又会一生无憾呢……”他无声的一笑,“朕这一生,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即使有憾,但却没有后悔。”
      我窥着皇上的神色,迟疑的问道,“……您这一生,难道也会有憾事?”
      “谁的一生又会没有憾事了?”皇上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态,看着远方,他喃喃说道,“人的一生里,总会有些必须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不得不放弃另一些……而身为帝王,更是注定了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只是,那些被放弃、被割舍的,难免让人心有所憾……”
      “……”我垂下头,默然不语。
      叹息一声,皇上低声道,“不过,到底是不是有憾,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皇上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细不可闻,“……这江山我坐完了,你,可在等我……”
      良久,仍然没有听到皇上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却发现:皇上终于安然辞世了,最后凝固在他脸上的,是一抹带着期盼的温柔笑意……

      光明二十三年十二月丙寅,太子遂继皇帝位。
      次年,改元康定。
      康定元年,我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人过了七十,还有几天好活?不愿再把剩余的宝贵时光耗费在深宫里看戏,四月,我向皇上上书,请求能辞官还乡。皇上允了。我本就是长安人,所以在离宫后我就在长安买下房子住了下来……

      一阵秋风吹来,院子里的树不停的摆动起来,枝叶不断的相互碰撞着,不时有树叶随风飘落。片刻后,雨也随着秋风洒落了下来。
      突至的秋雨把我的回忆打断。
      小厮平安轻柔的把我扶了回屋。进屋后,我又在一张铺着厚毯的躺椅上坐了下来。疲惫的坐在椅上,我在心里轻声慨叹着: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更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真的已经老了,不但记忆大不如前,就连动一动,也觉得无比吃力――衰老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无奈啊!――所以,趁着现在我还神志清醒,不该见光的东西就让它消失吧……
      打定主意后,我叫平安取了一个火盆进来,然后遣了他出去。
      轻柔的抚摸着泛黄的日志,我的心里充满了不舍:这些东西啊,记录着我在宫中那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更记载了鲜为人知的皇家秘史。就这么烧了,我不甘啊……
      虽然满怀不舍,但我更清楚,这样的东西,绝不该也不能留存于世!
      终于,我狠下心来,把所有日志投入火盆中。
      火盆里的火苗忽地腾起来,渐渐散发出缕缕烟雾。
      火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不久后茁壮成长为跳动的火焰……
      看着火焰吞噬日志,我突然轻轻笑了:即使登场表演,卑微如我,不过就是跑跑龙套罢了。我呀,其实只是宫中的常驻看客,静静旁观着别人或喜或悲或精彩或拙劣的演出……
      是的,不过是旁观着别人的表演别人的故事罢了。
      别人的故事,轰轰烈烈也好,索然无味也罢,站在台下观看的我,并不参与其中,自然无需欢喜、伤悲。
      就算我一时不慎入了戏,随着剧情起伏而欢喜伤悲,但曲终人散后,还惦记着那些已成云烟的剧情做什么?
      我告诫着自己:刘冬,你已在宫里看了六十余年的戏了,足够了。不能再为人物们的命运而动容变色了,真的不能了……更何况,你已经告别戏台,属于你看的戏中的主角们早已消逝,你还执着什么?
      是的,年迈的我也快要去了,剩下的这点时光必须得好好安排,不能再虚耗于那些剧情那些人物上了……

      火焰把日志焚烧成灰,抓起一把灼热的余灰,我把它们洒在空中。
      日志成灰……
      前尘成空!
      ——旧演出的人物与看官尽皆离散,但在皇城这个大戏台上的表演,仍在无休止的继续……

      附注:
      光明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丑,光明皇帝病逝于春华殿。太子夏侯沛即位,次年改元康定。
      康定元年,三月,康定帝将光明皇帝与亮王顾长生合葬于昭陵。

      (本番外完)
      (番外.待续)

      写在后面的闲聊:
      俺知道这一章出得太慢太慢了,列位看官对不起啊,俺这个月杂事比较多,所以……
      (鞠躬,某人鞠躬道歉^^)
      有看官关心本故事到底还要写多久?汗,还有三个番外,故事就彻底结完了^^
      这最后三个番外的速度某欢不能保证,因为大家都知道,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嘛,俺还要生活,所以就请大家多包容啦^^
      某欢敬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看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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