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割昏晓》梁溪漫志

3、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马车在结冰的路上走得格外缓慢，生怕马蹄子打滑翻了车。

　　大嫂和家人们坐在前面黑色拱棚马车内，后面拖着大哥的棺材和我们在广州的家当。我和梦川两人坐在后面稍微小一些的船顶马车里，顺便拖着大哥的书籍手札。大哥文德兼备，做官多年，人脉甚广，临终前让我回老家找独孤均栖和董素，有托付之意。

　　这一路走走停停，可怜的倒是我的小侄子梦川，他自上马车开始就抽抽噎噎地哭泣，旅途颠簸又是伤心，下车吐了好几次，早就不复初见时白软模样。

　　几次三番地，他在梦里小脸揪成一团，哭叫着要娘亲，一次又一次差点背过气去。

　　我看着心疼，也颇能理解。

　　他从此与我一般，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了。

　　他被过继了。

　　还记得那天二嫂大哭着抱着梦川不肯撒手，我二哥严厉地呵斥她不懂规矩。原来，因着大哥无子，三哥又早逝，独二哥家有一双儿子，不得不过继一个给大嫂家，好让大哥能上路回乡。只是梦川一直是二嫂的心头肉，从小也未曾远离父母生活，这一过继过去，真是海角天涯，死生都不一定能再见了。

　　思及此，二嫂松开了梦川，把正在大口吃饼的我拉进了里屋。她像疯了似的塞给我一手包袱，一遍一遍叮嘱我哪个哪个是梦川的衣物，哪个哪个又是梦川的书本和小玩意儿，叫我千万不要弄
　　错。这还不算，她怕梦川过得不舒心，把梦川的小毛病小习惯都告诉了我，边哭边说，有时候都听不全。最后，她特别郑重地看着我，“小弟，以后你和梦川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韩家到
　　了你这一辈，只有你还有指望，到了梦川这辈，他哥哥也是个愚鲁的也成不了气候。你们两代都单薄，你一定要好好待他，让他不受欺负，平平安安啊！你要答应二嫂！”“我答应你二嫂，
　　我会用剩下的一辈子好好照顾梦川的！”我也同样郑重地回复了二嫂。二嫂泣不成声，伏在一边的板床上直不起身子。我在一旁，再一次看到了人世间的喜乐聚散，悲欢无常。

　　三天后，我们就启程回孟州了，二哥二嫂要去福州，只能与我们分别了。

　　梦川自然是黏着母亲的，但二嫂始终没在梦川面前露过面。梦川急了，大哭，哭得直抽抽也没哭来母亲。他不肯上车，我一抱他上去，他就跳下来哭，三四次之后实在没办法，我抱紧了他压着他坐在车厢里，等着马车上路了才松开。

　　刚一松手，他就开始打我，打得很重也很痛。我没法还手，只好看着他，他打累了，就不打了。只是一路哭，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答，准确来说，是把我当成大仇人了。

　　第八天的时候，他不哭了，也不叫了，大概是弄清楚现实了。他一个人缩着，不说话，也少动。

　　我没办法，只好自言自语，说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

　　“梦川，你看，过了韶州景色都不一样了哪。越来越冷了，我看着田里的小水沟都要冻起来了！”

　　“恩，今天天灰灰的，没大太阳，不暖和啊！梦川你冷不冷啊，恩，看样子不冷...”

　　“梦川想娘亲了吧，我也想呢，但是梦川比我幸福多了啊，还记得娘亲的样子，我连娘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还有啊，我连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每次想起来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大白影

　　子。”

　　“其实，大嫂也很可怜。她没有儿子，以后都没人给她养老送终，大哥又走的早，她往后的日子也是难过的...”

　　“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啊梦川，人都是有没办法的时候，你娘，你爹，你大婶，还有你小叔，我。我们都...”
　　......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话痨，一路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总是说些有的没的。

　　但是梦川一直没有给我一个回复，连个嗯都没有。

　　我也就有些累了，迷迷瞪瞪得睡着了。

　　梦里，脸上痒痒的，凉凉的，我忍不住抽抽，一抽抽就醒了。

　　我看见梦川坐在我旁边，手搭在我脸上。脸色好了很多，最重要的是，那种单纯明净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取代了戾气。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长大了不少，不是个小肉包子了。

　　然后我听见了他这些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