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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弦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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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日,有人向谢家大小姐提了亲。谁都看出谢大人对提亲那人的喜爱,大家以为这口喜酒指日可待。谁知道等到了开春,谢家人还没有动静。后来忽然听说谢家大小姐一病不起,如今每日都卧床休息,只剩一口气,婚事被搁置下来。
我一边听王义恒笑谈爹爹为我说的谎,一边凝视窗外后退的景色,满脸无奈。一定要这样咒我?
这一走,李夫人会想尽办法让爹爹和我断绝关系,再想回家谈何容易。但爹爹当初既然让鸿雁楼不惜一切手段把我带回富阳,我要是明说我想去汴京,他没准会把我抓回府里锁起来。
爹爹送王义恒走的时候,我躲在王家的车上,隔帘听他们客套。言下之意无非是我很想嫁,他很想娶,等到时机合适,两家就会趁早把姻缘结了。记得子瞻与弗姐姐定情时,跑前跑后的我是最兴奋的那个人。可现在听旁人谈论我自己,却只有满心不解,清楚地知道两边说的都是假话,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为原本你情我愿的婚嫁撒下这么多弥天大谎。
我道:“多谢你帮我这么大的忙。”
王义恒笑着摇头:“你这样逃婚是帮了我,这是我欠你的人情。我看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他饶有兴趣地看我,像看一场精彩的戏。“你爹下了一手狠棋,让谢语病重的消息在几天内传得这么远。我以后既然不能叫你谢姑娘,你想好新名字了吗?”
我哪用费工夫想另外的名字,依旧望着窗外道:“我叫缘相逢。”若有缘分,定会相逢。
王义恒忽然来扯我的手,我惊讶下,手里的断弦已经落在他的手里。
我嚷嚷着想抢回来,王义恒轻叹:“相逢姑娘,你要是这样弄伤自己的手,岂不是白白浪费膏药?”
我低头发觉自己指根留下一圈圈红印,都是琴弦绕过的痕迹。
他道:“怎么舍不得一根断弦?京城那么多琴师乐馆,我带你去买一套新的就是了。”
“这是绿绮琴的弦。”我固执地摇头。
王义恒沉默地看了我会,最终什么都没说,由着我把断弦拿了回去。
离开谢府时,我唯一挂念的地方是西楼。几年前自己曾扶着醉醺醺的小晏,推开同一扇门。只是今非昔比,人去楼空。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宣纸,没有琴声,更没有弹琴的人。我望着四周,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重演,生平第一次体会着怅惘与不舍。
书桌上留了条素绢,一如既往。我满心欢喜,但笑容刚浮起又渐渐散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他的牵挂原来是西楼的歌舞升平。是鸿姐姐的桃花扇,是莲姐姐的翩翩舞袖。寥寥十四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跟他的缘分已经尽了吗?
原本想拿走素绢的念头在那一刻粉碎,我只想把它放回原处,让它和西楼一起落在我的身后。然而躺在桌上的素绢凹凸不平,我在那时才发现下面的断弦。
轻抚颤音,长按高音,往日指尖下多少次触碰的绿绮琴弦一旦入手就不可能错认。然而当琴与弦相隔山水天涯,再也奏不响高山流水,昔日或温和或急促的琴音也因此凝固于回忆。
我和小晏是怎么了?我无数次反问自己,无数次不得其解。试想小晏弄断琴弦的那一刹那,琴音骤断,琴弦巨震,指尖难免见红。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在心疼其中的哪一个,蹙眉只想着如今的绿绮琴再不会如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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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的奔波虽大都是莫名其妙地强加于我,但几番折腾下,见了不少城镇,我暗暗觉得自己行够了千里路,算得上见多识广。可等看到了汴京的繁华,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巴掌大的瓮里面踱步。
很久以前,子由和我讲过他对汴京景致的向往,我们曾一起想象过京城的样子。那有天子住的皇宫,官人住的大宅子,最热闹的集市。那时候我听得出来子由对日后金榜题名的期盼和欣喜,却想象不出比苏府更漂亮的地方。
京城里窄小的街道不比我以往见过的路窄多少,而宽广的地方似乎从一侧横向走到另一侧,就是走一条街的功夫。车夫轻车熟路地带我们转过大街小巷,到王家府邸时,王义恒嘱咐我在车里等他,下去支开了众人后,才带我进家门。望眼所及,远处似有数支梅花探出墙头,却不再是白墙黑瓦。
一路舟车劳顿,我迫不及待地沐浴更衣,洗漱收拾。一杯热茶后,人轻松了不少。王义恒吩咐人布置了好大一桌饭菜,把门关好后,才唤我从屏风后出来。
“这样好像有几分金屋藏娇的味道。”我坐下时轻叹一声,虽然无奈,但看到美食的好心情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来。
王义恒微微一笑,看我吃了好几口菜,打趣道:“爹爹应该已经听说你大病的消息,我要是让他知道你被我带回府里,不就成全了我们两家父母?”
