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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纸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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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镜走后,梵尘又望了一阵那池中镜水。转身走去内室,对着石壁结印,石壁上便显现出一排卷橱。他远远扫了一眼,手一抬,便有一只卷轴自卷橱顶端飞出,落在他手心里。
卷首写着“囚风”二字。这是阿懒的鬼籍,纪录着他接下来将要经历的十殿刑罚。
梵尘打开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从削鼻割耳,到鞭笞砍刺,到掏心挖肺,到油煎冰冻……几乎占尽了地狱所有酷刑。这回可真有他受的。梵尘摇摇头,卷好卷轴放回橱上。
转身要走,却又犹豫。半晌又转回身去,又将阿懒的鬼籍取下来打开,食指在“沥烬心肝,斩断手足”八个字上轻轻一抹,便抹杀了它们的存在。又放回原处。
从第一鬼殿出来,梵尘立在冥界十二结界正中央。仰望东南,因鹑火界撕裂,有惨白天光渗透进来,丝丝缕缕投射在空气里,好像冒着腾腾热气。阴司的大多数鬼是见不得日光的,暴露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中,一瞬间就会被炙烤得灰飞烟灭。
所幸缺口不大,光线也只有几束,小鬼们早已躲去了阴暗角落。
所以梵尘站着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见不到什么鬼。然而耳中依然能听到那些不眠不休的哭泣哀嚎,还夹杂了远处交战的声音。
突然白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紧跟着后面千万道白光。梵尘眼睫微动,右手迅速伸出去,准确地捕住一道白光,同时左手一挥,画出一张大网,使力一推,便铺满天地。无数道白光被巨网拦截,扑簌簌落地,变成一只只哀鸣的四足神兽,通体雪白,头上独角。
再回头看手里抓着的,也是这样一只兽,被他扼着喉咙,已然奄奄一息。
神魅白泽。
东南方光芒突然一阵剧变,不多时便恢复了一贯的晦暗无光。看来结界是修复了,想必战争也已经结束。不用想,定是神魅族溃败。这一战他们偷袭,本来就是不自量力。区区神魅,怎么敢如此莽撞?为了什么?
梵尘将“俘虏”们处置好时,掌血飞龙已经率先回来了,向他禀报战况,说他们才刚带鬼兵赶到鹑火界,神魅就开始退兵了,这场仗打得轻松。梵尘沉吟不语。说话间幽镜等人也回来了,看到梵尘脚下的几根雪白毛发,幽镜道:“你脱发了?”想想不对,又捡起来仔细瞧了瞧,“不对啊,你头发不是蓝色的么?这几撮好像是灰色……不是,好像是白色……光线太暗了看不清啊……”
梵尘指一指地下,地牢隐隐欲现,里面是百余只刚刚捕获的白泽。众人见状,惊叹不已。“白泽一族本就战力低下,千余年前又获罪于天,被逐出三界。你们当神魅白泽族今日以卵击石,冒失进犯冥界,是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不明白,于是又纷纷看向梵尘。
“这些是……”三殿鬼王煞骨指着地牢惊道,“难道说,是刚才交战时趁乱混进来的?”
梵尘点头。
幽镜一跺脚,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就说呢,神魅大军在结界外徘徊多日,鬼鬼祟祟,今天又突然进攻,我们一赶到,他们又突然落荒而逃,这不是闹着玩儿么……原来,是声东击西又击北啊,好狡猾的家伙们!”
鬼臼不解:“那他们拼尽全力潜进来,是为了什么?”
梵尘不语。幽镜道:“你傻呀?当然是为了抢夺轮回之井啊。”
“哦……”众人彻底恍然大悟。
其实也不难猜,自天地分治,冥界诞生以来,几乎所有大的战争,全是为夺轮回之井而来。轮回之井,顾名思义,是掌控世间万物生灵生灭轮回的力量,凡魂魄,自此而生,自此而灭,又自此而生……逃不脱,挣不开。命运由此生生世世注定。
冥界的存在,就是为世代守护轮回的力量,守护天道循环生生不息不被打乱。这也是永世之鬼永世的职责。他们不入轮回,却为轮回而生。
然,世上有多少种生灵,便有多少种贪念。每一族诞生,每一族繁盛,然后每一族都妄想掌控命运,于是纷纷以卵击石。梵尘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该说他们可贵,还是可悲呢?
