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暗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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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雨势更大。漆黑的夜空，不见点点星光，眼前的路更像是黑洞，侵蚀着所有的呼吸。
想在这样的雨夜逃命，拖着八个月的身孕显得格外艰难。逃，也许母子两人还有一线生机，即使只活下一个人也是生的希望。不逃，也许是痛快的一刀，早晚都得死，活着有可能生不如死，而死了就痛苦全消，一了百了。杨氏含着泪，心中说了千道万道的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即将足月的孩子。自己死，容易，带着孩子死，难。不，孩子得留着，汤家唯一的香火她得保住！
雨横冲直撞从天际降下，打到树叶上，打到青石板上，打到人的□□上。杨氏没空管身后追捕的七曜使是否紧紧跟随，她只顾着托着肚子向前逃去。寒冷的雨水浇湿了她所有的信念，连让孩子活下来的最后一丝信念也在慢慢燃烧殆尽。
疲惫的身躯不知走了多久，这才看到远处似乎有灯火亮起，越走近，灯火越多，这个没有星光的雨夜，远处的那些灯火汇集成了一条希望的银河。有村落，就有希望。这些灯火像是海上的灯塔，让杨氏燃起了最后的勇气，她擦了擦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合的绝望，咬紧牙关，艰难地向灯火迈去。
今夜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自古以来各地都有在此日闹元宵的习俗，临海一带风气更重，传说在这一天谁家的灯火最华丽最辉煌，这年出海的时候海王爷就会最照顾谁，即使远扬也不会迷失回家的航线。
待走近小村落，杨氏又犹豫了，她害怕自己会牵连这个小渔村，七曜使有多残忍和多无情，她比谁都明白。后退是不可能了，说不定一离开这里，她就会被七曜使发现，孩子根本就不会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进村，此时欢歌笑语的渔村也许会被七曜使血洗也说不定。杨氏痛苦地倒在地上，腹部开始一阵绞痛，孩子，好像开始不安分了。
“孩儿，你要坚持住，娘一定会让你顺利出生的。”杨氏靠在一棵矮树上，抚摸着肚皮，强忍着不叫。没过多久，她开始浑身抽搐发抖，豆大的汗水从发迹处流出，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她想去村里求救，却怎么也起不来。
微醺的老汉陈蚺打着灯笼从堂兄家往回走，今晚酒肉酣畅，亲朋满座，他高兴得多喝了一点。然后路边矮丛里女人轻轻啜泣的声音让他惊喜了很多。“这开心的日子，怎么还会有女人在村子边哭泣？莫非是海里爬来了什么妖怪？”想到这里，他举着灯笼，佝偻着背，轻轻地，轻轻地靠近矮丛。
拨开灌木，把灯笼伸了过去，这下可把陈蚺彻底给吓清醒了。这哪儿是什么妖怪，明明是个女鬼——面色惨白毫无血气，双目肿大怨气缠身，最可怕的是女鬼的肚子大得像个西瓜，怕是要生个小鬼了。
正当陈蚺吓得气儿都不敢出的时候，女鬼说话了：“这位大伯……求……求求……求您……救……”话还没说完，女鬼就昏了过去。陈蚺立马闭上眼，念念有词：“海王爷保佑，海王爷保佑，天地尊亲师，保佑，保佑。”再睁开眼，女鬼还是昏迷在那儿，似乎还残喘着一丝游气。陈蚺胆战心惊地将右手伸到了女鬼鼻前，发现她尚有气息，便放下了心，还好她是人，不是鬼。
可是她如果是人，那就更伤神了！小渔村就这么几户人家，都是亲戚，这女人明显是从外面来的。最近的镇子和村落离这儿少说也得七八里，这个女人怎么大晚上跑到这里来了？看这妇人打扮，不过是普通民妇，但长得细皮嫩肉，五官也十分精致，眉宇间还有些大家风范。这一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媳妇，难道是哪家落难的贵媳？这么一细想，陈蚺就不想惹祸上身了。他辞官回家偏居于此，就是为了远离这些那些的尘世纠纷。要怪就怪这个女人命不好吧，遇上了无为老儿陈蚺了。
陈蚺想至此，便准备转身离去，脚下却被拉住了，他低头一看，是那个落难的贵妇，她耗尽全力说：“求您，救救孩儿……腰上……玉佩……给您……”说罢，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用力睁开眼看着陈蚺。
陈蚺蹲下身来，正好在妇人腰间发现了一块白色玉佩，他将其取下在灯下一看，脸色立马变得和玉佩一样白得晃人。那玉佩上用小篆雕了一个“汤”字，并用饱满的朱砂填充，陈蚺认得那个字，也认得那个玉佩，它正是我朝太.祖亲自篆刻给荣侯汤永烨的丹书玉契。
救人不宜迟，陈蚺吹熄灯笼，抱起妇人抄着夜路往家走，这一路他尽量避着人，怕被人看到这个妇人。他想保护这个妇人，他也必须得保护这个妇人。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恩师杨靖天的嫡孙女，汤家五代单传，到如今一代嫁给少侯爷的正是杨家的嫡小姐。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此话真真不假。汤永烨帮助太祖横刀立马夺江山，位极人臣，富贵了五代。杨靖天状元出身，官至太师，桃李满天下。可这又如何？皇帝一句话，满门抄斩的绝子绝孙，发配辽州的苦守边关。陈蚺就是看透了这一切，在“汤杨之乱”前早早辞官，把一家老小安顿好之后，悄悄来故乡安度余生，却没想还是逃不过。
