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夏圆舞曲》夏雨莹

3、A小调

　　午休时分，校园里布满了匆忙的身影。

　　茂盛的梧桐树下摊着一块洁白的餐布，还有四个色彩不一的年轻人。

　　花涧桐艳丽的卷发在烈日下宛如一团火，清澈似雪的水眸中浮动着忽明忽暗的色泽。在她身边，齐羽瑞举止优雅地在餐布上摆置各式点心和饮料，嘴角勾出清风流云般柔和的笑意。而欧阳箮枫却背靠着树，身着黑衣的他埋没在瑟抖的花荫树影中。他习惯性地微睁着眼，目光漠然镇定，如冰似玉的瞳色中不带星点表情。

　　其实就算格林天音没有出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韵籁学院的讨论素材：貌如天仙的花涧桐是出了名的绝代佳人，追求她的男生足以绕佛蓝特王国十圈都还绰绰有余…可她却偏偏选择了齐羽瑞。因此，齐羽瑞也被列入了新闻榜上的头号名额。除了拥有令所有花痴着迷的天使身材，幽默近人的个性和无人可及的英俊外表，他还是影视系的传奇人物。部分原因应归功于齐羽瑞的父母（他们都是演艺圈里的名将，毕业后齐羽瑞的辉煌人生可想而知）。不仅如此，他同好友欧阳箮枫一样，更是喜好斗殴的校外出没无常的神秘者。

　　“坐啊，天音，” 花涧桐朝天音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别见外嘛，反正现在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啦。”

　　天音抬眸，高瘦身影犹豫地晃了晃，零乱的裙摆轻柔飘起…远远望去，女孩像只耀眼的黑鸟在风中作抖。

　　还没等她坐下，一群捧着笔记本的同学就跟着跑了过来。他们是来自各系的学生，听到她的琴声后赞叹不已才纷纷跑来签名的。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孩会成为万众瞩目的亮点也说不定呢！

　　这种场景自早上起就出现数次了，害得花涧桐到处奔波以寻一处幽静无人的角落用餐…哪会想到…

　　她轻叹，无奈地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空气中带有淡淡的花香，少许浅紫色的野花安静地躲在梧桐树下。

　　一片树叶悄然落在欧阳箮枫的头上，男孩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摘下了它，静谧如水的眼神端详着碧绿的叶纹，蓦然黯淡。

　　天音抱有歉意地望了望花涧桐。

　　本以为这所威风凛凛学院是不会有谁愿意和她交朋友的。

　　…

　　朋友。

　　这个名词，好陌生。

　　…

　　“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

　　“是…姐弟吗？”

　　“不是…”

　　“那…？”

　　“兄妹，你懂吗？”

　　“兄…妹……？”

　　“阿冰…是小樱的哥哥，小樱…是阿冰的妹妹。”

　　“哥…哥？”

　　“对。”

　　…

　　悬在半空的笔突然滑落，天音颤动的嘴唇像是在反复念着什么。只是，喉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同学迷惑不解地望着她，依然不断往她手中塞着纸和笔。

　　草坪上，星星点点的蓝白色喇叭花迎风而立，像一盏盏闪亮的小灯笼。

　　眼前的一大片绚丽的景象却突然褪色，变得模糊不清。

　　天音仰起头，凝望着空中玻璃般透明的浮云。

　　她笔直的身躯僵如石雕，眼神有些恍惚。

　　*** ***

　　夜凉如水。

　　苍白的月光透过细密的枝叶映照着地板。

　　格林天音双手抱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眼却如夜色般漆黑深邃。

　　远处的繁华街景亮得耀眼，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她凝望着那片颤动的光辉，眼底浮现了都市夜里车水马龙的华丽景象。

　　天音轻轻举起手，灿烂的星光透过她修长的手指，映在脸上。

　　透入眼帘的光柱有些刺眼，有些明亮，亮得却有些温暖…和这所空荡荡的公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微微分开手指，合上，再分开…

