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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篇(一) ...

  •   陆焉识这个名字邓指是有点儿印象的,他1961年冬天调来这个位于祁连山和昆仑山山脉之间的劳改农场时就在花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并不是说邓指能对名册上的上千号人名过目不忘,只是陆焉识可算是他管辖下最有分量的□□知识分子之一。但邓指对陆焉识真人的印象却不能和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犯人们和管教们都官他叫老几,据说是从前某位领导视察时无意中给他起的外号。老几这个土里巴几的名字更适合如今的劳改犯、老□□陆焉识,在这个满面黑垢,神情木呐,还口吃结巴的半老头身上,邓指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留美博士,四国外语和大学教授的影子。
      邓指媳妇劝她男人别多事,叫个老□□来家里做先生,还要教孩子英文,传出去是要惹麻烦的。“你不说出去鬼会知道啊?他就是来咱家开小灶进行思想改造的。”邓指的回答中气十足,小宝妈也就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男人一旦下定决心,是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的。
      周三晚上七点半,邓指家的屋门如约被敲响了,邓指媳妇去开的门。山里不管什么季节,早晚总是冷,虽然已经是春天,站在门外的老几还是裹着已看不出颜色、补丁打得像是世界地图的棉衣,但这棉衣在劳改犯里算是干净的,显然主人在努力保持它的清洁。
      “是……是邓指导员家吗?犯……犯人陆焉识,278号,报到……报到。”犯人不看邓指媳妇的眼睛,只是拘谨地站着。
      “哦,老陆啊,进来吧。”女人客气地把劳改犯让进屋。
      屋内的煤油灯让邓指媳妇看清了老几的容貌,或者说是看清了被黑皮包着的老几的模样。清瘦,脸上棱角分明,高高的颧骨和鼻梁,眼角是细长的,上唇很薄,线条分明,下唇却不相称的丰润,似乎预示着此人性格中感性的一面。女人第一眼就对老几颇有好感,在这个地方她见了太多犯人丑恶的相貌,丑恶不仅因为人的相貌本身,有时也是对所处环境的映射。难得能看到这样一张清俊的脸,倒不全因为长相,更因为老几身上透着点和他的处境极不相称的温文尔雅、从容安详,连他的结巴听起来都是不紧不慢,让人着不了急。邓指媳妇猜老几不过五十出头,虽然乍一看,和这里所有灰头土脸的劳改犯一样,仿佛已经在这穷山恶水中盘桓了上百年,都成了黑脸老妖精了。
      “老陆,麻烦你这大晚上还往我们这儿跑一趟。”邓指媳妇忍不住对这位讨人喜欢的老□□客气起来。老几只是微笑点头,点头同时微微哈腰,还是目光低垂。听见丈夫在屋里叫,邓指媳妇将老几带进了客厅。
      老几在之前和这位从北京调来的邓玉辉指导员并无任何过多的、超越普通犯人和他们典狱长之间的交流。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生得高大、健硕,有些西北汉子的风貌。他三年前调来此地的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时,还引起了点舆论的热议。犯人间流传着好几个关于邓指为何会被从京城发配到边疆的版本。有说是犯了错误,被降级下放的;有说是他在家庭背景上做了假,但因为关系过硬,没丢了乌纱但得出去避避风头;更有甚者说他当年抢了别人的女人,后来那个情敌爬了上去,就公报私仇把他撵出了北京——传传此等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八卦新闻是乏味的劳改营生活里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老几倾向于相信情敌陷害这个版本,可能因为文人的浪漫情怀,也可能因为今天觉察到邓指媳妇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子风流——像是个能引发一场小规模斗争的女人。
      他们进客厅时邓指正翘着腿坐在餐桌旁,左手拿着一份报纸,右手夹着烟卷。以1964年大西北的平均生活水平来衡量,邓指家的陈设已算得相当好了,家具齐全,做工精良。摆在客厅一角的小孩子学习用的书桌是号子的木江们匆匆打造的,比不了家具行里东西的手艺,但这年头能在家里添上这样一件闲家具就十分不易了。
