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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是梦 ...


  •   琴音蓦地停下,犹有余音的弦把几分不和谐的乐音送到梁上。
      小晏看着我:“你的脸怎么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从榻上抓张纸来挡。“人家天仙一般的容颜都毁了,公子说话还不委婉些。”
      小晏不为所动,把我手里的纸抢回来,捡起一支笔,一如既往。
      他静静低头写字,我板起脸看他。板着的脸凑上前,他仍不理我,我无奈地放弃了,在榻上找个舒服的角落靠了,伸着懒腰。“真不会怜香惜玉。”
      “哪里有香玉?”小晏很无辜。
      我眯起眼,他这才笑了,停下笔问我:“你去的是家宴还是鸿门宴?”
      “没区别。”
      “当然有,鸿门宴至少有美食美酒。”他开始用袖摆把榻上大片大片的纸张往地上赶,桃木案几缓缓显现出来,上面摆着好几个碗盘。
      我看着雪花一样铺了一地的纸,闻着饭菜的香味,兀自发愣。小晏也不等我,兴味盎然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我夹了口菜放在嘴里,还是温热的。喝一口玲珑白玉汤,品一下翡翠炖乌鸡,再试一下包子……
      我盯着小晏,眼里是诧异也是满足:“这是何婶做的包子!”
      他笑看着我,不置可否。
      等我吃完第三个包子,饱得一动不动时,小晏唤人把案几撤了,递给我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我依稀辨出几分,记得刚刚随手拿来时瞄过一眼。
      “梦中缘……”我抬头看他,“这是你在写的新曲?”
      小晏坐在榻上,淡淡一笑:“写完了,送你。”
      他今天心情一定很好很好。
      纸上音律已经写了满满一页,我歪着头打量了会,跑到琴边坐下来。
      传说千金难买一赋的司马相如为梁王执笔,梁王以琴赠之,琴名绿绮。相如以绿绮奏《凤求凰》,凭一曲辞赋求得美人相随。绿绮琴原本名贵,因此更名声大噪。如今虽然琴早已失传,相如和文君的爱情随着一曲《凤求凰》却在百世后依旧传唱于天下歌坊。
      小晏的琴亦名“绿绮”。琴声低婉,似细语,又似倾诉。我照着他的曲谱因是试奏,偶尔奏响不该碰的弦,然而曲调时起时灭,层叠反复,弹了不一会儿竟变得尤其顺手。
      虽没喝酒,琴声亦可醉人。
      一曲弹罢,仍有声音袅袅。指尖拢过琴面时发觉七弦静若止水,我才知道静默的屋里此时并无琴音,蓦地回过神来。
      在榻上的小晏好像没有动过。
      我摇头问他:“我没听懂。哪里是缘,哪里是梦?”
      “从头至尾。”
      一句偈语,凝固我们之间的四目相对。
      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人看到我放下手里琴谱,小晏与此同时去拿酒杯。然后我匆忙站起身时,琴谱飘落向地上,杯子倾斜,隐有水光洒在榻前。
      一片沉寂。
      莲儿端着一盘点心,怀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晏,忽地笑道:“你们先聊,我走了。”
      我忙莞尔:“莲姐姐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莲儿放下点心道:“外面天都黑透了,我可要去休息。七少和谢小姐接着聊,只当我没来过。”
      她跟小晏笑盈盈地行了礼就挑帘退出去,小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也要回去休息了。”我低头去拾地上的琴谱,离他远远的。
      “好。”他答得轻松。
      我顿了一下,快步往门口走。要赶快回去睡觉,以免夜长梦多。
      “相逢,你爹为什么打你?”
      我没回头,只是停下脚步。“你怎知道是我爹?”
      “李夫人再不喜欢你,也不会在家宴上动手。”
      梅花有五瓣,我在脑海里一瓣瓣扯落。说,不说,说,不说,说……?我轻叹,还是不能说。
      “我爹更不喜欢我。”
      他道:“我听说王介甫带了他儿子来见你。”
      我边点头边想,若今日不告诉他,他迟早会知道。说不定他早就猜到了,只是想看我反应试探我。若是那样,还是应该现在说,未雨绸缪。可为什么不想说?
