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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粪土侯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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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薄媚回到楚衣宫时,已经是明月西垂。再过不久,天都要大亮了。
连日来奔波赶路,到此刻才感觉到身心疲惫。然而心乱如麻,便是睡去也一定噩梦连连。
站在庭院里,才发觉这里还没有留出给她的房间,去也无处可去。耳边传来沽酒声,因为夜里寂静,显得像是响彻山林的流水。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正殿前的宽阔平台上铺了一张破烂的草席,有名高大男子正肆无忌惮地半倚半躺在席上,衣襟大敞,青丝乱舞,不修边幅的样子。看着散漫。却也不至于邋遢。或许是因为身形挺拔的缘故,虽看不清长相,但也觉得他该是潇洒风流的。
他正举着一只夜光杯,酹酒对月的架势。
这架势要是搁在一个稍显佝偻的人身上,不是乞丐也是落魄文人。
旁边站着几个服侍的宫娥,却插不上什么手,只能站在一边侯着,可能是被吩咐看着别让他醉酒胡闹吧,薄媚心想。
那男子看到了薄媚,远远举杯向她;“好酒!来陪我喝一杯?”
“你是何人?”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问你是何人”
“你看你看,小姑娘一点风情也不解……”男子起身,一副极其颀长的身躯,度着微醺的步子走下台阶来,手里的酒樽仍不肯放下,站在面前了才发觉,竟然比伊祈还高了半头,“这不名字都在诗里了,‘几曾着眼看侯王’,喏,你着眼看看,眼前公玉侯王是也!”
“公玉侯王?”薄媚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没心情多想。有侍从听闻薄媚回宫了,赶忙迎出来,说要带她去寝殿休息。
“哪一间寝殿?”
“东苑客殿。”
薄媚冷笑一笑,说:“带我去世子寝殿。”要等他回来,把话说说清楚。也许决断,就在此一夜了。虽然现下心里还有些茫然。
因为心不在焉,迈出去一步,就险些被碎石绊倒。伊祈和公玉侯王同时伸手来扶,“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声音清脆细微。
薄媚看到脚下半枚玉璧,正是自己随身带着的物什。便弯腰捡起,察看一番,虽未碎裂,却磕掉了小小的一块。不由得心疼地拂去灰尘,就要往怀里收。
不料被公玉侯王一把夺过,他还理直气壮地说:“小姑娘怎么随便拿人东西呢?这习惯可不好啊——”
“你的东西?”薄媚诧异,下意识摸去怀里,见自己的半枚玉璧还好端端地挂在胸前,不由得惊奇,又去看公玉侯王手里的半只,问,“你从哪里捡来的?”
慕广韵说她送他的那半枚丢掉了。如此珍宝,想必是会被人捡起的。
“怎么是捡来的呢?这明明是人家的传家宝。”公主侯王揪过薄媚的头发,心疼地擦拭着那半枚缺了口子的玉璧,擦一擦又吹一吹,啧啧两声,“你看看你看看,都怪你,把人家传家宝都摔坏了……”
传家宝?薄媚又抢过来看了看,是与自己的分毫不差啊……只是,分毫不差就是错,因为慕广韵的那半枚应该是与她的对称却不相同的,手里这枚,分明是同边。又拿出怀里的与它往一处拼了拼……并不能契合如一。
看来真是巧合了?别人家族也有同样的宝物?既是上古遗物,谁知道呢。
于是将玉璧还与他,匆匆便走。
“喂,你怎么也有半枚?”公玉侯王在身后唤她。薄媚无暇理会,径直去了慕广韵寝殿。
在殿中等到天明,都没等到慕广韵回来。
伊祈为她不忍,终于出言道:“离开这里吧。”
“去哪里?”薄媚却有些茫然。
“回去乐邑,或是出门散心,或是四海为家。去哪里都好。”伊祈叹息,“慕广韵待你不好,你又何必为他苦苦守候。公主殿下,就算离了他,就算再嫁三嫁,这世上也一定会有愿意一心一意爱你的人出现。”
“也许会有……”薄媚垂一垂眼,笑得有些无奈,“可我却不确定,我这一生还有没有力气爱上别人。”
伊祈为着这话深深蹙眉,却无话可说。
“我知道说这话真是一点尊严也没有了,可是,伊祈,我想我离了他,怕是心里要痛死了……你知道吗?一想到分别之后是永生不见,我就害怕。我总想,或许会有转机,或许不至于如此……可是一边又唾弃自己,堂堂岁黓公主啊,人家不是都说你娇蛮任性飞扬跋扈么?怎么现在、一点骨气也没有了……”薄媚说着,蹙眉抚了抚肚子,像是有些痛,又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与她感应,转而低垂眉眼,表情又有些温暖,那是一种伊祈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复杂神色,她说,“伊祈,你去看看,梓卿回来了么?”
“梓卿?”伊祈几乎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指的是谁,“做什么呢?”
“我想跟她谈谈。”
“谈什么?”
