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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七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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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是白墙黑瓦的人家。撑船人在桥下要拨开长藕莲花,才能把客官送到石阶上。落绰在湖边的亭台断断续续一直修到了有权有势的府邸里,高墙里面藏着太湖运来的石头,按着春夏秋冬四景摆好,四周再环绕上应时节的槐榆松柏。人在景中,转身间疑似过了三月时光。
江南流水清澈可以见底,不比来时一路上江水里来回翻滚的沙石。就算吞噬上千艘帆船渔船,波澜壮阔浪涛也不会有丝毫变化。船夫撑了一辈子的船,可还是紧张地跟我们笑,说这至多是大宋天下最宽的江,东海南海才真是漫无边际,藏着仙岛龙宫的地方。
一路向东从水路走,只要过了扬州,东海就指日可待。但还没到江宁府,船转了东南,几日水路,几日陆路,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少江南的吴侬软语,看了多少潭泪珠一般的湖泊。
偶然出神,四年前的事情近得像在跟前,伸手就能触到。那一段路走了好久好久,到尽头时,我看着和岷江千差万别的小桥流水,听人唤我“谢语”而再不是“相逢”,索性把以前的回忆统统尘封起来。这样翻出来的过往若是吹掉了灰尘,还能像崭新的一样。
小晏靠在栏杆上,一句话不说,仰头又是一口酒。
我有心事,他喝酒做什么?
我把膝盖上的琴放到一边,走上前也学他那样背靠栏杆。“让我猜一下,你这是在想鸿儿,莲儿,还是云儿呢?”
小晏一笑,“听你弹琴听出神了,自然在想你。”他举杯敬我,“弦语愿相逢。”*
我不领情地挑眉,送他二字:“狡猾。”
他一笑,我就忍不住盯着他看,总想从他的眉眼里找出点和陶潜相似的地方。看久了,才在心里数落自己的傻,从没见过陶潜,怎么看出他和旁人相不相像。
小晏递给我一杯酒,我摇头,不打算陪他酩酊大醉。他硬是塞给我。“这是菊花酒,重九一定要喝的。”
我皱眉闻了闻杯子里辛辣的味道。
“这么难喝的东西,得是多重要的人才能让你喝整整一壶。”刚咽一口,我就咳嗽起来。
小晏又递给我一杯,我连忙要推开,他淡淡道:“水。”
他气定神闲地看我匀气,我一口水,他一口酒,杯子喝干净了才道:“你难道就没有想念的人?”
他是在明知故问。几年来,我跟他苏家长,苏家短,不知道念了多少。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指不定比我更清楚。
“重九祭的是家人,你是在想父亲?”我问他。
他不语,我忽然想到这问题在他听来不定也是明知故问。
我转开话题笑着说:“你爹爹去世那年,恰巧和我离开苏家是同一年。小晏,我们算不算患难之交?”
本想逗他笑的,他却摇头。“不算。你的家人还在,我的在九泉之下。”
我不明白地问他:“我的家人是在杭州谢家,青神王家,还是眉州苏家?”
小晏选不出来,苦笑着摇了摇空酒瓶。“这样比下去,喝到醉生梦死都不会想醒来。”
我决心要让他高兴起来,拉他到桌前坐下,眨着眼睛道:“七少,问你个问题。”
他还是爱答不理的,“叫我小晏。”
“小晏,”我改口迫不及待地接下去,“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看我一眼,“你说那次你摔倒在地上,不肯让我扶你起来,擅自做主张收下我爹给王姑娘的礼,还连王家人一面都不让我见的那次?”
我摆手呵呵一笑,“摔得很轻,难得七少为我担心。”看他瞪了过来忙道:“不是那次,是我来了谢府之后的那一次。”
瞪我的那眼变成闲闲一笑,小晏懒懒地靠着椅背点一下头,“记得。”
……
四年前,富阳谢府。
“王夫人给老爷回了信,说你想留下。老爷不愿意跟苏家产生纠葛,表面答应,却想方设法要把你带回来。”何婶眼里有泪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却似不敢向前。“小姐,你可信我说的?”