      小晏沉声道:“他问你什么了,你答的是什么?”
      我疑惑地带着万千思绪抬眼,这个人在说什么?
      小晏不耐烦地看我:“你爹想把你嫁给王义恒,你没有答应,他才打你。”
      我愣着听完他的陈述句才反应过来。两个人说了半天,全然不是一件事情。
      我笑着答道:“爹爹和王介甫提起了苏家人,我听到以后一不小心把开心写到脸上,爹爹本就不高兴,我再顶两下嘴,他自然怒气上头了。”
      原本因为紧张他的反应而不愿意提子瞻,此时因为情形太诡异,他自以为聪明的推测太离谱,索性全盘托出。
      小晏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看我笑弯了腰,却不说话,直到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等我笑累了,我拉他到屋外坐下,晚风拂面,打更的人远远唱着时辰。我执着半截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石阶。
      我问小晏:“你说,子瞻会住在汴京哪里?”
      “你想去找他?”
      我点点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我希望他在京都一住不走,这样我就能有足够时间找到他。”
      “及第的进士通常会外放到别的地方为官。”
      “噢。”我漫不经心地听着,“那我也到别的地方去。天下虽然大,只要他能去,我就一定能跟去。”
      “人家有妻有子,你不懂避嫌吗?”
      “有子?”
      小晏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
      我道:“弗姐姐就像我的亲姐姐,我当然要去找她。”微微叹了口气,把手里木枝扔到道旁。“爹爹不许我与苏家人联络,我也不知道他们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了,直到今天才听说他们早就金榜题名。你在太常寺当官,怎么没听说?”我看了他一眼,“都怪你,要不我怎会被绑到狼窝里?”
      小晏躲过我捅他的胳膊,没生气,反而笑道:“狼窝里有人给你准备吃的,住住也无妨。”
      他把自己的披风搭在我身上,一路送我回屋。
      等到身子沾上温暖被褥,沉沉睡意逐渐袭来,迷糊中,好像有人低语:“相逢,我要是走了,你可会想我?”
      却再也不记得其他。凉如水的秋夜里,我合上眼,沉沉坠入梦境,里面似有追逐,寻觅,错失,百般焦虑的情节。天亮睁眼时,却已经不记得曾否相逢。
      **
      “归太常寺,勿念。”
      几日后我再推开西楼的门,咿呀声逐渐散去后,房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只剩下桌上半尺素绢。
      以往他总会亲自告诉我什么时候会回来,这次他的离开变成了一个“归”字,对我的叮嘱也变成了“不愿你想念”。
      他突然的不告而别带着几分奇怪,让我心事又多了一层,好几次看着书都不知不觉变成发呆。何婶没多问,却猜出了缘由,从西楼帮我搬了好些书来让我填补多出来的时间。我索性把绿绮琴也搬进自己屋里,细水长流地练习那首《梦中缘》。
      我与爹爹自重九就再没说话。我气他不理解我,怨他断了我与子瞻的联系,恨他对我娘的事情有所隐瞒。他不愿意退让,我更不觉得自己犯错。两个人僵持着,一晃就是数月。
      这段何婶陪着我的时光,风雨无声,自在安宁,很像我与她一起度过的小时候。我坐在厨房里玩火炭,看着她忙前忙后。等她趁热卖完包子,就会笑眯眯地把为我留下的包子递给我,慰劳我的陪伴。我常常兴奋地塞进嘴里,才发现包子上有让人怀疑的黑印子。连忙去舀大锅里的水来洗手,却在涟漪中倒影里,看到一张我不认识的小黑脸。
      **
      女子第十四个生辰是每个女孩的成人礼。我一眼望去席间许多面孔,想象着自己从今往后就像他们一样,是大人了。但愿“及笄”这两个字能把我从自己的房间带到外面的世界,寄予我一直渴望的自由。
      笙歌戛然而止,我微仰着下巴,一步步往前走,细滑如水的裙摆一直垂落到地上。江南雨水养出来的桑蚕做成淡蓝色的衣裳,缎面上绣着雪里独秀的腊梅,一如我愿。
      爹爹挽起我的手,席间原本细细低语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听爹爹笑着说谢家有女初长成。许多人按耐不住恭贺,开口说句笑话,惹得旁人连声附和。
