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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承影的铸坊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光顾了。所以,当他看到那个一身白衣的道士走进门时,便特地将自己挥舞锤子的身姿表现得更潇洒了一些。
“这位道长,需要兵器吗?”叶承影开口时,发现自己已经快要不记得如何招呼客人了。他放下锤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这只是一个习惯动作,其实自己并没有出汗。
“不。”那道士答道,他完全没有被叶承影的英姿打动,漠然从背后解下缠着布条的长剑,双手捧起,“贫道需要的是剑鞘。”
叶承影挑了挑眉毛。
“不知这位……”门边破旧的牌子上依稀可以辨认“叶氏铸坊”的字样,“——叶先生,能否为贫道这把剑配一个剑鞘?”
“嗯……?”叶承影托着下巴,盯着对面年轻道士看了一会儿,逐渐露出趣味的微笑,“当然没问题。”
他根本没有看道士手里的剑。
道士捧着剑半晌,也不见这位铸剑师有过来测量一下剑的尺寸的意思,便继续诉说起了要求:“贫道希望这剑鞘结实一些,铜铁为佳,可做攻击之用。”
叶承影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在屋里晃来晃去的不知在找什么。来客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叶先生?”
“啊,好的好的。”叶承影摆了摆手,脸上笑容很欢,嘴上的语气怎么听都很敷衍。
这人看上去相当不靠谱的样子……道士寻思了片刻,又道:“如果需要什么材料,先生尽管吩咐。”
“哦,对了。”叶承影一拍脑袋,竖起食指道,“道长可是提醒了我!我在后山的山洞里存了一块千年陨铁,不知道长能否替我取来?”
用陨铁打剑鞘?还真够奢侈的。道士皱眉,犹豫道:“请教叶先生,这剑鞘的价位……”
叶承影愣了愣,倏然大笑起来:“一个剑鞘而已,道长替我寻几样材料来就行了。我叶某人什么出身,还需要讹人钱财不成?”
道士看了看他身上古旧的藏剑弟子服饰,也许是常年烟熏火燎的关系,那杏黄不复明艳,更像是暗褐色了。
问清山洞的方位后,道士转身走出门去。叶承影在门口看着那白衣背影运起轻功在山间疾驰而去,开心地笑了起来,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调。
两刻后,道士回来了,手里捧着漆黑的大块陨铁,身上的道袍有几处裂口。
叶承影拍了拍脑门:“哎呀,我忘了说,看守洞口的三头蛇挺凶的。”
道士面不改色地将陨铁呈上:“于贫道而言,毫无威胁。”
“道长武功高强,叶某人就放心了,不知道长水性如何?”
“尚可,淹不死。”
“那太好了。”叶承影拍手笑道,“山顶的雪池底有寒冰之芯,烦请道长替我取来。”
道士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了。
一个时辰后,道士捧着晶莹剔透的冰芯回来了,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散落的发丝贴在脸上,从周身升腾的水汽可以看出他正在运功御寒。
“辛苦道长了。”叶承影挥手示意他将冰芯放下,紧接着道,“山阴之处有一株古树,乃是上古时期的建木枝叶落地而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知道长能否折一根这古树的树枝来?”
道士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索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但是他未发一言,点了点头便出门了。
三个时辰后,夜幕已沉,道士披着月色回来了,双手奉上那根沉重而坚实的树枝。
“懂得汲月光为刃,道长果真是稀世奇才。这单生意,我叶某人要好好干了。”
道士一揖:“有劳叶先生。”
“在下藏剑叶承影,请教道长的名号?”
“纯阳,褚含光。”
“小光啊……”
道士的身子抖了抖,皱眉看向炉子的火光中正在笑嘻嘻地摆弄小锤子的黄衣人影:“叶先生是在叫贫道?”
“不然呢?”叶承影噗嗤一笑,用锤子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漆黑陨铁,“对了,其实这些材料呢,都不是打剑鞘用的。所以,还得烦请小光道长再跑一趟,替我挖点红铜来。”
【二】
褚含光离开叶氏铸坊走出一里地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雪池之水冰寒彻骨,夜里的山间又阴风阵阵,纵然是身强体壮如他,也不免受了些凉。
他抹了抹鼻子,回头看了一眼那掩映在树影之中的铸坊,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自己这是……在干啥?
他本是路过此山,恰逢剑鞘在之前的打斗之中失落,打算去山下的村镇随便找个铺子重新配一个,好巧不巧,抬眼就看到这半山腰有个破旧的铸坊。
这铸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不过,褚含光自幼在纯阳观修行,颇有灵性,阴阳皆通,除了人世冷暖,妖鬼精怪也见了不少,他深知世上无奇不有,也许这偏僻山间反而有高人蛰居。
如今看来多半是被耍了。他只是想要个剑鞘而已,原本以为几贯铜钱就能打发的事,结果居然越跑越偏。这姓叶的铸剑师看上去年轻得很,嬉皮笑脸不正经,如果不是对藏剑山庄的铸造之术还存着几分信任,他真想直接掉头走人。
而且,那叶承影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剑,这样打造出来的剑鞘……褚含光摇摇头,决定过几日再来瞧一瞧。
几日后,褚含光刚踏进七倒八歪的篱笆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笑语:“小光你来得正好,替我去打一桶雪池水来!”话音未落,一个木桶被掷出,直直地冲着褚含光的脑门飞来。
褚含光抬手接住木桶,片刻去返,提着满桶的水走进屋内。
他本以为叶承影正忙着干活,谁知进门就看到那个一身杏黄衣裳的人正坐在墙角抖腿,身边的架子上竖着铜质剑鞘的半成品。
褚含光看着半成品皱起了眉:“这是为贫道打造的剑鞘?”
