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白桐白华 ...

  •   (第七章)
      慕广韵的清影殿前,有一株高大的白桐。

      正是清明前后,这株白桐一夜间开满了纯白的花。

      听闻白桐是很少生长在人家里的。也不知是这执古宫里的人有意将它栽在这里,还是因为宫殿盖得太大不小心将它纳入了高墙。

      清晨有些霜露,天气微寒。经过一夜的死去活来,薄媚现在精神尚可,却懒怠梳妆。站在树下端看了一阵枝头成簇的桐花,心里翻来覆去在想——白桐是绝佳的斫琴良材,云和仙君曾说过,伶伦的性子,梧桐相配有些平凡,泡桐相配有些轻浮,唯有这白桐,配他最合适。

      当时薄媚就曾豪迈地许诺,在众人面前,说,伶伦放心,我便是走遍天下,也要找到一株绝好的白桐来斫一张琴送你。

      可是白桐却可遇不可求。

      如今这里刚好有一株,长得还很高大……薄媚上前去,屈指叩一叩树干,听声音松透清疏,口里念叨一句“不错不错”,又退回原处,从下仰望。这么大一株树,木材想必足够了,足够她斫坏个四五张了。她没有斫过琴的,或者说没有完成过一张琴,缺乏经验,于是默默给自己一定的宽容度。

      “嗯,不错不错……”薄媚又由衷赞叹一声,心想树树啊你活该被我撞到,我决定就拿你给慕广韵斫一张琴,送他做新婚礼物了。于是向一边伸手说:“来,给我取个斧头来。”

      不一会儿就有冰凉物体被放在掌心。薄媚觉得不对,扭头一看,见是把出鞘的剑,不由得恼道:“我说斧头,不是……咦?广韵,你何时回来的?”

      慕广韵两指交叠一弹剑柄,宝剑离了薄媚的手,凌空飞旋几圈,短暂滞空后,垂直落入他手中抄着的皮革剑鞘中,发出“叮——”的清脆鸣响。“你想做什么?”他挑眉看薄媚。

      “砍树啊。”

      “砍树做什么?”

      “斫张琴。”薄媚说,指一指那株白桐,“这树不错,你养的么?”

      “不是我养的,但它是我的。”慕广韵冷笑一笑,向一边走开,“你动它试试。”

      “……”薄媚愣怔一下追上去,“喂,广韵,你去哪里?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这几日过得如何?路途迢递,可曾幸苦?听说被大雨困住了,那你……”

      慕广韵停下脚步,回身笑看她:“哦,我也有话问你。”

      “……”薄媚眨眨眼,被他笑看着,竟有些紧张。虽说曾经朝夕相处过三年,可那时毕竟戴着面具,隔了他的眉目,也隔了她的脸红。如今这样,总能与他咫尺面对,有时真是比犯了错误还要慌张无措。

      “我问你。”慕广韵语气温和,脸上笑意却三分虚情假意,“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薄媚有些莫名,“你忘啦?我们成亲了!”

      慕广韵无谓地勾一勾嘴角,却转身大步流星走开。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他言下之意是,公主殿下,以你的跋扈傲慢,我在新婚之初就怠慢你十日,你怎么还没有负气回京、退了这桩婚事?

      其实他十日不归,多少也是有意怠慢。

      这桩婚事他不愿意,却也不愿意由他来说不愿意。一则对方是薄氏公主,成婚又是天子的旨意,自己若抗旨不尊,不免对苍慕国不利;二来苍慕侯夫妇极其乐意这桩婚事,还施压威胁他遵从,他不想忤逆;三则,三年前薄媚退亲一事损了慕家的颜面,如今他也想损一次这荒唐天家的颜面。

      若公主不识大体,哭哭啼啼跑回乐邑,自己闹着要退婚,是他最乐得看见的结果。

      反正这位公主,在全天下,也是出了名的荒唐。

      除了乐邑皇宫仍自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天下有几人不知,当今天子是个奢靡无度的大昏君。自他继位以来,从未打过一场胜仗,北边疆土一再割让,戎狄气焰日渐高涨,近年外族竟敢公然在乐邑城中砍杀平民;而民生方面,更是糟糕,徭役沉重,赋税如山,百姓收成被无情抢夺,一家七口惨死家中,也是常见的事情;而这边饿殍白骨,那边声色犬马,高楼玉树金玉满堂,莺莺燕燕夜夜笙歌,甚至还心血来潮举国重兴乐府十二音律,都是那位昏君做出的事情。一道朱门,隔开两个世界。而门内之人从来对外面的疾苦充耳不闻。