      再回席间坐好,侍女端上来的饭菜都是我喜欢吃的,不知道是谁下功夫嘱咐了厨房。爹爹与我的目光在半空交汇,我没想好要不要躲开,他却微微一笑,抬起持着酒杯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拿起面前的酒杯,想着小晏给我的那杯菊花酒是如何难以下咽,微有犹豫。然而杯中流光诱人,我索性学爹爹,一口喝干净一整杯酒。烧灼的液体从舌尖一直滑到胃里,我蹙起眉,却忽然觉得一丝甘甜缓缓在腹中散开。五脏六腑里,花开瞬间那样的温暖像点了水的朱笔,洋洋洒洒地渲染开来。
      爹爹正与李夫人低语,忽然看到我一仰头,酒尽杯空,笑着叫好,对众人道:“谢家有女如此,我真想把她一辈子留在身旁。”
      原本因为看我大笑鼓掌的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好像在等爹爹说下面的话。可只安静了一瞬,就听宴席另一端有人清晰地道:“在下可否替叔父照顾小语的后半辈子?”
      我在满席的一片哗然里,独自思量,自己刚喝了仅一杯酒,就觉得反应慢下来。小晏每天酒不离手,怎么跟我说话还总是占上风。
      我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杯子,侧头好奇地笑看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站着?在说什么?也是笑话吗?
      爹爹眼中发亮,站起来道:“义恒此话当真?”
      “我的心意,天地可鉴。”义恒微笑着,朝我走来。“第一次见到谢姑娘,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小语,我许诺你白头到老,你可愿意与我执手?”
      他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众人纷纷唏嘘长叹,回忆起自己年少轻狂时曾遇过或错过的风花雪月。大家屏息等我接过他伸向我的手,就能欢天喜地地祝福谢家喜结良缘,王家和谢家从此亲上加亲。
      我嘴角的笑容还未褪去,忽然回忆起过往许多事情。黑暗里子瞻对弗姐姐说:“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与你的承诺”。窗前弗姐姐执着坚定地道:“子瞻要我等他”。我想起在丹棱,陈施对弗姐姐的那句承诺,而弗姐姐只是淡淡答复:“我不能答应你”。
      依稀看到一个人带着我想念的笑容问我:“相逢,我许诺你白头到老,你可愿执我的手?”
      我缓缓伸出自己的手,指尖逐渐接近那只手的指尖。
      刹那间仿佛被雪水从头浇到脚,我忽然想起他刚刚唤的是“小语”,而非“相逢”。我疑惑地看着来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的王义恒会在我的生辰寿宴上,当着众人面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是等我接过来。
      我蓦地站起来,收回到身侧的手攥成拳头。义恒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是恼怒,是不屑,还是怜悯?
      他却没有收回他的手,笑容依旧,只是与我方才脑海里看到的笑容千差万别。因为不敢相信,而不知所措,张口说不出话来。
      爹爹的笑声忽然传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语害羞了。”
      屏息等了很久的众人,终于找来一个借口打破死寂,跟着爹爹哈哈大笑。
      混乱中,义恒眼里的温暖消失不见,变得像他一身青衣一样寒冷。直到爹爹说要敬他酒,他才垂下盯着我的眼睛,侧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冬日阳光照进敞开的大门,晃着我的眼睛,我眯起眼,才发现门外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白色衣衫几乎与亮光融在一起,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我朝他跑去,长裙绊得我数次要摔倒。我却丝毫不放慢脚步,往前一步,再一步,再快一点。离身后越远,离眼前就越近。
      身后落下一连串笑声,和看着我惊异莫名的目光。大家都道未出阁的女子确实经不起这样的场面,王家公子的风流倜傥,举世无双的浪漫,未免吓到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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