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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故人归家亦有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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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巴黎时间半夜三点。夏心宴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她从悬崖上跌落了下去。谁也没想到一大片绿得足够吸引人眼球的草地尽头是悬崖。她跑着,长长的黑发和那条她最爱的碎花围巾在风中肆意而张扬地飞舞着,头顶的天空蓝得不真实,那种蓝,她在电影和画上无数次看到过并一直迷恋着,现在它们就在她眼前温柔的铺展开来,好像专门为她盛放似的。她越来越觉得兴奋,甚至是幸福,仿佛在活生生的现实里闯入了梦境。不可思议。太美妙了。是真的吗。她越跑越快,Tony被她抛弃在后面不远处。
“快点!快点!快来追我!”她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的Tony呐喊。忽然,草地不见了,蓝天不见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很多很多的风从她耳边迅速且强有力的呼啸而过,不再是那种在草地上飞奔的感觉。她能感觉到她在坠落,浪花拍打岩石激烈的声音,海浪一阵又一阵翻滚而来的声音,伸手什么也抓不到,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是她恐惧,焦急,无助,她喊:“Tony救我!救我!救我!”。
Tony听到自己的呼救了没有?Tony救了自己没有?自己是否在悬崖下粉身碎骨?她不知道,因为这个时候她莫名其妙的的就醒了过来。黑暗的房间,喘着粗气的自己,四处散落的布料和设计稿,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梦她做了很多次。每次一醒来后她又迅速地闭着眼睛想要睡去然后继续刚刚的梦,她很想知道最后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但都失败了,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三天后,同样的巴黎时间半夜三点,夏心宴依旧在做那个梦。“快点!快点!快来追我!”她对身后的Tony呐喊,这个时候,手机的铃声响彻整个房间,在夜深人静里显得尤为刺耳,她醒过来,接通手机,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夏心宴从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变成崩溃颤抖泪如泉涌,她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仿佛一座摩天大楼瞬间在自己眼前倒塌,自己最爱的大楼,自己一直所依附着的大楼,悄无声息,毫无预兆,轰然倒塌。
三天前的傍晚,她在咖啡馆里正在微笑着把热气腾腾香气浓烈的咖啡送到顾客桌前,愉悦地说:请慢用。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与往日不同,电话里母亲的声音一点力气都没有,缓慢而迟钝,甚至是沉重,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的名字:心宴,心宴,心宴,心宴,心宴……伴随着微微的隐忍的不易察觉的抽泣,母亲是哭着的,她能确定。
她在遥远的巴黎,在电波连接起来的电话这端,焦急地问:“妈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顿时弥漫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电话那头,母亲还是在喊她:心宴,心宴,心宴,心宴,心宴……。心宴,很早之前父亲跟母亲就跟她说过这个名字的由来,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父母爱的结晶,而她就是父母心与心之间那场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永不落幕的盛宴。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你不能哭,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问这句话的时候,夏心宴的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滚落划过苍白的脸庞,滴落在身上穿着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生日礼物一件碎花睡衣轻薄舒服的面料上。
母亲似乎听到了夏心宴的哭声,连忙止住自己的,她说:“心宴,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都是我们的错。”她说:“心宴,你要好好的,你要替我和你爸爸活得更好。”她说:“心宴,你不要哭,爸爸妈妈不许你哭,你要做一个勇敢坚强的孩子,你要爸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她说:“心宴,你永远是我们最宝贝的女儿,你记住这个就好了。”她说:“心宴,你要好好长大,将来,你会遇到一个你爱的他也爱你的人,然后像爸爸妈妈一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说:“心宴,你还记得我们一家三口在你十五岁时在山顶埋的秘密星星吗?你有时间记得回去看看。”她说:“心宴,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心宴……”电话那头,母亲的哭声越发清晰而悲伤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快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直觉告诉夏心宴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话的时候连牙齿都在颤抖。“心宴,别担心,家里没什么事情发生,家里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你爸爸忙着生意,我吧,我也在忙我自己的事情,总之,没什么变化。只是,妈妈很想你,很想很想你,然后就哭了,你想不想妈妈啊?想不想爸爸?我们到巴黎去看你好不好?妈妈太想你了。”想。怎么可能不想?异乡的寂寞和孤独早就把她吞噬得一干二净了。“想。妈妈,我也非常想你,非常非常想你,你们来吧,来巴黎看我,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们,好不好,你们快来。”