      但其实这位昏君最臭名昭著的事情,还要数一件,那便是十八年专宠一名身世下贱不清不白的舞姬。他十八年前就差点为她倾覆了天下。好在最后只是丢了几座城池。

      那舞姬年轻时,曾是周旋在各国王孙贵胄之间的红人。

      往后十八年里,昏君与舞姬的女儿,宠冠天下的岁黓公主,在人们口中,几乎就等同于“娇蛮跋扈”的代名词。她想要的,天子叫全天下人为她搜罗;她喜欢的,天子不许人与她同享;她憎恶的,天子纷纷贬斥驱逐。就是因为她曾说过一句“讨厌阿狗”,第二天早晨,就连苍慕国上下也再见不到一条狗。

      又听说,岁黓公主愚笨得很,说话做事,时常颠三倒四。于是有人猜测,天子这样放任宠溺,莫不是因为……生的是个傻子?

      人们从没有见过岁黓公主,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她。大多数人觉得,她一定面生横肉,眼如铜铃,是个夜叉,讲起话来,也一定咄咄逼人,毫不讲理。

      后来也不知是从哪个人开始流传,说见过岁黓公主其人,窈窕淑女,美人如玉,气如幽兰,貌若神仙,额上天生一块星状胎记,昭示着她是岁星转世,福瑞之身。

      百姓最喜欢相信这些玄乎的东西,于是薄媚的形象,不再是单纯的夜叉,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好,有人还执意说不好。

      只有慕广韵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天子与舞姬的小计量罢了。额上胎记?岁星转世?呵,他笑而不语。

      因是传说中的“岁星转世”,诸侯公国都开始按捺不住,纷纷想要求得公主下嫁。仿佛她的下嫁,就等同幸运眷顾一般。苍慕侯夫妇也在其中。

      但其实,多数人也并不傻,他们只是觉得,既然她要顶着这样一个名头,那他们便可以利用这个名头。因为百姓是相信的,如此便是民心所向。苍慕侯夫妇,就是如此。

      慕广韵其实是不屑的。却也不想忤逆。反正那位公主品性百般恶劣,任性胡来,她随便一指,说要嫁谁,便嫁谁,也不问别人是否同意,那他又何必替她顾虑?各自顾各自便好。

      薄媚只当慕广韵名声不好,殊不知,在别人心里,她也是个十分恶劣之人。

      她眼看着慕广韵大步流星走向慕侯寝宫,紧跑慢跑跟了几步,又停下。他刚刚回来,大概有事情与他父亲禀告商议,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结果他这一去,又是三日未归。薄媚坐立难安,跑去问慕侯,慕侯宽解她说,不必担心,韵儿来了几位别国的朋友,这会儿许是陪他们去山中郊游去了。

      薄媚当下有点动怒,拍案说:“为何不知会我一声?慕家从来都是这么不知礼节的吗?”

      吓得慕侯一时不敢说话。还是慕夫人出面,拉着薄媚的手,开始给她讲为妻之道:“都怪我不好。韵儿从小就是个管不住的性子,我又不是他亲娘,对他万般好,也不敢管他太多,生怕他记恨我……以至于他现在成了这般不懂事的样子。孩子,你既嫁他为妻,往后,还要劳你多多辛苦,收收他的心。我们为人妻子的,无非就是安分守己、体谅夫君,平日里多琢磨夫君的喜好,才能讨得欢心,让他心里挂念着你,挂念着你们的家……”

      薄媚平生最烦听妇人讲这些头头是道的狗屁心得,当下就告辞出来了。

      要说这一点上,姬夫人就与一般妇人不同。姬夫人从不教薄媚委曲求全,也不教她做女子要做得卑微下贱。薄媚觉得,母亲那样的,纵有些傲慢,却是真性情。

      薄媚心中,只有爱与不爱的概念,哪有那么多曲折心思。不是没有,而是不屑有。

      其实她心头再埋怨慕广韵,也只是一时气愤。因为他毕竟是慕广韵啊,他的散漫不羁,在云和山那三年,她就已经领教过。可是因为喜欢,所以心里留了很大的原谅空间给他。

      好,既然他现在很忙,那她就等他。三年都等了,这才几天而已,有什么等不得。反正已经是夫妻了,还怕他丢了不成?

