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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云一别后 流水十年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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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被家人卖给人贩子的时候,四岁的女童懵懵懂懂。前一刻全家都还因添了个弟弟开心,她也跟着乐呵,后一刻父亲抱着她抹了几把眼泪就走了。她不哭也不闹,人贩子看着她虽老实,却怀疑自己买了个痴儿,因此穆岑买下她的过程格外顺利。
彼时的穆岑不过十三,是宫中德高望重的穆老太医爱子,老太医将自己一生医术不遗余力地倾囊相授不说,还将他宠出了个世家公子般心高气傲的性子。好在只是性子高傲,穆岑手上的真本事却是实在的。与寻常药童一般的年龄,却将药经药材识了个通透,加上天生聪颖过人,不仅得了老太医真传还学会了融会贯通。
那日,他是寻着人贩子去的市集,想要买个人试试自己的新药。当时的泾阳都城存在着人口买卖,尽管不在明面上,却因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市集一点也不难打听。
穆岑给人贩子递过钱,不免被周围人多瞧了几眼,随即也有个没眼色的打趣儿道,“这么小年纪就来买人,这是给自己备着个童养媳啊!”
穆岑冷眼看过去,对方顿时噤了声。
他在众人里挑了这个小女童也是因为看着稍合眼缘,女童也意外的听话,他拉过她的手她就跟着走了。
走出五里开外,穆岑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是被刚刚那个人卖给我了,你自己知道吗?”
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他的认知里,比自己小的孩子应该是爱哭闹的,且又是个被抛弃的,这般安静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女童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我被我爹卖给了大黑,又被大黑卖给了你。”稚嫩的声音却意外的不疾不徐,“你多付了两个钱,你又要把我卖给谁?”
大黑是人贩子的诨名儿,穆岑听到她的话,半晌无言以对。
善药坊里有这种以人试药的习惯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只是他从未试过,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说从市集买人回去试药是不犯法的,因是付了钱了的。市集里那么多小孩,他觉得眼下这个他一定能轻易控制得住。
“我……我不会卖你,我是要……拿你试药。”
来市集之前,穆岑是这样下定决心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牺牲一两个试药的人能救更多的人。现在,望着一双清澈的眸子,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心虚。
“什么是试药?是童养媳吗?”
“不是……就是……我是个大夫,给人看病的。而你,你就是病人,需要吃我的药。”
“那我爹是因着我得了病才卖掉我?”
“我不知道你爹为何卖掉你……但……诚然你是个无病的。”
小女童却是听不懂了,穆岑也不再解释,揪下她头发上的枯草,连带着掉落掌心一枚嫩黄的小花,他凑近闻了闻,低头道,“以后,你就叫连翘。”
朝和初年,新帝登基,老太医寿终正寝。穆岑子承父业,做起了乾国史上最年轻的太医令,暗里跟随父亲足迹站在宁丞相一派。
这年连翘七岁,认识了穆岑的第二个试药病人,其实说起来是试药,这些年来连翘也只是吃过两三次穆岑拿不准的药,旁的时间都跟着穆岑学识字,也背医书。
这第二个试药病人,长连翘三岁,名唤荆芥,据说不是乾国人,来自比漠北更北的曜国。七岁的连翘觉着自己比他幸运多了,他被大老远卖过来肯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因此对他多有亲近。而十岁的荆芥,性格正硬,满腹不甘和委屈无处发泄,看着连翘总觉得“这种无知的乐观甚是可悲。”
待到朝和十年,乾国孝喆皇帝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帝王生涯,还未来得及立下储君,便被自己素未谋面的十三弟气的一口老血喷出,自龙椅上直接驾鹤西去。
说起命途多舛的孝喆皇帝,乾国的百姓还是深表同情的。他自上届参与夺位之争后便如神农尝百草般被自家兄弟及各方朝臣灌下不知多少毒药,所幸身边一直有一位穆姓神医,总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及时相救,命是保住了,而立之年的皇帝却一身顽疾,最终被排名“十三”的最后一根稻草拖垮在朝堂上。孝喆皇帝膝下两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如今肩膀孱弱,俩叠起来都挨不住他们的十三皇叔一掌。所幸他们的十三皇叔空有名号,却无兵权。
孝喆皇帝想不到的是,生前他手下得力而恭顺的辅国将军莫良颂自他去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了各方大小兵权。百姓都在猜测,接下来是该改国号还是改年号,不过全无影响——泾旸都城依旧一派祥和。
这一年,连翘十七,肤如凝脂,眉眼明媚,身姿绰约,不笑时唇角也微微上翘。逢朔日出诊时,泾阳城中以看病为由来善药坊一睹芳容的男子,长队直排到隔壁的天宁寺。
这一年,荆芥离开乾国回到故土。走前揪着连翘的后衣领威胁又恐吓,却是没法哄骗带走。
这一年,年华正好的少女已对穆岑情根深种。
春末夏初,泾阳城繁花似锦,清泉山更是满山满谷的绿意。
穆岑背着竹篓走在前面,诚然他早已无需亲自来采药,连翘却知道他心里有事时的习惯始终未变。自己也不打扰他,留了五步之遥,暗自欢欣地跟在他身后。
他掌权太医院后甚少去善药坊,很多时候几个月都见不着一面,因而,这个彼此无言的相处连翘心里是很欢喜的。
直到日头西斜,穆岑的竹篓里依然空空如也,连翘也只采了些车前草。
他太习惯连翘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了,此时回过身等她走近。
少女额前细汗,因他的驻足等待,盈盈的眼中全是笑意。
她今日着药坊小厮的短打青衣,紧腰窄袖,未着粉黛的面容娇俏可爱。
穆岑拉过她,替她擦了擦汗问:“累不累?”