“谈什么呢……”薄媚想得有些苦恼,“不知道啊……或许……告诉她我很爱很爱慕广韵,告诉她我可能有了慕广韵的孩子,许诺她万户食邑,叫父皇赏赐她三世荣华富贵……然后,命令她离开?呵,谁知道呢,我总要先看看她是怎样的女子……”
伊祈沉默了良久,说:“好。我带你去找她。”
其实慕广韵早已回来了,廊下站了许久,看着殿中跳动的烛火,轻叹一声,转身去了客人的住处。
司徒凉心和雍门轩此次来,并非单单游玩作客,实则是商议三国未来十年里的连横合作。三国横跨东西,若能联手,便相当于一刀斩断了乐邑与其他诸国的联系。多亏了云和山上三年时光,让这彼此提防的三大强国有了合作的契机。
早在当日离山之时,几人就曾盟誓约定——薄氏天子昏庸无能,治下八十六年山河支离破碎,可见他不堪坐拥天下。当年三十国被灭亡的痛,便要靠这残存的几个古国来讨还了。
当然,这大义凛然背后各自深藏的野心,不必言明。这三国与薄野,同是血脉悠久的上古列国,谁甘愿卑躬屈膝臣服于人呢?蛰伏多年,还不趁此乱世再搏一回?
只是,大家实力相当,互相制衡,谁都不能保证将谁一举歼灭,且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挑起强国之争,因为深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是有人愿意坐收渔翁之利。谁敢出头,怕是还没打到乐邑,就会被各国踩在脚下。最后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三大强国联手,作同一阵线,制定了先吞并蝼蚁小国,再逐一灭亡大国,随后剑指乐邑的十年之计。算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司徒凉心慷慨激昂,用匕首指着沙盘上的万里河山,说:“你我三人约定、代三国盟誓,待十年之后,无论三国之中谁人夺取天下,都要将剩余二国封王,二国也定当忠心臣服,尊其为帝。司徒、雍门、慕,三姓携手同治天下。”
“好,我们就此说定。”雍门轩翘着腿坐在椅上,一样的意气风发,一点不像个闺阁女子的作派,“那昏君坐不了的江山,我们且拿来试试身手。”
慕广韵只笑说:“好。十年之后,践此盟约。”
然后各自展示了计划之中三年内意图吞并的国家,大都是自己周边不堪一击的小国。轮到慕广韵时,他却用笔头轻飘飘点了点地图上南渊国的位置。两人惊异看他,问说:“你确定?”
慕广韵笑了:“确不确定,我眼下可说不准。只有等三年之后,方可知道。”两人骂他故弄玄虚。
薄媚来到了夙白门前。因为伊祈协助,引开侍卫,她得以顺利进入。其实这也让她心寒了一把,干嘛派这么多人保护她呢?防谁呢?她还能吃了她不成?
夙白见来人是谁,显然吃了一惊。
“你别怕。”薄媚只淡定地坐到桌旁,也招呼她过来坐,“我只是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毕竟喜欢上同一个人也是一种缘分。你说是不是?”
夙白不语,只踟蹰在床前不敢过去。薄媚笑了,道:“你还是怕我?想必你也听说过我,是吗?”垂一垂眼,等不到对方开口,又道,“为什么不许别人看你的脸?”
“……”
“是因为太丑还是太美?”
“……”
“还是因为慕广韵不许别人看到你的美貌?”薄媚轻笑,“倒是看得出来,他有时是个霸道的人。”
“……”
“你想不想知道,我跟慕广韵是怎样相识的?”薄媚笑着说,“这样吧,我把我与他的故事告诉你,你也把你与他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不是要同你比个高下,只是……只是好奇。你一定也很好奇的,我为什么对他心存执念,是吗?”
夙白还是不语,时不时张望窗外,像是随时准备张口大喊救命。
薄媚的笑僵冷了,一阵阵难过涌上心来。她若真的喊一声救命,会不会下一刻慕广韵就破门而入,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虽感到绝望,可面上还是一派强颜欢笑,垂了垂眼,将她与慕广韵的故事娓娓道来,自三年前的那幅画开始,从头讲起。
讲讲停停,像是一边在讲,一边在苦苦回忆。她记性不大好,三年间头痛病发作无数次。刻骨铭心的片段自然是记得入骨入髓般深刻,永生不忘,可有些久远的细节,真是讲起来了,才发觉已经快要淡忘。回忆起来,不记得模样,只记得甜蜜美好,如隔了磨砂的梦,镜花水月。
然后讲到风雪埋身,然后讲到一日夫妻。然后她轻柔地抚了抚小腹,却没了下文。“你呢?”
夙白不语。
“你呢?你的故事。”薄媚淡淡一笑,“便是要死,你就不能让我死得明白一点吗?换句话说,你讲出来,若我无话可说,你便可看我一败涂地的样子,不也能更加痛快点吗?”
夙白还是不肯开口。
薄媚起身向她走去:“为什么这般悭吝呢?我自认与他的相遇也不算平凡了,他却没有爱上我。我想要知道你们的故事,你就当我是一个人旁观人,讲给我听,有什么不可以呢?”
夙白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仿佛很惊恐的样子。这样子倒叫薄媚觉得好笑了,好像她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暴徒。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扶着额头苦笑:“很为难吗?你讲给我听,我答应你,我若为你们的故事感动了,我便退出,离开慕广韵,离开你们,再不纠缠。你放心,我是很容易感动的一个人,真的。这样,也不肯讲吗?”
有人破门而入,却不是慕广韵,是伊祈。两人闻声回头,都有些愕然。伊祈走到两人中间来,唤了声“公主”,似乎有话要说。薄媚却没等他开口,径直跑了出去。
因为突然涌上一阵呕气,她跑了很远很远,跑到了没人的地方,扶着斑驳的矮墙,呕得撕心裂肺。
可是呕了半天,也还是觉得胸口憋闷。到了最后,不知是难受得厉害还是难过得厉害,落下鲜红的泪来。
屋子里,伊祈正要追随薄媚出来,却被夙白一把拦住。“伊祈,”她冷冷地说,“你不是答应,帮我改写她的记忆簿。为什么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