父亲很忙,母亲也很忙,今年是她呆在巴黎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出差时曾顺道来看过自己三次,匆忙的见面,匆忙的一起吃饭,还来不及重温一下父女之情,她又在机场送走了赶着去别的国家开会和签合同的父亲。母亲每年的巴黎时装周都准时出现在巴黎,然后母女两把所有的秀一个不落的看过去,逛街,吃饭,购物,挤在她公寓里窄得不像话的床上交谈到天亮。似乎,在夏心宴的记忆里,父母一次也没有同时一起来过巴黎。
一想到父亲母亲一起来巴黎,夏心宴觉得特别兴奋。埃菲尔铁塔。卢浮宫。老佛爷。塞纳河。香榭丽舍大道。凯旋门。等等等。有人说巴黎是一座性感的都市。有人说巴黎是时尚的都市。有人说巴黎是一座随时随地都有艳遇的都市。有人说巴黎是一座欲望的都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巴黎,夏心宴这么觉得,她眼里的巴黎,似乎与她无关,虽然身处巴黎已多年,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个,只是偶尔巴黎这两个字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和耳朵里时,她才会恍惚的想起来,她就身处巴黎。
夏心宴没有在巴黎等来父母。三天前的通话让她忧又喜。三天后的通话,于她而言,世界轰然倒塌。父母不会来巴黎了。可能自己也不会再来巴黎了。“回来吧,心宴,你爸爸妈妈他们,他们没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于婶在电话里哽咽。
你爸爸妈妈他们没了。什么叫没了?怎么会没了?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什么都忘记了。她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也强迫自己不去接受。可都是真的。夏荣光从夏氏集团顶楼跳楼自杀。妻子在家里服大量安眠药抢救无效死亡。夏氏集团崩盘破产。费氏集团接手夏氏集团烂摊子计划重组纳入旗下新部门。在这一天成了国内所有网络媒体报刊杂志的头条。刺激了千千万万的网民眼球。街头的电子屏幕,电视,电脑,手机,都在直播最新消息,女主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带丝毫感情,硬邦邦,反正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地铁里,大街上,商场里,一栋又一栋的写字楼里,公交车上,私家车里,那么多的人在交头接耳,或震惊,或悲伤,或默哀,或犹如看一出戏,或无任何情绪,明明与他们无关。
夏氏集团堵满了媒体记者,夏荣光纵身跃下的地方还血迹斑斑,被警察围起了警戒线。费氏集团也堵满了媒体记者。夏家位于阳明道八号的别墅也堵满了媒体记者。停着夏氏夫妻两具尸体的市第一医院也堵满了记者。机场也堵满了记者,大家都没有忘记夏荣光的独生女夏心宴,虽然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被媒体拍到过,但不知道是谁传夏荣光的女儿在巴黎念书,不管消息是否属实,大家都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紧紧盯着每一架来自国外的航班,当然最紧张的就是来自巴黎的。所有人都在等待夏心宴的出现。所有人都在等待夏心宴给出一个交代。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夏心宴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除了哭,夏心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三天前还在跟自己通话的父母,说没就没了。窗外的黑夜还在一丝不苟沉沉的睡着,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悲伤和哭声而立刻醒来。仿佛夜漫长得没有终点。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么长。
夏心宴在自己租来的一所红屋顶老房子的阁楼里,歇斯底里的哭。她早在一年前冷得无可救药的冬天从那所宽敞明亮的距离学校五分钟的公寓里搬出来了,那天早晨她那漂亮性感的房东告诉她,房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到账,其实,她的银行卡里也有两个月没有到账了,以往的每个月一号父亲或母亲都会准时汇入一大笔随她挥霍的零用钱。她以为家里手头紧张,她以为父母不好意思跟她说,她也就没多想,去银行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不是很多,交掉两个月的房租,再去租个便宜的房子,足够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刚从银行出来没一段路程,她那个装了她全部家产的包包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被小偷趴掉了,大街上人潮拥挤,她大喊:“小偷!抓小偷!”法语英语中文轮番上阵,她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小偷抓住,要把包包拿回来,包包里装着的可是接下来她活命的钱啊。大家纷纷出手相助,抓住小偷把钱包拿回来的是一个帅气的腼腆的男生,看样子是中国人,那是夏心宴第一次见到Tony。
