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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孽镜幻 ...

  •   (第四章)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音铃突然吼了起来,嗓音有些撕裂,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凄美。连带着眉心那一小串铜铃,“簌簌”地响。

      “你明知道,这些年来,我的记忆在一点一点磨灭,好多、好多事情,我也快要记不起来了……可是,可是过去的事情,我明明给你讲过很多很多次了,你都是知道的呀!”

      阿懒仍是一脸懒怠:“在说什么呀,颠三倒四的……”

      音铃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瞪着他,一眨眼,泪珠却滚了下来,划过面颊上一枚小小的红痣。阿懒看到了,叹口气,却直接转身告辞。

      “小沈,是你叫我在三生石畔等你的,你说下一世、下下一世还要在一起的……我等了,你却不来……你来了,却不肯记得……”

      阿懒没有回头,只觉得音铃的声音是乘着风刮到耳边来的,有些许空洞,些许苍凉。天上盘旋着两只黑色的大鸟,俯下身来朝这边冲了冲,却似乎被什么力量阻挡,无法接近这座孤岛,便又离开了。他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漠说:“这种话我不知对多少人说过……活人替死人承诺,从来不算数的……”

      “小沈,你狠。”

      “是是是,我狠我狠……”

      身后突然没了声音。辽远的天际,开始回荡起凄婉的歌声,和清灵曼妙的箜篌弦音。音铃倒先他一步离开了。或者,是不愿再听到更不想听到的话。

      阿懒耸耸肩,自言自语走开:“反正我是劝过了,还要执迷不悟,我就真没有办法了。”

      ******

      其实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当然仅限于华夜城,下界仍是一片昼夜不分的鬼气森森。

      虽说阿懒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可竟然还是在华夜城外碰见了樊尘,这令他比较意外。问他要上哪儿去,心里多少希冀着回答是“放心不下”,樊尘却说,“会友去”。

      “哦,哪儿会友去?”

      “巧得很,跟你同路。”樊尘说着,转眼看他,“约了船吗?捎你一程?”

      “行啊,樊大人的船有软皮座,高级。”阿懒伸个懒腰顿一顿,又问,“怎么,你今天还有朋友入第一鬼殿受审吗?”

      “没有。”樊尘说,“不是受审的。”

      “还真是去第一鬼殿啊……难不成今儿你主审???”

      凡死亡之人,过了奈何桥,忘了前尘,便沦为行尸走肉,由鬼差牵引着,先踏上黄泉路第一辅路,由尽头入第一鬼殿入鬼籍、受审问。冥界共有十殿地狱,罗列黄泉道旁,分别由十大鬼王司管——幽镜、寒光、煞骨、辰寂、惶心、悲冥、花杀、血竭、焚泣、转轮。

      凡入籍之鬼,经核定在世之罪孽轻重,一一发往十大鬼殿依次受刑。刑过之后,罪大恶极者魂飞魄散,其余皆循既定的轮回命数,由第十殿消除鬼籍、发往投生。

      投生前须再过一次奈何桥,贰饮忘川水,将阴间之事也尽数忘却。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刑过之后,等待投生的鬼,是没有居所的。所以阴司随处可见游来荡去缺胳膊短腿儿甚至身首异处的鬼魂。所以其实面目狰狞的往往是他们,而不是鬼差鬼吏。

      阿懒比其他鬼幸运的何止是一点半点。他不仅有豪华住所,还有了不起的樊大人罩着,基本上从来不用经历十殿刑罚,受皮肉分离之苦。死后等着投生转世就好,安逸得很。除了个别几世实在罪孽深重,譬如杀了亲爹娶了十八位后娘、参加了邪教跟着老大去屠村、当了一次昏君□□宫闱并亡了国……没能逃过诛心戮首、鞭尸锯骨、油锅火柱之刑,其他时候,基本都不用去第一鬼殿报道。樊大人一句话的事。

      这要搁别人,真是做梦也能笑醒的命运了。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过了一十七万年了,习惯早已成了自然。好像本应如此——梵尘是特别的,他是他的朋友,自然也是特别的。

      这一次他却主动要求去受审受刑。梵尘听他这样说时,心下也不无疑虑,却并未多说。因为他此前已经拿到了阿懒的命书,这一世的东陵囚风确实有好些罪孽难消,须得去受一遭罪,方能抵消所犯罪孽,换来下一世安稳太平。大概阿懒残存的记忆里也知道自己这一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主动请罚?