      反正他也还记得自己,记得阿苦给他的一句承诺。

      那日闹过头痛之后,薄媚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脑袋里有些恍惚,云和仙山的那三年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回演,儿时的往事也依稀浮现,就是……丢失了新婚后十日里的记忆。

      脑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他站在床前,伸手勾起她头上的红绸。勾到一半,记忆就断了。

      因为来到苍慕国以后,有诸多事情需要打点,比如布置房间,安放自己的随嫁家具,比如出席宴会,祭拜苍慕国社稷宗庙,好不容易闲下来,却又发了场病,所以薄媚没来得及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件件记在记忆簿里。

      所以那天清晨,当她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千里迢迢嫁来苍慕国,新婚第二日,慕广韵就因为急事离开,一走十天。其他的都没印象。于是她问伊祁说:“他看到我的眼睛了么?”

      “看到了。”

      “我告诉他薄媚就是云和山的阿苦了么?”

      伊祁犹豫了一下,说:“告诉了。”

      “那他还记得我吗?记得我走时留给他的承诺吗?”

      “……大概记得。”

      薄媚满意地笑开。那便好,还好还好,一切都还顺利。

      其实是伊祁不想看她痛苦,编的谎话。虽然并不知道慕广韵心里怎么想,也不知道薄媚究竟留给他怎样的承诺,但他多少看得出慕广韵的有意怠慢。可是他也知道,薄媚对慕广韵的喜欢。既然阻止不了她对他的喜欢,那起码可以让她不那么受伤。

      当日,薄媚告辞慕侯夫妇,出了门外,在阶前又站了一站,远远望着清影殿里高出墙头许多的那株白桐,繁花如云,光是看着,也觉得鼻尖萦绕馥郁清香。

      顽劣的慕子衿又出现在视野里,在墙角被一群人簇拥着,仿佛在玩儿打仗游戏,木剑“乒乒乓乓”相交,他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嘿嘿哈哈”。

      要说这小子,就是眼尖。离了十丈远,隔着几十个人,也能一眼看到这边正打算离开的薄媚。

      “喂,媚媚!”他撇下众人,飞快地跑过来。

      “你好呀小家伙……”薄媚尴尬地堆笑,因为她又忘了这家伙的名字。逃走未遂,被逮个正着。

      慕子衿帅气地把木剑往背后一插。但是薄媚看到他后面并没有背着剑囊,于是那把剑就很直接地插到了屁股裆里。

      慕子衿感觉不对,又拔出来重插,这回才准确无误地别在了腰带里。薄媚看得忍俊不禁,他却仍是一脸帅气。

      “我可不叫小家伙。”慕子衿突然皱眉说,“你该不会又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呃……”薄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到自己手腕那日发病时不慎划伤的部位,缠着一块紫色的纱巾,当即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叫慕纱巾,对不对?”

      慕子衿拔剑:“……信不信我砍死你?”

      薄媚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说:“子衿乖,姐姐先走了啊……”说完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喊出了他的正确名字。不由得又暗赞自己潜意识里的记性还不错。

      慕子衿这才息怒,哼哼两声,又道:“媚媚,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儿吗?”

      “不了,我打算回去睡觉。”

      “哦,哥哥跟你一起睡吗?”

      “……”薄媚脸红了红,知道他童言无忌,却还是尴尬,声音都有些放低,“哥哥他……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不是回来了么?我昨晚还看到他。”

      薄媚愣了愣:“哪里?”

      “在嫂子那里。”

      “我那里?”薄媚说,“没有啊……”

      “不是你,你是媚媚,我说的是嫂子。就是那个看不见脸的女人。”

      “……”薄媚下意识问说,“她在哪里?”

      “就住在那边,杉木林后面的园子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