然后夏心宴交齐了欠两个月的房租,搬去了离学校有三十分钟路程的便宜的红屋顶老房子里的阁楼。小小的阁楼。拥挤的阁楼。连家里的浴室都比较大。因为便宜,她便毫不犹豫的住下来。而此时此刻,她就在这个阁楼里哭泣,被那种异乡的孤独和失去父母的万般疼痛完完整整的吞没。她一次又一次拨打父亲和母亲的电话,每次都传来标准的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她听话的稍后再拨稍后再拨稍后再拨稍后再拨,回应她的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或许,再也不会接通了。不,是永远不会接通了。
夏心宴泣不成声,心力交瘁,颤抖无力。回家,她要回家,她想。把衣服和一些自己的设计稿一个劲往箱子里塞,阁楼里明明挤得无处下脚,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下一下被绊倒。看到桌子上和柜子里的某些东西时,她的眼睛里有几秒钟的闪神,似乎在想些什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不管了,她觉得,随即便把它们往箱子里倒。一年多了,她已经跟这个阁楼相依为命一年多了,可它还是显得如此荒凉,大概是因为自己总把疲惫和孤独和想念和一些糟糕的情绪统统塞给它的缘故吧。自从父母没往自己卡上汇款的时候,夏心宴除了上课就是打工,她需要养活自己,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她更加觉得家里既然有困难那自己应该要帮父母分担一点。她来巴黎是因为梦想,她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服装设计师。
收拾好行李和打扫好房间后,墙壁上古老的挂钟指向五点三十六分,天还是黑的。这个时刻,或许生活在巴黎的人们都还在睡梦里,夏心宴觉得,真的与她无关了,她要回家。她给房东写了封信,那对白发苍苍出了名恩爱的夫妻在这一年多来对她很是关心和照顾,不仅因为她是一名穷学生的关系,而是被她努力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所打动。对,在巴黎没有人知道夏心宴的爸爸是夏荣光,S市的首富,中国财富排行榜第三名,几百亿的资产。她从来不跟同学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在法国用的名字是:Zoe.X,她也从来不说起自己的中文名。
夏心宴在信上说,感谢这一年多来史密斯夫妇的照顾,并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余下的东西如有用可以拿去用如没用丢掉也罢,还说十几天来的房租钱会同信装在信封里,最后一句是:我要回家了,祝福我吧,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将与我的父母团聚,祝您们越活越年轻,祝好运,再见。Zoe.X
当回家的飞机划过巴黎的蓝色的天空,整个巴黎已经苏醒,一天已然开始,人们又将忙忙碌碌或无所事事。再见,窗户外面的巴黎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奶白的云朵和蓝色的天空离自己非常近,一伸手就可以抚摸得到,她伸出手,可是被窗户上透明的玻璃给阻挡了,再次泣不成声,再见,她朝那些往后飞速退去的云朵挥手,是云朵吗?不是,是巴黎才对。
漫长的飞行里,当所有人都因为飞机的疲惫而睡去的时候,夏心宴一直在哭,无声无息的哭,眼泪一直掉一直掉,连自己都没办法控制。空姐注意到了她,频繁的往她所在的位置走动,一下一下就问她需不需要来点什么,比如一杯红酒,比如一杯热水,比如一杯甜腻的奶茶,比如几粒有助于睡眠的药物,她什么都不需要,哪里还有什么理智而言?但她竟然能微笑着礼貌地对空姐说:不用了,谢谢。算起来她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就没进过一滴水了,除了回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吧。她盯着手上的表连眼睛也舍不得挪开一点,分分秒秒都如此难熬。
十个小时。九个小时。八个小时。七个小时。六个小时。五个小时。四个小时。三个小时。二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飞机颠簸起来,熟睡中的乘客被惊醒,各种各样惊吓的声音立即响彻整个机舱,似乎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行李倒了下来,不知道是谁先尖叫和大哭起来的,紧接着都是,在过道里试图安抚乘客的空姐被颠得东倒西歪。第二次离死亡这么近,夏心宴想起母亲最后一通电话里对自己说的话:心宴,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恐惧,慌张,她清楚她不想死不能死,她要活着。广播里机长的话传来:请大家不要慌张,飞机遇到了气流,现在外面下暴雨,不适合降落,我们正在飞往别处远离危险地带,请大家放心,系好安全带,不要慌张……。
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三个小时后才降落在S市的国际机场。所有人都在喜极而泣。总算逃过了一劫。活着真好。幸好没出事。看着同一班机上的乘客与前来接机的家属紧紧拥抱,特别是经历了劫后余生后,那种有力的拥抱,夏心宴又想起了父母,人群中不会有那么两个人是自己的父母,不会有那么两个人对自己招手,眼前一晃,她被眩晕瞬间劫持。是那些人没有焦距还是自己的眼睛没有焦距了呢?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其实,这个机场跟五年前的机场没什么差别,还是老样子,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归来和离去。五年前自己带着梦想朝气蓬勃的离开。五年后,一无所有的回来。从一个十六岁的女生,变成一个二十一岁的女生。从一个拥有父母所有呵护和宠爱的小孩,变成现在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她记不清在哪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无论如何,这个世界都是美丽的,悲伤的是你自己。这个世界不会变,变的是你自己。
再回来,已是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