　　闪动的光泽从她指缝流淌而出。

　　屋内闪烁着点点星光，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突然。

　　背脊上传来一阵酸痛。

　　她坐直了身体。

　　那疼痛在她背上轻轻蔓延，丝丝冰凉彻骨的痛感向胸口逼去…

　　天音蹙着眉，强忍住涌入眼底的泪。

　　她屏住了呼吸，轻轻转过头。

　　又一阵痛楚使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肩膀上却莫名其妙地痒了起来。

　　她抬起颤抖着的手，在昏暗中轻轻摸索着自己的肩…

　　一丝柔软的感觉在她手心散开。

　　她垂下手…掌心露出一片淡灰色的羽毛。

　　墙壁上，灰暗的树影瑟瑟摇摆着。

　　月色朦胧，恍若她迷离的眼神。

　　天音缓慢起身，高瘦的身躯有些颤抖。一阵清凉的晚风抚过她雪白的面庞，黑色零乱的裙摆在风中飞扬。映在墙上的影子，微微颤了颤…

　　女孩细长的身影上，多了一双庞大的羽翼！

　　一片片柔软的羽毛随风抖落，像一朵朵被吹散的蒲公英，悠闲自在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捆绑。

　　天音失神地望着洒了一地的灰羽，心像月光一样颤动不定。

　　远处温暖的灯火黯然失色，星空中多了一层透明的恐惧。她攥起一把细羽，顺手扬在风中。

　　女孩呆呆地立在漫天纷飞的羽毛中，想惊叫却没有声音。

　　她是谁？格林天音？小樱？

　　模糊不清的视觉中，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身影。温柔幼小的声音，倔强的眼神…闪着光的黑发…

　　----哥哥…

　　她伸出手，轻触着小男孩可爱的脸庞…

　　----请把我带走。

　　那张迷人的脸像泡沫一样消失在空中，手中握到的却只是空气。

　　“铃——”

　　清脆急促的铃声把她从黑暗的思绪中拖了出来。

　　这么晚了，会有谁给她打来呢？

　　她轻轻走到桌边，抖动的双手将电话握紧，心中荡漾起一阵不详的预兆。

　　“这里是警察局。”低沉的声音仿佛比她身后的双翼还要重，天音皱了皱眉， “请问是格林。迪恩的家吗？”

　　她有节奏地敲了敲话筒，漆黑的目光闪了闪。

　　“格林先生在两个小时前遭受了枪击，于１０分钟前被夏威夷皇后医院鉴定死亡，警方对此表示深刻的歉意。当时的目睹者表明…”

　　夜空中仿佛闪过耀眼的蓝光，随后一阵剧烈的雷鸣…

　　她朦胧的身影在墙壁上反复闪烁着，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她身后的灰翼，泛出淡淡的银白色光辉。女孩没有灵魂的眼眸像一对巨大的黑洞，被紧紧地定在桌面上。

　　“您还在吗？格林先生的家人？…”

　　暗红色光影划过昏暗的房间，恍若一串鲜红的血珠。

　　“喂？”

　　话筒从她手中脱落，悬在半空，荡了片刻…

　　随后，屋内一片死寂。

　　----先生，原来您的梦想，依然没能完全实现。

　　----好可惜，真的好可惜。

　　月光轻轻摇，风静静吹。

　　世间万物，并没有感应到她空洞的目光。

　　*** ***

　　被淡淡烟雾所弥漫的群山，在高空中看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海面泛着银光，夏风吹过树梢。

　　蔚蓝的空中闪过一个白影。

　　逆风而行的琴猗划过碧空，巨大的灰翼有节奏地拍动着，卷起了阵阵冰冷的风。他细长的银发零乱地散在风中，像一缕缕透明的银丝。白玉般皎洁的轮廓仿佛被冰精心刻画而出，冷酷却没有一丝暇疵。他凝眸远视，金色眼瞳无比明亮锐利，没有边际的视野中仿佛聚集了无数光年的智慧与情感。

　　他安静地反复环绕着那片天，巡逻从眼前遗失多年的猎物。

　　数十名白羽将士跟随着琴猗，追寻一线希望。

　　*** ***

　　绿荫下。

　　零碎柔嫩的草叶在风中轻轻点着头，散落在草地上雪白的丁香花瓣被风卷起，边飘零边渗出点点清香。

　　风喃喃细语着，天音耳边却除了轰隆的雷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

　　干涩的眼底，没有泪。

　　她身上依然穿着格林先生特地为她制做的黑衣裙，表情淡雅平静。

　　天音俯下身，轻轻把怀中的那束白玫瑰放在老人的墓前。

　　碑上的那张照片，是格林先生最引以为荣的作品。他曾花费近万法币将它拍摄下来，为了刻画出心目中最英俊的自己。

　　仿佛，老人的心依旧停留在年轻的时候。

　　那所公寓里，没有任何钞票，没有任何名贵的物品。老人临走的时候，把平生苦苦积累的财富都装在了旅行包里。他仿佛预料到了那场即将降临的灾难，在此之前准备将所有财产尽情挥霍。