叶承影舒舒服服地窝在墙角摊了摊手:“我也没有其他客人啊。”
“恕贫道直言,这鞘的形状……恐怕不太合适。”褚含光拿出自己的剑,“贫道此剑长三尺六寸,这剑鞘长度只有三尺,而且比贫道的剑要宽很多。”
“嗨,没事没事。”叶承影满不在乎地摆手,“剑太长了不方便。”
是你在为我的剑配剑鞘好不好?褚含光的嘴角抽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目光一转,看到铸剑台上的一截刚成形的剑身,倒是和那剑鞘更搭一些。
这人是故意打一个不合尺寸的鞘,然后把剑和鞘捆在一起强卖吗?
“没错,我是想一起卖来着。”叶承影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
“贫道的剑用着很顺手,不需要换。”褚含光现在一看到叶承影笑嘻嘻的脸就有一种抄起包里的红铜甩他一脸的冲动,好在他修养极佳,顶多在脑内想想罢了,“若是鞘不合适,恕贫道拒收了。”
“诶……”叶承影用手肘支着膝盖托起脸,“可是小光道长你订金都付了,真不打算来一把吗?”
敢情从一开始那一系列的跑腿苦力只是订金而已,接下来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这陨铁剑的材质价值不菲,贫道恐怕无力担负,请叶先生为贫道这把剑打造一个普通的剑鞘就好。”
“啧啧,小光你这剑啊,材质差点倒是无妨,锻造的技术可实在不怎么样,又细又脆,受力不均,还傻长傻长的,甩起剑花来小心切到自个儿的腿。”
“多谢叶先生关心,贫道自有分寸。”
“罢了罢了,过几天再说吧。”叶承影坐在墙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拍了拍胸脯,笑道,“道长且宽心,我叶某人做生意,从来都是凭良心的。”
良心个鬼啊。
【三】
褚含光突然明白了叶承影所谓的良心。
他再次来到叶氏铸坊的时候,立在那里任凭叶承影肆无忌惮地大笑了好一阵,等他笑够了,才恭敬地一揖:“叶先生目光高明,贫道佩服。”
“我早说嘛!”叶承影犹在嘿嘿笑,晃着食指转身回到屋里。
褚含光看了看手中那折断的长剑,轻轻叹气,跟随叶承影进屋,看到了铸剑台上经过多次锻打的剑身,以及纹样逐渐清晰起来的剑鞘。
“小光道长这剑是怎么断的?我看断面有兽齿痕迹,莫不是被狗熊咬断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那巨狼本身有些灵性,又有山崖下枉死的恶灵作祟,因此变得有些难对付。”
“哇,小光对付的原来不是凡间俗物啊——道长这是做斩妖除魔营生的?”
“偶然遇上罢了。贫道道行尚浅,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鬼怪之事。”
“如何处理?”叶承影突然来了兴致,满脸期待地盯着他。
褚含光看到他火热的眼神,不由退了几步,答道:“阴阳有别,妖鬼精怪有自己的栖身之地,若是跨越界限扰乱了秩序,只能送它们回到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就是下地投胎去咯?”
“阴间之事,贫道不明了,只知道阳间不是它们的久留之地。”
“哈哈哈哈,人真是永远也改不了自以为是的毛病啊!”
褚含光看到叶承影大笑的侧影,有些不解,正要问,叶承影开口道:“这剑还有三日就能锻造完成,我叶大匠人要闭关铸剑了。”
“多谢叶先生,只是……”
叶承影摆手,走到储物的架子上探了探头。
“道长肩上有伤,可惜我这里的药……哎呀果然都不能用了。山下镇子里的刘老头医术不错,道长去那里修养修养,三日后来取剑吧。”
褚含光张开嘴犹豫着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头行礼道:“多谢指点,有劳叶先生了。”
褚含光在下山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叶氏铸坊的方向隐隐升起一股肃杀之气,锻造之声叮当作响,四周的温度也热了起来。
这位叶大少爷,终于来真的了。
虽然之前有种种不靠谱的行迹,事到如今,褚含光还是很期待看到叶承影的手笔的。他下山来到镇上,问了刘大夫家的方位,敲开门。
“贫道是来求医的,请问刘大夫在家吗?”
“在下便是。”来开门的青年礼貌地答道。
褚含光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青年,这人最多三十出头,怎么也不可能被叫做“老头”。
青年引他来到屋内,为他肩上的抓伤上药包扎,又安排他在偏院的病房中歇下。
褚含光犹豫了一下,道:“请问,家中还有其他大夫吗?”