我含着筷子微微一顿,看他眼里闪过的戏谑。人们要是知道我和向我求亲的良人私奔,却不为嫁给他,我肯定名节难保。可惜我打心底不在意,王义恒也不当回事,一副生意人的样子,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谈我与他的娶嫁。现在忽然拿这个话题开起玩笑,我不由愣了一下。
“说得有理。”我放下筷子道:“那王公子打算把我放到街上?听说汴京有乞丐帮,也许王公子能赞助我些入帮费?”
王义恒看着我笑:“像你这样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想进乞丐帮可不容易。”
我想着赵娘在鸿雁楼用来关我的那间屋子,蹙眉看着王义恒,他见我不领他的笑话,转开话题道:“你真有意思,小小年纪身在异乡,反倒沉稳得有些大人模样。”
“大丈夫都是四海为家。”我微笑带过:“小女子亦一样。”
王义恒若有所思:“我虽然不能留你在府里,但在京城你的吃住我都可以安排好,只不过怎么过日子你可要自己打算。”
我问:“还是没有三苏的消息吗?”
他摇摇头:“我可以替你问爹爹。但是我娶你未果,他一定会暗地琢磨这件事情,多问怕会加重他的疑心。”他看着我道:“这样对苏家人不一定有好处。”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诚恳和郑重。王介甫和苏家还没会面,政见已经不合。我从爹爹那听来不少政事,近来,没有留子嗣的皇帝身体不好,虽然朝野里人都报喜不报忧,但是党派间善弄权术的人怕是各有打算。王介甫虽看起来像心愿报国的正人君子,但他的野心有多大,愿意用多狠的手段,我无从得知,只是替仅有手中笔的子瞻捏一把汗。
我究竟怎样才能找到他?千里迢迢从富阳来到偌大汴京的繁华闹市。我举目无亲,连照顾我的何婶都不在身边。一直以来,能够见到子瞻和弗姐姐的信念支持着我,我一直坚信有一天能寻到他们,也总用那句“若有缘分,定会相逢”来安慰自己。但此刻,心里多了一团迷雾似的茫然,现实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至脚浇醒。
“如果找不到他们在哪里……”我苦笑着没有说下去。
王义恒道:“那就你拜我为师吧,保你有口饭吃。”
我一怔:“你要教我什么?”
他微笑道:“我在京城有不少生意,教你做做商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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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王义恒就带我从府邸的侧门上了车。我挑开一角车帘,看了几眼那些探出墙头的梅花,想带它们随我走,却被车轮载着刹那间多了好几丈的距离。
王义恒看了看转头回去的我,道:“徵羽坊离这不远,你要是想回来看看,我随时可以派人去接你。”
我还挂念着梅花,点了点头。
刚下车,就听到前面传来的争吵声。王义恒拉来车夫问了句什么。车夫低声答道:“车子像是向府的。”
我看不出王义恒的脸色,随他走到敞开的门口时,屋子里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正面对面,两个人都冷着脸。
二人看到王义恒时,说了一半的话忽然顿住,不约而同地沉默一瞬。女子了无痕迹地笑着侧身道:“琼儿给王公子拜个晚年。”
王义恒微点下头,向一旁的男子拱手:“秦爷,上次从乐坊拿走的那把‘云逸’,不知道向小姐用得顺不顺手?’