　　谁知…他唯一的心愿，竟然也没有达到。

　　如果此时问他，格林先生一定会笑眯眯地回答： “音儿是我最大的财富。”

　　可是，她已经不是格林天音了。

　　她只是一个游魂，一个没有去向的幽灵。

　　所以，老人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天音，你打算怎么办？”身后的花涧桐轻声问道。当她得知格林先生的死讯以后心情一直很慌乱，更令她不安的是孤零零的天音。据说…天音是个孤儿，一个连自己真正姓氏和生日都全然不知的孤儿。想到这里，她的眼角湿湿的。

　　“干脆住到我家算了，反正我家里的地方比较大！”

　　天音摇了摇头，指尖反复抚摸着那片没有色泽的花瓣。

　　她不能够住在陌生的地方。

　　倘若花涧桐无意发现了她那个可怕的秘密…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绝对不能再次破坏自己的人生了，绝对不能再次失去一个关心她的人。

　　从现在开始，她想为自己而活。

　　天音不管走到哪里，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她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个真正的哥哥，和那个叫做“小樱”的纯真女孩。

　　因为那才是她。

　　从小到大，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天音，是永远不可以倒下的。

　　晨露中似乎夹了丝淡淡的雨意，天空却依然晴朗。

　　凉爽的风在一排排墓碑的上空盘旋，轻声哼唱着一首婉转凄凉的歌。

　　天音纤细苍白的手指无力地垂在身边，慢慢敲着一段幽雅的旋律。

　　*** ***

　　夜晚，天空飘起了雨。

　　冰冷的雨丝斜打在她脸上，黑发上，裸露的手臂上…天音空洞的眼底漆黑一片。被冻结的空气冷得像寒冬一样，虽然这个岛屿上的人们不曾经历过那个季节，天音却感受得到。

　　此时此刻，她独自走在冰窖般寒冷的街上。周围的霓虹灯化为单色调，很自然地融入了雨夜朦胧的灰暗中…

　　她默默穿越过无数街巷，踏遍了这十多年来犹如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小路…雨和她的心一样，没有规则地乱舞在空中，愤怒地敲击着她苍白的脸庞。

　　突然，清香的空气中多了层浓密的烟雾。

　　是木头被烧焦的味道…

　　那浓浓的焦炭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

　　四周一片火红，仿佛世间万物都溶化在火中，包括女孩。

　　她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像变戏法一样从眼前消失，娇小的身体却丝毫无法移动！

　　好烫。

　　好痛。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失声痛喊：

　　“哥哥！ 阿冰！ 救我！ 哥哥！……”

　　女孩细柔的声音被嘶吼的火声淹没，一排粗糙的木板从天而降。

　　“哥哥！”

　　眼前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她轻轻咳嗽了片刻，雪白的小手颤了颤。

　　喉咙好干，干涩得无法再次呼叫。

　　----救我。

　　…

　　天音飞速奔跑着，愕然望向远处的红光。

　　大片火光映红了整个夜空，冰冷的雨和寒风也丝毫没有减轻火的威力。

　　细小的火苗沿着长青藤爬遍了墙壁，向那扇狭小的窗口逼近…

　　郁郁葱葱的花园被火焚烧，直到树不再像树，花也不再是花。

　　那些属于格林先生的东西，像老人的尸体一样被灼热的火埋葬，彻彻底底从世间消失。

　　天音捂着嘴，呆立在路旁。

　　红光映着她被雨水浸透的脸，企图激活女孩全身的细胞。

　　终于，它成功了。

　　刹那间，天音飞转过身，拼命地奔向身后漆黑的路口。

　　脚步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她心中一片空洞的混乱。身体里沸腾的血液突然冷冰冰的，剧烈跳动的脉搏在她太阳穴上隐隐作痛。