“可是,谢景温……怎么知道该去赵娘?怎么知道她能用沈伯把我骗出来?”我抚着床栏上的雕花,用了好大的力气去说话,到嘴边的哭喊只剩下喃喃自语。“不信,我不相信你。”
我不顾她在身后一句句“小姐”地喊我,只是往外面跑。能跑多远是多远,最好能沿着水路一直跑回眉州。
园子里的小丫头看我横冲直撞,连忙拦了上来。“小姐,你不能来这边。”
我重重地把她推倒在地,泪眼朦胧地朝她嚷嚷:“谁是小姐,你们为什么都叫我小姐。要我说多少次,我叫相逢。”
小丫头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细声细语地说话,声音根本盖不过我。我说完了才听到她急急重复着:“小姐你快回去吧,这是西楼,你不该来这的。”
“你以为我想来这,”我怒极反笑,“他们把我绑来的。你知道吗,沿途数月,我不是在车里,就是在船上。现在好了,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你有本事让我回家吗?我问你呢!”
她被我吓坏了,从地上踉跄爬起来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我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回想了一下自己说了什么这么管用,转过身来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布衣人。
我被吓得吸了口气,连着倒退数步。
“知道她们为什么不让你来这了吧。”那人手里拎着一个瓷壶,一动不动地斜看着我。
“因为西楼住着一个怪物。”他笑得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反应,还是因为他仰头灌进嗓子的东西。
我看到他在阳光下的影子,确定他是人不是鬼以后,决心要问清楚。“你是谁?”
“好问题。”他点点头,赞许地道:“我是当朝宰相的第七个儿子,晏七,叔原,晏几道,七少……”接下去的模糊难辨。
他松松挂在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沾着水渍和墨迹。宰相家的人会是他这样?我虽然没有见过宰相,但是半信半疑。“宰相的儿子怎么会在谢府上?”
他冷着脸好像在等我被吓跑。看我在原地站得好好的等他回答,才道:“宰相不在了。”他耸肩又是一笑,“宰相已经不是宰相了,他已经死了。”
他本来笑着,忽然却哭了起来,我心里不忍,上前想要安慰他。刚扶住他肩膀,他倒身子一软,把我也拽到地上。
“你别喝这东西了。”我边扶他,边去抢他手里的瓷壶,他攥得很紧,我掰了好半天才拿开。“都要晕过去了还想忘嘴里灌,这是灵丹妙药吗?”
他笑着点点头,搂着我唱:“一杯芳酒,欢计莫匆匆。”*
……
“还说我们不是患难之交。”我抓着了证据,得意对小晏道:“多亏你那可以和鬼媲美的出场,我要是没经你那一吓,肯定把心思都放在伤心事上。”
“人那么小,哪来许多伤心事。”他抿着酒,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我的思绪渐渐滑回了那阵子。赵娘在鸿雁楼给我下的迷药让我浑浑噩噩地行了千里水路。等到谢家,何婶着急给我喂下的解药起效了,我才能仔细看清满屋子陌生的面孔。笑着来拉我手的是谢景温,我的爹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是他的妻子李夫人。
我错愕之下一句“娘亲”涩涩出口,她却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冷笑着看了我一会,然后拂袖离去。
何婶小声提醒我,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因为难产过世了。
我兀自出神地看着眼前一张面孔换了另一张面孔,笑着是喜欢我的,不笑的就是讨厌我。虽然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是记住谁喜欢我,谁讨厌我,应该就足够。
……
我踏着满地纸张和书卷把他扶回榻上休息。等他躺下来,我已经累得浑身力气都没有了,坐在一边瞪着昏睡不醒的他喘气。
“给我杯茶……”他眼睛闭着,说话倒清晰可闻。
我分不清茶壶和酒壶,只要是瓷器就拿过来看一眼,闻一下。折腾了几个回合,好歹闻到了茶香,用手一摸才发觉已经凉透了。
“你将就一点。”我把瓷杯递给他,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只好把杯子送到他嘴边。
他一饮而尽,忽然睁眼看我,笑得正开心。我意识到自己上了当,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是袁相逢还是谢语?”他笑问我。
我想也没想,没好气地道:“你怎知道我叫相逢?”
