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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食 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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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莫晨轩三个月来第一次看见太阳。他的手掌放在脸部能够遮住太阳的地方。金黄色的太阳光从指缝里流下来,一寸一寸落进他的眼眸深处。
偌大皇宫的一脚出现在他的朦胧的认知里面。金碧辉煌的砖瓦房顶。头望着蓝天一片喧嚣气焰的巨龙。他看着朱红色的珠子。撑起不太高的屋脊,几个美丽的宫女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这边的时候,就像是在茫茫草原中突然看见了一小片沙漠。冷冷地眼神带着不屑一顾的回头。从房间里出来的宫女衣着不一,有的甚是华丽,有的却极为普通。她们的头发都梳理得简单清爽。
莫晨轩第一次穿上这衣服,带着这帽子。他身上散发的浓烈的玫瑰花瓣花瓣味道还是不能遮盖住伤口留下来的恶心的味道。
刚刚,几分钟前。有几个年老的太监走进来对他说:“赶快收拾好自己,准备出去迎接主子了。”紧接着,便有几个瘦弱的小太监拎着开水进来。他们将房间深处的一个堆积,满灰尘的大澡盆洗干净后在里面呈上新鲜的温水。花瓣是由最后进来的一个太监放进去的,他仿佛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喷喷的东西似的。鼻子凑到离花篮很近的地方,全身一个劲地抽搐,脸上的表情像是躺在男人怀抱里的女人。
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接触到热水。他站进盆子里,身体慢慢下坠。柔和的花瓣正好盖住他突兀的锁骨,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处传来的细微的疼痛。
他想站起来结束洗澡,几个小太监却在老太监的唆使下将他强制地按了进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粗糙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被强硬地夹住,就像是被捆绑在烤架上的鸭子——动弹不得。
这些日子,伤口化脓过几次。初始的几天以为身体会很快地恢复,没想到由于他自己的好奇心,偷偷窜到蚕室的外面逛了一圈回来,竟然就染上了伤寒。
“你现在的身体,没呆上105天是不能够出去的。”老太监看着伤口发炎还全身滚烫的他,感伤地低头。
他松开紧紧拽住床单的手。皱巴巴的床单上混杂着粘稠的白兮兮的液体,在一层层的松开过程中,只见将乳白色拉开。黏而稠的混合液像咬住被单的猛兽,在被单企图散开的挣扎过程中被强制性撕扯开,变得更加恶心。一大片,一大片。这是从一个身体支离破碎的人的体内排出来的液体。
老太监看着都觉得胃中隐隐作呕。
伤口上出现严重的炎症。白细胞为了保护组织细胞牺牲了自己在伤口上留下战斗后的残迹。尽管有白纱布包裹着伤口,但很快纱布也变得肮脏起来。莫晨轩自己就像是一片被垃圾污染已经彻底失去自我调节能力的小水坑——不管有多少新鲜的水注入到里面,他最终只能是恶心的。
“你这以后伤口一定是没法好了的。”老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棉布包裹着的长方体的固体东西。他用细而长的指甲抠出很小的一块后用大拇指按压成粉。
“这是秦始皇赐给老奴的药,老奴留到今日,没想到却用在了你的身上。”他揭开纱布,尽管他历经了不少岁月,但当他看见莫晨轩的伤口上粉红色的肉上流脓不止的时候,他还是吐出了些酸水。
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他的牙齿咬紧嘴唇。好像针遇到了棉花一般——深深陷进去。
“伤口不能恢复便会怎么样?”他的话从牙齿缝里钻出来。即使不看见他的人而只听见声音也会觉得他是由于忍受着巨大的苦难才会如此说的。
“身体便会一直有恶臭散发。”他说。
药粉接触到伤口的刹那,莫晨轩的下身突然大幅度地颤动。疼痛的袭来就像是一根粗大的银针棒突然扎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为什么不能死掉算了。”在身体的抖动停息之后,莫晨轩看着就像是没晚上出去热情跳舞后的阿姨。下搭的眼皮,汗流浃背的身体,蓬乱的头发。这样的形容模式有些太好,只是仔细思量之后,不能再准确地形容出他的狼狈。
“死掉?哈哈,你未免想得太容易。”老太监站起来,冷眼看着莫晨轩继续说:“在皇宫里做奴隶,生死可由不得你。”