　　不行，她要跑得再快些！

　　那些人是谁？为何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他们手中的枪会喷出火花，会射出致命的子弹！

　　她像一只脆弱的鸟在黑暗的林中乱飞。

　　没有目标，没有感觉，盲目地飞奔着。

　　----救我！

　　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呼喊，回答她的却只有呼啸的寒风。

　　突然，几只巨大的手从身后把她按住。

　　接着，一块厚厚的棉布塞入她张开的嘴中。

　　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格林天音只是个哑巴，一个软弱的女孩。

　　所以，谁又能听得到她的求救呢？

　　天音笑着转过头，看到的只是几双没有色泽的眼睛。

　　一条黑布蒙在她眼前。

　　冰冷的世界，再次恢复了以往的黑暗。

　　*** ***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自己竟被放置在一张硬梆梆的短椅上。

　　周围闪着彩光，但空气依然冰冷沉闷。

　　身边，几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挺立着。

　　她试图站起，却被狠狠按下。

　　“给我老实点！”迎接她的是一双微小的眼睛和光滑闪亮的秃头。

　　天音眨了眨眼，嘴边露出一丝嘲弄。

　　见她不但没有害怕，竟然还笑了…秃头气得咬牙切齿。

　　一圈圈粗糙的绳子缠在她腰间，阵阵麻木的痛意欲将她的身体撕裂。

　　秃头高举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落下。

　　一道火红的痕迹立即出现在女孩雪白的肩上。

　　她修长的手无意识地抽动着，嘴角依然挂着淡漠的笑容。

　　“你-你还很倔强嘛！” 男子压低声音，继续瞪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 “告诉你，你的老板生前欠我们的钱，全部都要你来还！ 他以为自己死掉了就能解脱这笔债，没那么容易！ 你这次是插翅难逃了，小姑娘，乖乖认输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傲气依旧。

　　啪——

　　清脆的响声在她头顶响起，天音眼前一片昏暗。滚烫的麻痹感在她脸上绽放，犹如一朵燃烧的玫瑰。

　　触目惊心的血从她嘴角涌出！

　　奇怪。

　　这种液体感觉凉凉的，品尝起来甚至有些甜，像古老的红葡萄酒一样芳香。自己的血液并不是鲜红的，而是一种迷人的暗红，似乎…还泛出银光。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滴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红光。

　　她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几个小时以后。

　　天音被按坐在一个很矮的琴凳上。她微微睁开眼，望着那架钢琴。

　　…

　　绑架她的那伙人其实是一家小酒店的职员，其头目就是秃头男子。他手中的皮鞭已断成两截，显然比他还要疲惫。他很好奇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就算是一个身体健壮的铁汉也难以承受这么久的折磨，更何况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可她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服输。

　　不管怎样，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孩活着。因为女孩的琴声是一个不可估量的财富，说不定…这家快要倒闭的酒店也能重见光明呢。

　　男人把一个古老的麦克和扬声器摆在钢琴旁。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了！” 秃头兴致勃勃地冲着麦克大声喊道， “我们酒店从今日起开始提供由格林天音小姐，或人人皆知的 ”钢琴女神“，亲自演奏的音乐。请多多惠顾！ 如有特别需要格林小姐亮相的客人，那么也可以订购包间…”

　　天音吃力地眨了眨眼，一串暗红色血珠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弹吧！”

　　一声低吼。

　　秃头把一本很厚的钢琴书放在琴架上，手中的皮鞭用力地敲着键盘。

　　…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

　　屋内没有窗，只有一盏很暗的灯和一架比整栋楼都要古老的木制钢琴。

　　衣衫零散的女孩坐在琴凳上，漆黑的眼眸空洞地望着那排琴键。

　　她苍白的脸颊上，胳膊上，裸露的肩膀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深红色的血液闪着白光，轻快地从伤口上滴落，染红了那件宝贵的黑裙子。

　　女孩颤抖的手轻轻地划过一个白键，黑键…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清凉的音符从她指尖逃出，像一连串求救讯号。

　　只是…在这冰冷的雨夜，在这座被闪烁的霓虹灯所包围的都市里…

　　没有飘零不定的心，没有多余的情感…

　　自然也不会有专心听音乐的人。

　　她的努力，最终也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