秦爷恭敬回礼,“不瞒王公子,这次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在下要的明明是落霞式的琴,琼姑娘给的却是蕉叶式。”说到这,秦爷原本缓和的表情又紧绷起来:“在下是不懂琴的式样,向小姐却一目了然,让我回店里来换。”
琼儿辩解道:“秦爷上回一来就说要店里最贵,最漂亮的琴,琼儿才把珍贵的‘云逸’卖给向小姐。我们徵羽坊是京城一等一的乐坊,我怎么会故意卖错琴给向小姐?”
秦爷冷哼道:“我们小姐从来只挑好中之好。她既然指名要落霞式,落霞式就是最好的。”
琼儿把手抱在胸前,不耐烦地道:“秦爷,琴有十四式,每一式各具音色韵律,形状性格。天下没有哪两把琴是一样的,更没有一式比另一式昂贵的说法……”
她头头是道地说了半晌,忽发觉一旁的王义恒正看着她。王义恒的眼神淡如清水,但琼儿立刻停了下来,再也不说话。
王义恒对秦爷笑道:“秦爷,我想到一把落霞式的琴,或许能合向小姐的心意。”
他吩咐琼儿去拿“鸣璞”,然后亲自解开包着琴的绸缎给秦爷看,耐心解释落霞式和蕉叶式相似与不似的地方。秦爷钦佩地连连点头称是,等王义恒再度把琴包好交付于秦爷手上时,秦爷叹道:“早听说徵羽坊的名声,百闻不如一见。王公子,今日帮上我的大忙,我这就回去和小姐交差了。改日如果你有什么地方用得上秦某,随时吩咐。”
王义恒笑着摆手,只说不敢当,亲自送秦爷出去。二人出门后,琼儿在我身后淡淡道:“听得一头雾水吧?识琴赏琴这门学问不是谁都会的,王公子偏偏是京城一等一的行家。看你年纪不大,是他的侍女?”
我察觉出琼儿语气里微不可闻的不悦,微微一笑:“蕉叶式的琴线条流畅,琴板很薄,对工艺要求相当高。你给秦爷的那把‘云逸’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蕉叶琴。落霞与蕉叶相比,琴缘波浪弧度更明显,声音浑厚得有山河气势。如果那位向小姐喜欢的是‘鸣璞’,也难怪她会不喜‘云逸’的细腻。”
我在案前席地而坐,好久没有碰琴的手指在几番弹奏下,曾经熟悉的乐音回到我的心里和手里。不知不觉地弹起《梅散》,缓缓流淌的琴音圆润柔软,带我回到记忆的疏竹轩里。子瞻送我的琴也是蕉叶式的,琴缘曲折的线条就像一片雨后的芭蕉叶。
我停下来时,琼儿坐过来诧异地打量我:“琴弹得不错,但路子很杂,不像一位琴师带的,更不像王公子的弹法。如果他没教你,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我抬眼,忽然看到王义恒正靠在门边看着我们二人。琼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站起来,刚才的伶牙俐齿现在只剩下犹豫和局促。
王义恒对她道:“向府的人只能哄,不能惹。我教你的东西是让你能讨得客官的欣赏,而不是和他们争短长。你在徵羽坊的好些日子,我虽然很少抽得出时间来看你,但一直相信你,才让你放手经营。可你若是传开不如人意的口碑,徵羽坊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如何立足?今日好在有我把秦爷送走,否则要是和向府结下梁子,后果不堪设想。”
他话说得严厉,琼儿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却又不敢看他。
王义恒默默地看了一会,走上前安慰道:“你性子一直都是这么直,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答应我,以后注意些,好吗?”
琼儿点着头,努力笑着:“公子,坊里正在排一首新曲,再过一阵子就算完成了。公子留下来听听排练再走?”
王义恒摇头,温声道:“改日我一定来听,但今日不行。”他走到我身旁,才转身对琼儿道:“以后相逢就是你这的助手,你把我教的东西都手把手地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