      两人乘着骨船,出了华夜城。人间正是旭日东升,借着微弱的光芒,阿懒懒洋洋回头去看梵尘,想同他聊聊天。第一眼有些惘然,第二眼觉得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不只是脸色,整个人都感觉是透明的,连面部轮廓都似乎尖锐了许多。虽然是个鬼,但鬼也有胖瘦和气色不是。他真是瘦了,气色也不佳。

      “阿尘,我看你脸色不好,昨夜睡得不好?”

      梵尘看看他:“你脸色也不好,白得跟个鬼似的。”

      “……我本来就是鬼。”

      “是啊,我本来也是鬼,要什么好脸色?”

      “顽皮。”阿懒不要脸地调笑一句,凑过去拿眼睫毛刷着梵尘鬓边的头发,认真地叹口气道,“唉,我也知道,我刚回来,你一定是相思难耐,辗转难眠。你可以来找我的啊,来我房里找我啊,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憋坏了可如何是好?”

      梵尘回头刚要说话,却发现两人的鼻尖不经意凑到了一块儿,虽然中间还隔着薄薄的一层气幕,鼻息却已然咫尺相闻,于是伸出一根指头,正正经经地将面前人推开三分,说:“其实,要不是你昨晚闹的那一出,我现在应该还在睡。我近来觉多。你该赔我美梦。”

      “哦?”阿懒挑眉。

      “后来没了睡意,就起来翻了翻往生簿。”

      “哦?看到我下辈子投什么胎了吗?”

      “我看的是上一轮回的。现行的是内部资料,我这儿没有。”

      “上一轮回的?”阿懒看了樊尘一眼,“譬如我是如何投生为‘东陵囚风’的?”

      “嗯。”樊尘也看他一眼,淡笑说,“就当故事书看了,有趣得很。”

      阿懒不动声色垂了垂眼珠子,又不经意般问起:“阿尘你说,人的每一世,都是预先定好的吗?”

      “当然。”

      “早早就写在了往生簿上?”

      “那倒不是。临到某轮回,往生簿上才会为之显现。是所谓天机。”

      “根据什么?”

      “往世积业。”

      阿懒点点头,沉默了有阵:“那,有没有过私自篡改的先例?”

      樊尘又看他一眼,说:“你问错了人,我又不管轮回往生。”想想又补了句,“大概有吧,凡世间章法,必有可以违逆之漏洞。”

      “那倘若往生簿被篡改,阿尘能否察觉迹象?”

      “怎么,你篡改了?”

      阿懒没防备他会这样问,突然愣了下。忽而两人放声大笑,笑罢阿懒摆着手说:“阿尘真是抬举我了,要有这等本事,我早就直接做神仙去了。”

      说话间骨舟已经掠过千里浮云,来到了黄泉尽头。第一鬼殿十四只门柱高耸百丈,不知是何质地,个个玲珑剔透,仿佛水晶而晦暗幽浊,仿佛琉璃而光影锐利,底座是十四种上古凶兽,柱身则雕成七组左右相对的恶鬼罗刹,面目狰狞,纷纷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光是看着,就觉得心底发寒。梵尘率先下船,又回头来看阿懒,眼神扫了两扫,似乎在问:不下来吗?

      “呃……”阿懒这才慢吞吞跳下来,“那什么……阿尘,就、就送到这里吧,你去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就好……”

      “不好意思,我也是走这个门进。”

      “没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不用进去帮我说情真的不用……”

      “我真的是来会友的。”樊尘冷眼看着他,“要不我先进去了你再磨叽会儿?记得打赏船夫。”

      “……你来你来,我没有带钱的习惯。”阿懒紧赶两步超过樊尘,走到鬼殿大门外才回身来等他跟上。樊尘并没有真的打赏船夫,只是吩咐他驱船去一边保养髹漆。

      阿懒抬手欲要推门,那门却突然幻化作一片虚无的光海,脚下流动的黑雾指引出一条似乎非走不可的道路来。踏足其上,一入殿门,眼前景象突然大变,无数道奇异的光芒晃得人神识不清,眼中脑中一阵阵发白。来自四面八方的耀眼光线,像是要把人吞没一般,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令人烦躁的诡异声音,叽叽喳喳一股脑砸到头顶上来。

      那声音像是魔声,催人崩溃。想要逃避,却动惮不得,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才能自花白中渐渐辨出颜色来,看到身周是由无数面不停移动的镜子围成的密不透风的高墙,将自己紧紧包裹其中。不知光源在哪里,但每一面镜子都反射出千万缕明晃晃的光线,而那些光线的尾端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眼睛看到的空间仿佛无限大,又好像小得压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看着镜中无数个茫然的自己……咦,怎么镜子里只有自己,没有无数个阿尘?他走了吗?赶紧转头去找——这不还抱着手好整以暇站这儿呢么?

