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夕阁·璎珞篇》殷歌

5、渐黎城

　　谢雨华并非土生土长的云州人，但若论及对于渐黎城的了解，不是她自夸，若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是她的“工作”。
　　她一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接受委托、完成委托、根据委托的内容获取报酬、等待下一个委托。其内容则多半是寻人或是找物，或者诸如上房揭瓦、喊娃回家此类的琐碎小事，报丧送信之类事也做得。范围有近有远，大部分是在云州，不过她的上单生意倒是跑到了宁州。总体上来说，忙得时候少（事实上应该说没有忙过……），闲得时候多。
　　这工作听起来挺无聊，可谢雨华却很是喜欢。她说，每单生意都能遇见不同的人和物，走过不同的山山水水。那是她们的愿望。如今，由她一个人来实现。
　　然而此时，谢雨华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就连看一眼周遭都兴趣缺缺。原因无它，正是由于面前这位悠悠品着茶的白衣公子。
　　谢雨华扪心自问，既是欢喜极了的工作，自然会全力以赴，最讨厌的自然是两种：一，承了委托，却始终不告知内容；二，越俎代庖，抢她生意。
　　很不幸，洛舒正好把这两项占了个全。
　　其实洛舒也是无辜。原本就只是秋陌归一时兴起提出的要求，他根本未曾料到这一出，自然不便多言。再者，他认为，对方再怎么说都是弱质女流，让其劳烦，实不尊重。殊不知，对于谢雨华而言，单纯地被养着不出力，反而才是不尊重……
　　所以，当洛舒赫然以领路者的姿态在渐黎城的小巷里煞有介事地穿梭寻觅时，谢雨华心里一直被压抑的不舒坦终于爆发。秉着不与雇主争执的原则，她对着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果断地在下一个路口走了与洛舒相反的方向。
　　洛舒选择的路并不是不对。恰恰相反，他走的路惊人的正确。作为一天前才拿到渐黎城图纸的人来说，她佩服他的记忆力。然而这渐黎城并不仅仅只是沙盘上的推演。她这些年更不可能白白闯荡。那些新墙古道，在她心里构成了一幅真实的图景，飘满了豆花的味道。
　　这才是真正的捷径。
　　他不问，她也不乐意拱手告之。反正也丢不了，顶多就是绕点路，谢雨华对自己说，然后心安理得地从甜水巷开始晃荡。
　　陪着巷子里的大伯的媳妇的婶子的公公的侄儿的七舅姥爷唠完嗑，也正好接到一门生意。老太太腿脚不大利索，老爷子心疼老伴儿，托她帮忙去城东的集市捎些丝线来。她这才恍然大悟，还有七八日便端午了。
　　端午，历来是要带五色丝绳的。明黄、赭红、石青，并着黑白二色，或系于腕间，或附于踝间，好像如此，就能保佑其人一世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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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集市时，日头已老高，人群熙熙攘攘，煞是喧闹。她来得迟，丝绳多半已被挑了个七七八八，她跑了四五个摊子，却独独缺一色赭红。
　　她自是发愁，可这事儿急也没用，只得耐下性子慢慢寻找。
　　可这一耐性子就耐出了点事。
　　譬如眼下，这位明显养尊处优的华服少爷摇着把花里胡哨的小扇，不偏不倚地挡在六尺小巷的路中间，眉一弯唇一勾，便是一个诱人的笑来：“雨华，宁州一别，思卿甚笃。”
　　那副样子若给任何一个闺阁小姐瞧见定然是一阵面红耳赤再加腿脚发软。然而对谢雨华却毫无效果，只见她面色一沉，果断转身，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不记得我有见过你。”
　　那少爷似早有预料，低低一笑便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今日重逢，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姑娘小叙？”
　　“没空。”
　　“那可真遗憾，”似乎全然不知这不过是拒绝的借口，他耸耸肩，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的遗憾，“雨华行色匆匆，想必有要事在身，不如说与在下，也好尽几分绵薄之力。”
　　她停下脚步打量：“你要我告诉你？”
　　华服顿时喜形于色，眸光流转，桃花眼笑意愈盛：“正是。”
　　“谢雨华不过一介草民。而锦衣段家的长公子，”她打量两眼，冷哼一声，“我高攀不起。”明明是自称卑贱的言辞，由她说来，神情言语中却有一种独特的不卑不亢，谢雨华接着又补充：“你我二人怕是并不熟识，烦请公子唤在下一声姑娘，免生误会。”
　　“雨华……”
　　谢雨华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不认为有什么好说的。”略一拱手：“段公子，今次一别，后会无期。”
　　甫一说完，谢雨华看也不看便一搭手，一翻身，身形已鹞子般翻身上檐，三两下就消失在视野之中……倒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
　　“后会无期么……哼。”在她身后，段昀秋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此时此刻，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恍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孩童般的身形发出与之完全不相衬的嘶哑的声音，低低哑哑然而恭恭敬敬：“少爷，不追么？”
　　“罢了。”段昀秋摆摆手，那人得了指令便恭敬地候在一边，不再作声。
　　如同换了一个人，段昀秋嘴角噙着玩味的笑，眸中却敛去了笑意，流露出几分冰冷的意味，“我想得到的东西，还从未有一个能逃出手掌心呢。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来找我的，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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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雨华此时很烦。