一排排的嬷嬷从宫门的另一侧迈着小脚,扭着宽大的屁股进来了。她们的面容很憔悴,像是几个晚上都没有休息好似的。但她们的衣着又与她们的面容大相径庭。象牙白的粉均匀地涂抹在她们皱巴巴的脸上,看着就像是方便面上撒上了一层白面。妖艳的红唇和腮红形成很大的对比:单单看着这如少女般清纯的腮红,想着眼前的美人应该是如同葡萄一般晶莹剔透,但望着这薄薄的,比最薄的馅饼还薄,比花蕊还小的嘴唇便毛骨悚然。因为眼前呈现出了一个凶狠恶妇的形象。这些妆容,真的无法叫人觉得好看,难怪她们会在宫里成为让皇上无法正眼相视的嬷嬷。
不过这些话若是被这些嬷嬷给听见,那么,不论是谁,只要在这宫里你的地位低于她,那么你就会死得很惨。
据说是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一个貌美如花的宫女巴结着嬷嬷想要见上皇上一面。嬷嬷看着那宫女,虽说长得好看,但皇后的脾气她们不是不知道。若有下人敢私自召见宫女面见皇上,那么她们就会被五马分尸。
宫女见嬷嬷不答应,心里想着自己的容颜竟会浪费在这里,便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始唾骂嬷嬷。
“这贱女人,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我这么好看,竟然不允许我面见皇上。”她看着嬷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更大声地说:“丑女人,那怪你至今仍见不到皇上,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才能做娘娘,我要你……”
有不少的人被这宫女的大嗓门吸引着来,她们将现场团团围住。嬷嬷终于忍不住了,抓起那宫女的头发就把她弄倒了。她的身体被一路拖拽着来到一个装满粪便的大缸面前。
女人的哭喊一路上都在蔓延,她纤细的手挣扎着想弄掉嬷嬷抓住自己头发的手。嬷嬷的手在抓住她头发的刹那,就像是扎根千年的树一般,怎么也甩脱不了。
她的头也就这样被一只手强行拽着放进大缸里面,她的双脚在刚刚的拖拽中已经被磨得满是鲜血。头被拿出来的时候,一个标致的美人已经成了无法辨认的小丑。她的哭泣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嬷嬷怕她的挣扎脏了自己的手,便用力将她丢弃在地上,像是农村人丢掉自己的鼻涕一样——干脆而利索。
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女人的眼睛睁不开,她忍受着从黑暗里落下来的疼痛的殴打。不一会儿便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就这人,还做娘娘。”嬷嬷生气地丢下木棍命几个人将她抬到后院埋了。
以至于她被埋的时候,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知道。
她被埋的地方,就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面。自从她的身体归为黄土,梧桐树倒是比之前茂盛了很多。年年的大叶子不知道为多少后来经过这里的人提供了避暑休息片刻的清凉。
“娘娘,娘娘。”
每一天都有丫头扶着一个踩着高高鞋子的女人经过这里。而每一声“娘娘”的呼唤之后,都会有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梧桐的叶子在风中舞蹈,发出“莎莎”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凄凉的哀嚎。
没有人为她伤感,没有人体谅她。
她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她只不过比别人都要勇敢地说出了年轻人的狂傲。
只可惜,这里是皇宫,是一个不会有人倾听你的心思,它只会让你低着头,哈着腰像狗一样慢慢舔舐着同伴的尸体,不带着一丝眼泪继续爬行自己的路。
柊儿没有料到沈惠妃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面。她正在午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女人微笑着的脸。她仿佛是看见了毒蛇盘踞在自己的床头一般,她惊讶地叫出来。
“姑娘何必那么在意,这是我为你带来的衣服,还希望你能够笑纳。”
“笑纳?”柊儿的心里都在起毛,她听见沈惠妃如此谦卑的话,恐惧感多了几份。她下意识地赔笑。
“美人果真是美人,睡觉起来蓬松的素颜都是好看。”沈惠妃又忍不住去摸她的脸,她身体向后挪动了几下。沈惠妃的手僵硬地搁置在了空中。她转颜笑得更加甜蜜:“妹妹这是嫌弃姐姐?”