      “我似乎来早了。”樊尘见他看过来,便耸耸肩说,“你忙你的。介意我围观一会儿吗?保证不上手不出声。”

      “……站远点,当心溅你一身血。”

      樊尘还真就听话地站远了点。

      阿懒这下已经没有精力去表示无语了,眼花缭乱里,耳边的嘈杂终于渐渐凝聚了起来,一点一点,化成了一道有些遥远的声音。

      镜中风云既定,开始上演一幕幕陌生的画面——是东陵囚风的一生。

      婴孩呱呱坠地,生母难产而亡……三岁随父亲的商队西行,大漠中被野狼叼去,险些丧命……五岁父亲迎娶后娘,七岁扼死同父异母的兄弟……六岁开始习武,九岁能赋文章,十岁能阅账目……十一岁木剑换铁剑,杀死平生中第一个对手……此后杀人无数,凡家族中有背叛者、外族有觊觎挑衅者、十有八九死在他的手中……除此之外,东陵世家作为北朝朝廷隐在黑暗中的利刃,所杀无名之人、有名之士,更不在少数……

      满目的红,几乎要逸出镜面,滴到人身上来。画面中不辨喜怒的少年,几乎是浸在血色中成长。然而他越长大,眉目间越沉静,最后长成一个半是风流半是城府的男子。

      青梅竹马的女子,被他亲手送入宫中,自己则迎娶了门当户对之女……新婚第二年,妻子本家获罪,求东陵家庇护,他却一纸休书,闭门不理……

      镜中女子抛去所有的尊严,跪在地上,泪眼问他:“念在你我夫妻一场,为何不能施以援手?”

      他好笑一般,说:“我又不是因为爱你才娶你,为什么要为你牺牲呢?不值得。”

      大门无情地关上,女子茫茫然一阵,转身投河而亡。

      ……阿懒抱手,冷眼看着镜中相貌与自己三分相似的男子,心想……这是我?这他娘是我?也太霸气了点儿吧!绝情寡义,高深莫测。这样的人,不成点大事估计都不好意思死。

      抱着想要看看自己在世时究竟有没有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心情,阿懒忘了身边梵尘的存在,换个站姿继续看镜中故事的发展,一脸津津有味。

      画面一转,烟雨楼台。火树阑珊,华灯如昼。岸上熙来攘往,蓝衣少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留意到他时,他已经站在了渡口台阶下,离水面一步之遥,手里拿着一只新买来的花灯,灯壁上隐约写着什么字。身旁明明还跟着另一个少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观者的目光却全然被他一人引了去。他一手护着灯,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像是在观望风向,好确定自己的灯待会儿会不会被吹灭,又会被吹去何方。

      就这样不经意的转头间,他看到了河中央一叶乌篷船,船上站着的年轻男子,正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已经盯了自己很久。少年不禁一愣。

      这一愣,也不知愣了多久。

      船上那人正是东陵囚风。大约是弱冠年纪,风华正茂。

      那乌篷船划过许多画舫五彩缤纷的倒影,悠悠荡荡路过了少年所在的渡口。

      “公子?”船靠近时,东陵囚风望了望少年脚下,抬眼微笑唤他。

      少年望着他,犹自出神。

      “公子……”他只得又唤一声。

      “啊……啊?”少年终于醒了过来,手里依然捧着灯,心思却全不在上面,连火光明灭扑朔都不曾感觉到。

      东陵囚风笑着指一指他脚下,说:“小心,鞋要湿了。”

      少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去看,只见石阶外,水面上,那人的乌篷船挤出了一波又一波潋滟水纹,拍在早已被磨圆的石阶上,溅起层层白色浪花,映着天上烟花的颜色,有些斑斓。也不知怎的,少年只是低头看着,眼睁睁看着水面没过自己的脚尖,又退下去,银白缎面湿了一半,那水又要袭上来,他还不躲。

      隔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感觉到凉了,他才跳着脚缩后两步,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竟然带着几分傻气。“多谢兄台提醒!多谢了!”他要抱拳作揖,方才发现手里还捧着灯。于是只好又笑,笑着连说了好几遍“多谢”。

      东陵囚风也对他礼貌地笑。

      船终于行过了渡口,两人由远及近又远,终于错身而过。

      正当阿懒以为这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偶遇,耳里却突然听到另外那名少年喊了一句:“喂喂喂云笙,灯要掉了……你这是怎么了?”

      ……云笙?

      阿懒又转眼去看那岸上少年。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幻镜里已经走远了的乌篷船上,东陵囚风也突然回身,又向岸上淡淡望了一眼。

      云笙?霍云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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