　　今日刚出门时，一位自称是云游方士的道人打扮的怪人死活要给她算一卦。
　　她看看那明显是粘上去的假胡子，明显是摇摇欲坠的纸卦旗，和其上歪七搠八的“勘天窥命”几个大字，二话不说便将其赶了回去。
　　在此过程中，那道人一面可劲儿地护着脸，一面说：“姑娘，我看你，你印堂发黑，定，哎呦，定是邪气入体，哦不，煞星诏命。今日，哎呦，不宜出门，哎呦，姑娘，使不得，可使不得啊！”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今日出门，真是遇煞星了。
　　这位段姓煞星，是她在宁州遇上的。
　　彼时她应荷夕之邀来到臻华楼，本只是观赏宁州一绝的“何夕舞”，却被托负了寻人的工作。说来惭愧，这是她唯一一个接受了却未能完成的委托。其中细节不提也罢，然而在宁州的半月中，便遇到了段公子。
　　她一介女流，出入臻华楼颇有不便，便时常作了男装打扮。却不料被荷夕的一狂热仰慕者记恨，邀了一干游手好闲之徒，意图教训一二。几只小猫她倒也不惧，不过此事的妥善解决却是承了一路过公子的情。
　　这“路过”的公子便是段昀秋。
　　此事之后，段昀秋便屡屡相邀。她虽忙得焦头烂额，但也不便拒绝。而那段昀秋也是伶俐人儿，每每相见也只谈风月，游湖泛舟、举箸把盏，倒也算得宾主偕宜。
　　她也曾想过，如借此事，交得一友，倒也不虚此行。
　　可惜事与愿违。
　　她后来方知，段昀秋那刻意的交好只不过是别有所图。
　　彼时也是她天真，只把虚情当做了好意，所幸发现及时，也未酿成大错。
　　此后她早早离开了宁州。直到方才，便是第一次重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真晦气。”
　　终于将五色丝线配齐时，日头已偏西。为了这一色丝线，她从城东跑到城西，敲了七八家的门。回去的时候，她在甜水巷口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隐隐的担忧，阴差阳错地往外拐了一脚。
　　还没走几步，谢雨华就愣在了那里。
　　忘了是哪家有这般闲情雅致，将一树繁茂的枝叶打理的正好。幽然的香从院墙里飘到院墙外，整条街都浸在这清甜的气息中。这家主人有意留了一枝，听凭其伸出墙来。绿油油的枝叶看得人满心欢喜，稍微走近瞧瞧，便可发现在绿叶下半遮半掩的茧状花苞，当然也有已盛开的。花色洁白，花瓣微微卷曲，愈发添了几分素雅。
　　然而让她移不开眼的，却是树下的白衣男子。
　　男子伸了手，修长的指尖点在一株含苞的花苞上，那一株细枝轻轻颤动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咯咯轻笑。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像是暖阳化了竹叶上的薄雪，圆润的水珠折射着阳光。她呆呆地想，君子如玉，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她想叫他，洛舒，却在那两个字滚到唇边前生生压了下去。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时，却没由来得害怕这一刻消失得太快。
　　她也并非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然而笑和笑是不一样的。谢雨华迟钝地转动着脑袋。虽然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虽然对谁都很温和，虽然经常笑，但她隐约觉得他并不开心，因为那些“笑容”太浅了，像是凋落的花瓣，风一吹，就消弭了痕迹。
　　“谢姑娘。”察觉到她的到来，洛舒微微笑着唤了一声。
　　“……”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答，她半低着头想了想，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出了在心头徘徊的问题，“洛舒，你觉得开心么？”
　　“……为什么这么问？”
　　谢雨华偏头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甩了甩头，努力将奇怪的感觉扔出脑海中，谢雨华三两步凑了上去，一面拉着洛舒往巷子里走，一面问：“你这么在这里？”
　　洛舒被她跳跃的思维带的有点脱节：“恩……我在等你。”
　　“原来是在等我啊——”她摇头晃脑地重复，脑中忽而灵光一闪，“等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早上，你不见的时候。”
　　也就是说，他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
　　“为什么要等我？”办完事自己回去就好了。不用管她。
　　“我觉得你还要回来的。我怕你找不到我。”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万一她一去不复返了呢？万一她没有来看一眼呢？
　　抬眼，对上洛舒温和而微有探询的眸子。谢雨华突然觉得这一切的假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于是她毫无预兆地大声说，说得很坚定，很大声：“洛舒真笨！洛舒是大傻瓜！”
　　她越说越起劲，两句话翻来覆去，说得自己都笑出声来。
　　直到喊累了，笑够了，谢雨华转了个身，面对面地站在依旧不明就理的洛舒身前，一只手指着洛舒：“洛家小子，你给我记住，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谢雨华。本姑娘虽然打架没你厉害，可也不是你认识的娇滴滴的大小姐。我不管你来渐黎城是什么目的，本姑娘既然接了你的委托，就一定要帮你完成。所以，”她大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别把本姑娘当吃白饭的！”
　　“明白了，明白了。”洛舒讶然失笑。眼前的女子一副满心不满不吐不快的样子，两颊红扑扑的，眼神亮如星子，咄咄逼人，一瞬间的气势让他失了神，只是连连应下来。即使是最简单的衣衫，即使长发只是随手一绾，即使风尘仆仆未及梳理，却全然掩不住那份鲜艳夺目的明丽。
　　蔷薇花呵，这株蔷薇花终于彻底展现出她原原本本的风姿酌华。
　　让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