“不过樊大人,话说回来,这轮回之井……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不怕死的幽镜小心翼翼问出了众人心声。大家纷纷屏气凝神一脸求知地望向梵尘。
“不对,感觉不太对。”樊尘一副听不见的样子,又领着众人巡视一圈,离开前吩咐一句:“近日各自多加防备,以免有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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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懒还能四肢健全地回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喜出望外。这已经是七七四十九日后的事情了。
当日在第一鬼殿与梵尘阔别后,他果然再没有出现。当真狠心。
相处之中,阿懒常常觉得梵尘多少是有点类似凡人的感情的,起码受自己影响也有十七万年了。可是每次十殿受刑过后,这个念头就烟消云散。
通常他受刑时,梵尘不是袖手旁观,就是不见人影。
袖手旁观的时候,譬如这次,阿懒常常觉得他脸上简直写着“罪有应得”四个字。
也不知是大公无私,还是冷酷无情。
算了,说到底,就是个无情无性的鬼,跟他谈感情,才真是奢望了。
阿懒吹一声系在颈间的骨哨,等着华夜城的船下来接他的空档里,一边怨念,一边揪着自己被砍下来的耳朵,对着水面往原处粘。
乱蓬蓬的头发挡住了脸颊两侧的血窟窿,无论如何也找不准位置。白白浪费了从鬼市申屠酉那里高价买来的半瓶死人胶。血已经不流了,痛也麻木了。
耳朵粘不好,就先收回口袋里,又取出脚趾头来一个个粘上。结果把两只脚的小拇趾粘反了,掂一掂死人胶的分量已经不多,犹豫了半天,决定反着就反着吧,反正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而且也不痛不痒。
身上还有几处白骨森森的伤,但是想想剥离的血肉也找不回来,衣服一遮也就看不见了,反正都快不痛了,就这么着吧。于是叹一口气,就着水边坐下,撩水洗脸。
一边洗脸,一边倒是冷静不少。其实他受的罪都是自作孽,为什么要怨念人梵尘?在阳世为非作歹的是他,要求独自去鬼殿受审的也是他,梵尘不帮忙,也是无可厚非。
更何况说起来,除了罪大恶极的几世外,他从不必去鬼殿走这一遭。不也是仰仗梵尘?樊尘包庇自己的时候 ,也不在少数。
再说,他这一次主动要求受审,也着实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迫切地需要记起前世的事情,不用多,只要记起霍云笙就好。所以当孽镜之刑中被问及情罪时,他抵死不认。他企图将孽镜中关于霍云笙的画面留的久一点,甚至想用他的反抗,让那画面呈现得更深刻一些,从而激起他的回忆。
但是并未得偿所愿。看到的,仍是万分陌生。这一世的记忆,始终空白。
既然别有用心,理所应当为此付出代价。那些痛,是该他受的。再苦再痛,哪怕沥烬心肝,也是该他受的。何必怨梵尘。
想是想得明白,心里却还是不甘。觉得不够,远远不够。何日能看到他为自己的伤痛而伤痛,为自己的难过而难过,为自己哭为自己笑,为自己消沉为自己疯狂,才够痛快!
……可是,要一个凡人做到如此都不容易,更何况他是无情无性的梵尘。
那么好,退一万步讲,不必如此,只要他稍微露出些不忍,为自己的伤痛露出不忍,为自己的难过露出不忍……也够暗爽一阵子的了。
所以那天孽镜之刑中,当梵尘将手搭在肩上时,阿懒有一瞬觉得恍惚。那是他第一次那样做。虽然很短暂,又看似很无心。
到底是自己贪心。
阿懒等着船来接他,船却迟迟不来。于是他躺倒在地数星星。其实是没有星星的,但是他数了半天才发现这件事情。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与自己相反平行的方向,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阿懒倒着辨认了半天,确定不认识。于是转个身侧卧。
那人却追着看他:“喂,你是东陵囚风?”
“……”阿懒一个激灵坐起身。经过这大苦大难的四十九天,现在听到“东陵囚风”四个字就打寒战。不过瞧眼前这年轻男子弱不禁风的,并且也是遍体鳞伤,料想不是鬼殿里的鬼吏,估计也是个轮回中的小鬼。而且跟自己同病相怜,刚被虐完。顿时心生亲切,问说,“兄台是?”
“我是来找你的。”那男子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递到阿懒面前,“你看,咱俩是前后脚死的,同批过的奈何桥。你在桥下给了我这个,叫我以后来找你,说可以聊聊天喝喝酒什么的……”
阿懒接过纸笺看看,上面写着“东陵囚风,华夜城”的字样。再抬头看看那男子的模样,丝毫没有印象。虽然没什么印象,但基本可以确定这事是他做的没错。因为他的确有这个习惯——死亡期间喜欢给相貌还不错的小鬼塞纸条,上面注明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用的是若干世以前从鬼市申屠酉那里买来的一种可以定位导航的纸笺,只要往上面涂点自己的唾沫……或者任何其他□□,别人拿着,就算被消除了记忆也能凭着指引找到他。
至于用意么……当然是为排遣寂寞。其实永世鬼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无情,而是没有某方面的功能。以至于漫漫长夜阿懒若想排遣寂寞,就只能到处勾搭轮回途中的小鬼。
这个习惯通常发生在过了奈何桥以后,也就是恢复阿懒本性以后。但也有时候发生在过桥之前,借助于他那一世的好色本能。这种情况饮了孟婆汤以后,他自己就会先把干过的好事忘个干净。
反正本来也不抱希望,只算是闲情钓鱼罢了。今儿居然钓得了一条,也算是意外收获。他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男子。脸上有几道血痕,但没有大的伤,不算破相。撇开凌乱的发型不说,倒是一副颇有些姿色的容貌。再往下看,身材也不错,瘦是瘦了点,但比例很好,胸膛皮肤也白嫩,看起来楚楚动人……
阿懒不动声色吞一口唾沫,伸出手去□□说:“你好你好,对的对的,是我给的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