“不累!你呢?宫里的事很累吗?”连翘红着脸小心地躲了一步。
“嗯。”提到宫里,穆岑只应了一声便锁紧了眉头,“宁丞相要把遥之嫁给莫良颂。”
关于宁遥之,连翘知道她是宁丞相的千金,但是穆岑何时与她这般亲近直呼其名却是不知道的。
连翘压下心里泛起的小酸楚,“丞相要把自己的嫡女嫁过去?这是要缓解和莫派的关系?”
宁丞相和莫派积怨已久,并不是嫁个女儿就能缓解的,只是眼下莫良颂揽了大部分兵权,一旦动起来是要地动山摇的。宁丞相明着表露归顺的意思,迫不及待想把女儿嫁过去,穆岑却是知道他暗里小动作不断,甚至几次三番的催自己炼蛊,大有狗急跳墙的意思。他叹了口气,“遥之,不过是个牺牲品罢了。”
连翘心里介意他的语气,但想到宁遥之都要嫁人了,又不由松了一口气,“我能帮你做什么?”
“有件事,我确实分身乏术。宁丞相催蛊催得紧,要赶在过几日莫良颂亲征前得手,这几日,你去太医院帮帮我吧。”
穆岑从前是不屑用这类旁门左道的,连翘想着宁丞相定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这次事成,你就不要替丞相做事了吧!他总是让你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经营善药坊,你很久都没有回去了,我挑了不错的小童想要收作徒弟,你也帮我瞧瞧吧!”
“嗯。”穆岑含混应一声,避开连翘的目光。
植物的蛊连翘并不陌生,此前在学蛊的时候也曾在人身上试过。但是这次穆岑给她的这盅蛊,她确实有点惧意。这蛊与动物蛊或毒虫蛊的区别在于,一旦种下将没有办法取出,被下蛊之人最终会形同植物,完全失去意识受制于操控者。
蛊毒炼成这日,连翘第一次见到宁遥之。
下人把她带到穆府偏厅,吩咐她不要打扰穆太医和宁小姐。兴许没有这句嘱咐还好,这一强调,依连翘的性子不打扰才是稀奇。
庭院里,宁遥之坐在秋千上,着蜜色云锦宫装,面似芙蓉,唇似樱桃,弯弯的月牙眼甚是可爱,偏偏右眼下方一颗泪痣,垂眸时显得格外惹人疼惜。穆岑站在她身后帮她轻轻荡着秋千,他紫色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官帽也未脱,玄色长裤扎在锦靴里,面如温玉,此刻薄唇抿着笑意,全无日常的傲然。
一双璧人两两相望,除了琴瑟和鸣还有贵气逼人之感。
连翘在心里深深翻了个白眼儿才出声打扰,“蛊炼好了。”
想她虽不至于呕心沥血也是两夜未合眼了,穆岑却在这里与别人家快过门的媳妇儿郎情妾意的。
“什么蛊?你是什么人?”
“她是城里善药坊的大夫,我托她办事。”
连翘正要开口,穆岑投来一记不赞成的目光。这下可不能怪她忍不住当俩人面儿翻白眼儿了,合着还跟自己不熟?
一句“你不要拉倒”忍住了没冲出口,连翘转身就走。
走出庭院没几步,穆岑就追上来了,连翘本来就不是个无理取闹的,这会儿自己暗自也觉得刚才行为有不妥,撇了撇嘴站住,心想暂时原谅他好了。
穆岑却只盯着她手中的药包,半晌开口道:“遥之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嫁给辅国将军?还是不知道自己要给他下蛊?”
“都不知道。”
这下连翘更疑惑了,“不是说莫良颂出征前就要下蛊?”不然自己赶着完工是为什么?
“是。只是,这蛊是你去下。”穆岑追过来之后,眼神就一直游移在连翘手中的药包上,这会儿才不得不正视她的眼睛,“遥之什么都不懂,下蛊恐有差错,而且,这蛊……名唤‘摄心’,炼蛊时你是用了自己的血喂养的。”
“是你让我用自己的血……”
“是,这蛊如同一个契约,炼蛊人和被下蛊人是要同生息、共生死的。”
如果说这会连翘的感觉是自己被最亲近的人坑了,下一刻,她就是真的很想把穆岑打晕然后将蛊种在他的身上了。
只听穆岑却换了一副温柔的口气,“遥之和你不一样,官场上的事她不懂,蛊惑人心的事她更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