陈蚺略懂医术，他替杨氏号过脉，已知杨氏活不过今晚，只是杨氏因为腹中胎儿，一口气就那么吊着，残喘而活。他抓了点重药，熬成汤水，端到了杨氏面前，此时的杨氏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已不能言，他难过得转过身，背对着杨氏说：“这药是保孩子不保大人的药，喝完一炷香的时间你就能把孩子生下来，不过你也就要去见你公爹和夫君了。”剩下的话，他实在讲不下去。
屋外的风吹得大，窗户被刮得乓乓作响，突然陈蚺听到碗碎的声音，转过身看到地上是一个破碎的碗，里面干干净净，杨氏趴在床沿，低着头，有了点力气开口：“就麻烦先生救我孩儿。告诉他，他爹是荣侯府的少侯爷汤辰，他娘是金陵杨家的四小姐杨馨蓉。如果他是男孩儿，就学好文武本事，为汤杨二家血仇。如果他是女孩儿，就习得武皇本事，搅得江山不稳。”
“少夫人怨念太重，您放心，无论是少爷还是小姐，老夫都会尽心抚养长大。过上平静的日子不好吗？”陈蚺劝慰道，他虽习孔孟之道，但也崇尚老子之无为，所以早早退世，全家无忧。
杨氏低着头，抿嘴低泣：“汤家忠孝满门，到最后公公和夫君连个全尸都没有。小姑不过七岁女童，还没有马车轱辘那么高，被他们用白绫活生生给绞死。婆婆为保尊严，吞金而死。要不是家奴汤贵忠心又机警，带着我从暗门逃出，汤家就没一个人幸免。我自离开，一路被朝廷的七曜使追杀，汤贵为救我而死，收留我的老婆婆也被杀。我活到今天，就是想孩子能活下去，汤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不能就那么含冤而死。我……”话没说完，杨氏盆骨震裂疼痛。
陈蚺见状，忙道：“少夫人无需多言，现下怕是孩子要出来了。夫人躺好，今天老夫就得罪了，只能在这里帮夫人接生了。”
杨氏在床上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听从陈蚺的指挥用力、放松、用力、放松……没想到陈蚺的几味药效果这么好，没过多久就听见孩子的哭声，还好这夜雨大，雷鸣不止，孩子的哭声并未引起周围渔民的注意。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杨氏气若游丝，轻声问道。
陈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包裹好，放到杨氏身边，也不多言。杨氏侧过身，将手伸到孩子的身下，摸了摸，道：“女孩儿？也好，只要能替汤家报仇，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
陈蚺叹了口气，望着窗户默默无语。
没过多久，屋外的雷声渐小，但哭声四起。陈蚺有些不安，踱步走到窗前，轻轻打开窗。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灯火通明，村民们四处乱窜，妇女和孩子们被吓得哭声阵阵。
杨氏听到动静，大惊道：“不好，应该是七曜使来了。”陈蚺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早就听闻七曜使的心狠手辣，今天汤妇人引恶人至此，怕是全村都要殉葬。恍惚间，他看到窗外有个哭泣的小女孩被白晃晃的大刀劈了下来，顿时血水四溢，哭声，戛然而止。他以为只要天高皇帝远，一切就安全了，没想到冥冥中他还是被卷入到了这场纷争中。手足无措的他吓得瘫软在地，回头看躺在床上的杨氏，她脸色毫无畏惧之色，似乎早已料到此事。
“恩公，您和孩子走吧。”杨氏一脸镇定地看着陈蚺，催促他早些离开。
陈蚺起身，走到床前，想要抱起婴孩，却被杨氏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孩儿，我苦命的孩儿，生下来就要没爹没娘了，你爹爹在世时都还没给你取个名字呢？你说，你叫什么好呢？”说着说着，两行浊泪从杨氏脸上流过，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是怜爱不已，却不能不放手。她也不是拖沓之人，深吸一口气之后，憋住眼泪，轻轻地把孩子交给陈蚺。
陈蚺抱着孩子，从床头摸出几块银子，就准备离开。行至门口，他想让孩子再看生母一眼，便回头，只见杨氏已经从床上坐起，并伸手取了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看到陈蚺抱着孩子回头看她，她笑了：“恩公，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给你族人添祸害，到头来还要烧了你的房子。”
“烧吧，少夫人是想把七曜使引过来吧？陈蚺谢过少夫人救我乡邻。”陈蚺眼眸起雾，鼻头有些酸。
杨氏举着蜡烛一点一点地开始点燃床帘，被单。
陈蚺不禁泪涌：“少夫人，小姐的小名就叫汤圆吧，她大名不能姓汤，但永远是汤家的骨肉，您放心，老夫一定把出生在元宵节的小汤圆给好好抚养成人……”火光渐渐大了，映着陈蚺的脸火辣辣的，他看见火光中的杨氏安静温婉地坐立，如凤凰在火中涅槃一样，他的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拳。杨氏的头发很快就被点燃，陈蚺永远不会忘了她最后的表情——微笑着流泪，鲜红的泪不知是火光映照的还是流的血，狠狠地在他心上抓了两道口子。
“少夫人，小汤圆一定会给您，给汤家报仇的！”陈蚺朝着火人哭吼了一声，一根房梁给烧着了掉了下来，彻底地帮杨氏跟世间道别了。
陈蚺心疼地抱着怀中哭泣的小汤圆离开，这一夜孩子似乎知道上天对自己的不公，一直哭泣不止。
等走到天青山，陈蚺才敢回头看。天，依旧黑着，渔村已成火海。
他喃喃：“小汤圆，除了汤家的一百二十四口人，陈村还有两百零五口人。爹爹会带着你报仇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暗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