“没有了,如今只有在下一人。”青年将熬好的药放到小几上。
“敢问刘老前辈……?”褚含光试探着一问。
“祖父他十年前就去世了。”青年答道,“道长认识祖父?”
“哦,听一个朋友提起过。”褚含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口应着。
青年面露自豪之色:“祖父他可是活到了九十高龄呢,是镇上最长寿的人,连家父都去得比他早。”他摇了摇头,似是感叹。
褚含光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继续道:“贫道在山上看到一间铸坊……”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道长去了叶氏铸坊?”
“叶氏铸坊有什么不对吗?”
青年长长地吐了口气,道:“那间铸坊的主人是藏剑弟子,听祖父说,那是一个铸剑天才,年少有为。可惜有人嫉妒他的才华,暗中害他,他虽然手刃了仇人,自身却伤重不治……祖父他当初无力回天,为此内疚了很久。”青年惋惜地摇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很小,只记得那是我跟随祖父,第一次看到尸体……那时候我帮着祖父,将他葬在了铸坊的屋后。”
褚含光感到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后来听入山砍柴的人们说,那里时常传出打铁的声音,又没个人影,阴森森的就像鬼屋一样。大家都怕得不行,没人敢接近了。”
褚含光全力抑制着身上的颤抖,挤出一句话:“请问……那个藏剑弟子……叫什么名字?”
青年摇头叹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名字——叶承影。”
【四】
褚含光这辈子从来没觉得三日的时间如此漫长过。
他好几次想要直接冲上山去探个究竟,终归忍住了,三日来寝食不安,总是望着铸坊的方向。第三日又是一夜根本睡不着,褚含光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漆漆的大山轮廓发呆。
忽然,他看到山腰处有一道紫气冲天而起,上彻牛斗,光华夺目。
褚含光屏息望着天地异象,良久良久地愣着,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伏在窗边睡着了。天色已亮,他一跃而起,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运足了十乘的轻功,赶往山中。
他踏着熟悉的小径,来到了叶氏铸坊。
破旧的房屋已经坍塌,一片倾颓,辨不出原样,似是有大火劫掠过。
没有人影,也没有鬼影。
褚含光踏着焦黑的残迹,走到倒塌的房屋边,掀开一块巨大的木板。
紫气升腾。
在铸坊的废墟之中,静静竖立着一柄幽黑的长剑。鞘身花纹蜿蜒典雅,正是前几日所见的铜质剑鞘,镶以薄金,历经劫火,敛去浮光,只余沉稳的暗色。剑柄的流线圆润,握上去与手掌完全贴合,不动不移,巧夺天工。
褚含光握住剑柄,深吸一口气。
拔剑而出的刹那,天地失色,神鬼皆泣。
三尺寒刃亮如霜雪,光可鉴人。他举剑轻轻一挥,剑身柔韧,颤如薄翼。霜刃切空而过,寒风猎猎,如雪霰拂散。翻腕复一回剑,又如惊雷乍起,长鸣似龙吟。
褚含光看着剑,半晌,抬起手指在刃上一抹,几滴鲜红的液体流入血槽,在剑身上慢慢划出一道笔直的长痕。他取了四张符纸,用血在纸上画了符咒,向四方一掷,符咒浮空,围着他织造了一个圆形的空间。他又抚上剑刃,默默念了一段咒语。
剑身开始发光,光芒逐渐凝聚成一个杏黄衣裳的人影。
那人用手拍着半张的嘴巴,一副困倦的表情:“唉啊……我叶大匠人忙活了三天三夜,刚打算休息就被人拎起来了,小光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褚含光盯着那漂浮在面前的淡薄人影,忽然一笑:“贫道刚才还在想,你若是不出来,我就直接送你去投胎。”
“哼,有些鬼魂该去哪里,并不是你能决定的。”叶承影负手笑道,“我呢,毕生的愿望就是铸造一把神兵,遵照上古秘术,以魂魄入剑,与剑同存——比起无聊的轮回投胎来,这不是更有趣吗?”
褚含光眯起眼睛,重新打量手中的剑,又将视线投回面前的人影。
叶承影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般地长叹一声:“不知不觉都三十年啦,我一直在等待值得我以灵魂入剑的人,还好,总算找到了。能在道长面前维持这么久不露破绽,我叶大匠人的道行还是蛮深的嘛——哈哈哈哈。”
他又抱起双臂,盯着持剑的白衣道士,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
“褚含光,我叶承影看上你了,此剑此魂托付于你,你此生此世都休想摆脱我——来,完成我身为剑的使命吧。”
褚含光扬起嘴角,收了符咒,甩去剑上血痕,小心地擦拭那雪一般的剑刃。
“此剑此魂,褚含光收下了。”
废墟中,晨光万丈。
“对了小光,这剑还没起名字呐,本大匠人倾注毕生心血的神兵,必须有个霸气的名字才行……”
“小影。”
“啥?”
“剑的名字是小影,就这么决定了。”
“喂等等,这可是我叶大匠人呕心沥血——”
“你不是很累么,下去歇息吧,小影。”
还剑入鞘。
“小光!你给我等着——!”
一人一剑,繁华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