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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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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一战风云变色,几乎所有当事人回想起来依旧恍如隔世。当日神魔交战,所幸除了巽芳大限已至,其余众人竟皆重伤生还,不得不说是上苍垂怜降下来的奇迹。
奇迹吗?百里屠苏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浅绿色的汁液渗入口中,带着青涩微苦的味道。他在琴川盘桓多日,想见的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屠苏,屠苏!”方兰生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他侧头瞥一眼,因为是躺在地上的角度,所以打头便瞧见一大团五彩缤纷的花花草草。
百里屠苏心里一声低叹,不消说,一定是跟襄铃吵架了现在又来祸害花草讨人欢心。
“屠苏,我二姐从江都带了一品斋的点心,快回去尝尝,迟了,可就没有了!”
一品斋?
——“这是一品斋的桂花糕,你吃吃看。”
——“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所以这次特意从江都带了给你。”
——“还有马蹄糕、香芋酥、千层杏……本来有一家酒酿丸子我觉得甚好,可惜行程繁忙,放久了会坏,下次再带你去吃。”
……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嗯?不好吗?”
好,当然好。先前越是温存,到最后越是镜花水月痛彻心扉。
欧阳少恭,你到底怎么想的?
“哎,木头脸,你发什么呆哪!”
一回头,是方兰生气呼呼的脸,不由微笑:“走吧,我们回去。”
方家。
方如沁坐在堂屋里,面前是一堆精巧细致的点心,方兰生与襄铃吵个不停还在闹脾气,不过这里的人大多司空见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不了再让小少爷跪两天搓衣板,反正方家有的是钱,搓衣板又不贵,跪坏了还可以再买。
方如沁眼看着那两个小祖宗打打闹闹地出去了,目光不由落在独自坐在一旁的百里屠苏身上。这个人打一进来就没怎么说话,低着头品尝点心,但他其实吃得很少,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红尘多烦恼,他从昆仑山上下来,一脚踏入十丈软红,又被人拉入人世纠葛,再也出不去了。
方如沁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屠苏,我去江都收账,打听到一个消息。”
百里屠苏手一颤,仍是没有抬头,闷闷地问:“什么消息?”
方如沁道:“听说在江都附近的邗城,出现了一位姓欧阳的大夫。”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百里屠苏低声道:“知道了,多谢。”
他站起来,拿起搁在桌上的那把随身不离的焚寂剑,步履匆忙,但再没了过往几个月里失魂落魄的样子。
方如沁抿了一口茶,眼神变得温和宁定。蓬莱大战,是所有人心中一道深重的伤疤,好在时光消磨,过去这些日子,大家都慢慢地回到了原先平静的生活里,唯独这个人,宛如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出不来,也不愿出来。
心病终须心药医,红尘之中,冥冥中自有定数。
邗城。
暮色降临,江边船家号子声响亮高远,水鸟扑棱着翅膀从水面掠过,锋利的爪子下是一尾闪着光的银鱼。
百里屠苏依着打听来的路慢慢向前走,石板路几经风雨打磨已渐渐细腻,灯火黄昏,炊烟四起,何处是归途。
他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是因为听见了熟悉的琴声。
榣山遗韵。
那人提过这是上古仙人所创琴曲,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太子长琴了。
他曾经隐藏了那么多事,也隐藏了那么多痛苦。千年渡魂,无止无休,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爬行,在世俗怪异的眼神中忍辱偷生,难怪他会那么懂他,因此设下的,都是令他心甘情愿向下跳的陷阱。
庭院草木氤氲,一张长长的矮榻,一张花纹华美的古琴。
他记得这张琴。琴铭是,千载弦歌,芳华如梦。巽芳死去的那一刻这个人的眼神有一瞬的寂灭,但面色无波,不悲不喜。欧阳少恭曾说过,即便他对巽芳的爱已经变成了逆天的执念,巽芳,或是寂桐于他,依旧是无法抹去的重要存在。
百里屠苏注视着院中弹琴人的身影,他一袭青衫素衣,衣饰寥寥不复当年,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仿佛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在下欧阳少恭,这位师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像一个残忍的猎手。
他眸色一动,向门内踏去,一步步渐近,落花拂过鼻端,香气淡雅。
那个人似是没看见,垂眸弹奏。
一个错音,两个错音,三个错音。
百里屠苏几乎是笑了起来:“你心里紧张,又何必强作镇定。”
欧阳少恭两手张开下压按住琴弦,琴音消弭,笑容中有淡淡无奈:“若不是你,我又何尝失态至此。”
百里屠苏心头一跳,嗓音滞涩,一时没话找话:“你现在……过得好么?”