“不敢。”她尴尬地看着沈惠妃,主动将脸凑过去。在接触到她手的刹那,她的脸上仿佛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她又退了回去。
沈惠妃站起来:“妹妹这里虽然偏远,但也安静,只是妹妹的心不知道离皇上近不近?”
柊儿知道她是另有所谋便冷笑道:“姐姐今日来此,是受了皇上的意思吗?”
沈惠妃回眸,将茶杯慢慢挪到嘴边后深深吸一口:“姐姐我可没妹妹这福分,只是不知妹妹还想不想见着日夜思念之人?”
“妹妹不懂姐姐什么意思。”柊儿心里涌出很多的不安,她强装镇定地站在那里,眼神紧紧锁住沈惠妃。
“莫晨轩,”柊儿听见从沈惠妃口中冒出的这三个字以后,再也按捺不住,全身颤栗了一下。沈惠妃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态,会意地笑笑:“不知妹妹还想不想见他?”
“他在哪?你想干什么?”柊儿冲上去生气地问。
“皇上将他赏赐给了我,我看不上,不如……”她露出一副娇羞可爱的样子,她尽力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纤长的手指头从脸蛋上一直伸张到大腿上。她的眼神扑朔迷离。
“你想要什么?”柊儿干瘪瘪地没有任何肢体语言。
“你答应皇上,我便将他给你。”
据古老的记忆,有一种变容术——只需用变容虫进入脸部然后在后期用木头制作的人脸面具定型,这张被变容虫侵蚀的脸便会变成人脸木头的那张脸。
只是这变容虫很难找到。
但很久以前有一位江湖郎中悄然寻得这变容虫并将其小心存放在家里的金质钵体内。
一天夜里郎中的家遭到土匪的抢劫。土匪凌辱了郎中的妻子并且将郎中杀害后离开。郎中的妻子无脸见江东父老,她看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和死在一旁的丈夫,自刎而死。
从那以后,金钵不翼而飞,从此沦落江湖不知踪迹。
土匪究竟是不是得到了小道消息从而洗劫了郎中的家,后来的人观点不一。只是不管做何种推测,那间郎中曾经住过的小屋现在已经荒废。没有人知道那路土匪是什么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拿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变容虫究竟又去了哪里。
沈惠妃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阳光温柔地流淌下来,像是一件从天上落下来的轻纱。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失落很快在她面容上晕开,像是一块烦恼的石头打进了她本来平静的心。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她转头,一个小丫头叶子将盛着一碗汤药的精美瓷器和一根微小的针的盘子递到她的面前。
“放在我房间了吧,你今晚过来一趟,为我送些粥。”
夜深人静,叶子推开沈惠妃的房间门准备进去。刚刚打开房间门,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就被捂住了。她端来的稀饭跌落下来,碎在地上。她被人抱着困在了一根柱子上。
“叶子,我平日里最疼你,你就为本宫牺牲一下。”沈惠妃的声音萦绕在耳旁。
叶子全身开始发抖。她感觉自己的脸上被人用针扎了一下,接下来,自己就被带上了一个冰冷的木头面具。
三天的时间,她被捆绑在这里。呼吸困难,饿着肚子。冷汗在她身上一重又一重地低落下来,她的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要不是绳索牢牢地捆绑住自己的身体,她早就倒在地上了。
三天都没有人来,她不知道沈惠妃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她全身有种轻飘飘地感觉,就像自己快要死在这里一般。就在她知道自己的胃壁已经黏在了一块,就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虚脱的时候。开门的声音让她突然地振奋起来。
她所有的面具被解开。透过黄灿灿的光线,她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把立式的铜镜,很大很大的镜子让她的容貌清晰地呈现在里面。
镜子里的人是谁?她凑得更近一些。
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窄窄的脸蛋。她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的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标致的女人。
这个女人,若是被皇上看见,一定会爱上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不是在做梦。沈惠妃站在一旁,很高兴的神色。
“娘娘,这究竟是……”她回头,像是梦境里的公主一样,脸上泛着点点的红晕。
一把刀从她的胸膛刺进去,她感觉梦一下子被击碎了。她低头看着刺破胸膛的大刀,这真的不会是梦!鲜红色的粘稠液体补单顺着她的胸膛,顺着那把锋利的刀,更顺着她的嘴唇滴落下来。
她没有问出的那句话再也没有力气说出来,因为她现在的世界是全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