他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去年我去给王姑娘送礼的时候,难道不是你在门口,告诉我你叫袁相逢?”
我诧异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他,“你确实有一点面熟……难道真是那个坏人?”
他刚浮起的一丝微笑在听到我后半句时消失无踪。
“等一下,”我忽然想起点什么。“你那时问我认不认识一位谢姑娘,你找的难道是……”
他不明白我的诧异,点头道:“那时和我爹行至杭州,暂住在谢府上,谢大人听说我要去青神给王家送礼,就托我顺道打听一个大概八九岁,叫相逢的姑娘,说是他走丢的女儿。你猜哪里最合适找走丢的女孩子?”他得意一笑,“我去了在青神牌子最响的鸿雁楼,掌柜给我看了好几个姑娘,可都不信谢,也不叫相逢。但她却告诉我,几年前遇到过一个叫相逢的女孩子,后来应该被带去了王家。我心想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没想到在王家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可那时我说我姓缘,你自然没有轻举妄动。”
“没错,”他道,“所以我回杭州后把这件事情讲给谢大人听,以完成任务。”他好奇地问我,“你既然是他的女儿,为什么说自己姓袁?”
我猛地站起来,把手里茶壶大声地放下。“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赵娘绑架。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坏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坏。”我气急败坏地去推他:“晏七,晏几道,晏叔原,你快走,我不想看到你。”
……
小晏说要写新曲找人来唱。我看他来了兴致,轻快地问他,“这回要写什么?”
秋日里细毫笔尖干得快,小晏提笔蘸了残酒,在纸上写下一个“缘”字。
我停下磨墨的手,凑上去笑道:“认识你这么些年,你终于打算写我的姓了,算不算后知后觉。”
小晏忽然问我:“相逢,你信前世今生吗?”
我摇摇头:“佛书里生老病死的轮回,我一直没看懂。”
小晏不语,在“缘”字下面写下两行字。我低声随之念道:“梦里前世,醒来今生。”
看我不懂,小晏放下手中笔道:“在梦里相寻人事,总是看得格外清楚,醒来却恍然发觉已是前尘往事。我常怀疑今生认识的人在梦里和我有不同的缘分。此消彼长,才会夜短梦长。”
直到离开西楼的时候,我还在琢磨这几句话。何婶着急地迎上来对我道:“你怎么一去就是大半天。老爷派人来请你好几次,都被我寻了借口挡回去。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怕大少爷闯进屋来看你在不在。”
我边走边问她:“我爹回来了?”
何婶点点头,快步走在前面领我回屋。“相逢,李夫人听说你执意不和大家去登高,一直在老爷面前冷言冷语,阴沉了一整天。一会儿晚宴你可要忍着点,发脾气一时痛快了,以后可不好受。”
我微微一笑:“李夫人可曾让我好受了。”
她看着我只是叹息不语。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残阳时分的西楼。也许因为是藏书的地方,在我眼里一直是谢府里唯一安静纯净的角落。无意往上看了看,正好望见小晏的一袭白衣。他的长袖撑在栏杆上,手里似是持着刚刚那支笔,定定地朝我这边望过来。
我离他已经有些距离,他的神情我并看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带着我熟悉的笑容。他是偶然间也来看将落夕阳,还是在身后目送我一路渐行渐远?
我回过头微微一笑,想着他说的那番话。小晏到底是聪明人,知道丢掉的缘分梦里可以寻回来。这样的浊世里,半醉半醒未必不是清醒人。
时光长河不留痕迹地往前流,转眼我已经在西楼度过了第四个重九。我只愿真能像古话说的那样,重阳九九,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