“好不好,百里少侠都看见了。”欧阳少恭也没有站起来,他就那么静静坐着,面容在夕阳光辉中愈发温润,也愈发令人迷惑。
百里屠苏听他这么说,心头却生出一股气来。
什么叫他都看见了?
他咳嗽一声:“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把魂魄都给了我,你又如何活下去?”
“所以我活不了多久了啊。”桃花眼中竟然流露出些微无辜。
百里屠苏攥紧了拳头:“活不了多久……是有多久?”
“那就要看玉横的力量能维持多久了,”欧阳少恭说着,忽然露出一个无比迷人的微笑,“我说你啊,进来这么久了都还没说呢,你到底想不想我?”
百里屠苏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欧阳少恭家过了一晚,又是如何将这个人带回了琴川。他好像喝了一碗迷魂汤,那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一路走来身外无他物。百里屠苏小时候看《山海经》,知道青丘有一种狐狸,长了九条蓬松大尾巴,修炼成精,化为人形,专门惑人心智。他心里思量,要不要去问问襄铃,欧阳少恭究竟与她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这个品种。
而至于那句“想不想我”——见他的鬼去吧!
百里屠苏每思及此便尴尬万分,当日欧阳少恭一定是吃错了药。
琴川众人见到欧阳少恭都有些不自然,一方面他处心积虑心狠手辣,伤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的生命,而另一方面,他在最后关头收手,将自身的一半魂魄渡给百里屠苏,清除他体内煞气,放众人离去也是真的。所以大家心照不宣,见到他打招呼都颇尴尬。
欧阳少恭看在眼里,明白众人的心情,于是寻了一个晴朗的天气去与百里屠苏谈心。
“什么?你要出门游历?”
“不是我,是我们。”欧阳少恭目色融融,“而今我身份微妙,再待在琴川也不妥,我想趁这几年还能活着,多出去走走。”
百里屠苏蹙眉:“你先前本就四方辗转,又……经历过那么多年的光阴,这世间还有哪种风物是你不曾见过的?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为何又要远行劳顿?”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欧阳少恭微微抿了唇角,“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我跟你走。”
十年光阴荏苒,方兰生与襄铃已有了一双儿女,方如沁将家业交予二人之后便进入佛堂,缁衣素经,了却凡尘。
方兰生时不时会收到风晴雪等人的来信,但更多的时候,他会靠在窗边,回忆起过去,看着门前的小路,寻找当年那两个人离去时的背影。
某一天,方府的家丁过来报信,说门前来了一个客人,穿着一身黑衣裳,自称姓百里,是老爷的故交。
方兰生一惊,骂了句“不长眼”,拉起襄铃匆匆出门迎接。
百里屠苏比以前面目轮廓更加深刻鲜明,眉间一点朱砂早已消失,他身上还背负着那把焚寂剑,身边却空无一人。
方兰生隐隐感觉不好,脱口问道:“少恭呢?”
“他不在了。”百里屠苏低眉,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方兰生急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嘴角化出一个奇特的淡笑:“他本就无魂无魄,全靠玉横支撑活了这么久,现在彻底地消散在了天地间,无处可寻。”
方兰生一个趔趄,跌坐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兰生,你不是一直恨他么,恨他欺骗了你,辜负了如沁姐,”百里屠苏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是恨他的,可是后来……”
那人临走前气息微弱,面上也是带着那样奇特的笑意,他说:“我带你去我去过的地方,走我曾经走过的路,看我看过的风景,那么你就能多了解一点我的过去,而我这最后的十年,也将是由你陪伴度过。这样,就好像是你陪着我走完了这一生。坦白说,我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但我也想着你有了这么多回忆,往后应该不会那么寂寞。屠苏,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当真是,好名字……”
百里屠苏一滴眼泪落下来,他手指微颤,掌心已空无一物。
这个人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他仍是狡猾无比,他躲在外面令他心生不安,又故意放出消息让他来寻,再引诱他与自己走过千山万水,还是一步步的算计,一步步设下陷阱。
好在他到最后总会心软,却也让他措手不及。
百里屠苏在琴川郊外立下衣冠冢,随后向方家夫妇辞行,上天墉城继任空置多年的执剑长老之位。每逢欧阳少恭祭日,他都会下山一趟,在墓碑前静静坐上半日,后来渐渐多了话,也有去城郊扫墓的人偶尔听见过只言片语,大多是很遥远的地方的名字,那人语气温柔,看着是自说自话,却好像身边真的坐着一个人。
人生等闲,天墉城的弟子们一直惊诧于内心坚定、修为高深的执剑长老为何没能成仙,他们去问掌教,问妙法长老,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心中有执念,故而甘愿身陷轮回不得解脱。
他每日立在崖顶,翘首远望的姿势就像在等一个人,而那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百里屠苏满百岁,无疾而终。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圆。何以别离久,何处,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