      “老陆来啦。”邓指只是微微抬眼扫了下老几,“帮忙看看我这个娃儿是怎么回事,有没法子给修理修理,省得以后给他爹丢脸。”指导员找犯人帮忙是多丢面子的事请,而邓指一看就是那种把面子看的比命还重要的男人,所以他说话间的语气中命令的成分大大多于请求,好像他是要赏给这个老□□一个大大的恩惠似的。老几自然不介意邓指的态度,他在很多年前就学会了不介意任何不公的待遇,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是顺从地点头微笑,然后用装得天衣无缝的结巴应承他人的吆五喝六。
      黄杨木书桌前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旁边还摆着一把空椅子。小男孩面朝书桌低垂着脑袋,不时朝侧后方的父亲胆怯地瞟上一眼。他的脑袋剔得光溜溜的,只在后脑勺上留了一撮小辫,俏皮地在脑后支棱着,随着他的身体动作微微摇摆,极为逗人。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邓指媳妇看邓指,邓指兀自看他的报,小男孩在椅子上扭着。邓指媳妇请老几坐到书桌旁的空椅子上,告诉他她的儿子名叫小宝,现在上三年级了,英语特别不好,孩子他爸很着急云云。
      “你,就是老陆吧?”小宝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上下打量老几,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诶,没大没小,叫陆叔叔。”邓指媳妇上前拍着小宝的脑袋,略带歉意地看一眼老几。
      “不……碍事,不碍事的。”老几连连摆手。
      “妈妈,我不要他来教我,你看他手那么脏,把我的练习本抓黑了怎么办。”小宝抓着妈妈的手直摇晃。犯人们这几年虽然为免于饿死的问题所做的挣扎少了,但保持个人卫生却仍是劳改营里的历史性难题。每个犯人都在自己多年积累的黑壳的保护下,这黑壳能防风防沙,也许还能抵御细菌,更能防别的犯人——拥有黑壳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大家彼此是难兄难弟的标志,没了黑克的犯人就像是剥了壳的鲜虾,会暴露在更多潜在的威胁下。
      邓指媳妇给老几打来了一大盆热水,又端来了肥皂和毛巾。这于老几无疑是一场盛宴,清洁的盛宴,他不仅洗干净了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洗过的双手,也顺便在邓指媳妇好心的建议下把脸也洗了洗。小宝妈很体贴地给老几换了第二盆水,让这个多年的劳改犯今儿彻底“洗心革面”一次。当她从老几手中接过他擦脸的毛巾时,目光在老几“剥了壳”的脸上停得稍稍有些长,里头的神色也起了些波澜。不过也只是那么计算不出来的一瞬,接着她就扭头走回了厨房,后面冒出来的是邓指的大脑袋。
      “我说你们还开不开始了?这都半小时过去了!”
      “爸爸,你回屋嘛,你在这儿杵着我学不进去的。”小宝开始抓住他爹的手使劲瑶了。
      “你怎么事儿那么多!?”
      “你回屋去回屋去嘛!”小宝不依不饶。
      老几看得出邓指对小宝的厉声呵斥中有藏不住的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半推板桑的邓指最终还是被小宝赶进了里屋。
      小宝显然是个很自来熟的孩子,一会儿就像是和老几成了好哥们似的。他小大人似的皱眉叹息说考不及格不赖他,是老师教的不好,大家都不会,他算是矮子里的长子了。他说英语老师的英语带着浓浓的山东味儿,虽然他也不知道标准的英语是咋样,但绝不能是山东味儿的。
      \"陆叔叔,我娘说你在美国留过学,你准知道正宗的英语是什么味儿的,你教教我,我好回学校寒碜我们英语老师。\"小宝悄悄请求老几,“我已经跟我们班的小红夸下海口了,她说如果我能说一口美国人的英语,她以后就嫁给我做媳妇儿。”老几被逗笑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欢笑,这种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光顾他了,以至于都有点陌生。他认真地向小宝保证,一定好好教他英语,把他培养成标准的假洋鬼子。
      九点半,邓指的媳妇送老几出门,一边低声道谢一边有意无意地把秋波流转的眼睛往老几脸上扫,老几谨慎地躲闪着她那带着高于草原夜间温度很多的目光。老几在回营的路上琢磨着,邓指媳妇算是个心肠顶好的女人了,但不巧生就了这番较好的模样和风流的仪态,可怜这邓指结婚后怕是没睡过几个安生觉,要是真如谣言所说,他这次来草原是被情敌陷害,邓指是不是该悔得肠子都青了,巴不得把这女人让给人家?借着明亮的月色老几又允许自己的思维向着东南方飘了飘:婉喻有没有后悔过嫁了他陆焉识?她当年恋上那个才高八斗、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时绝想不到有今日的拖累。哪怕嫁了个泥腿子庄稼人她起码也有个依靠,然而她偏偏嫁了他这么个外表光鲜却百无一用的书生,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丈夫常年不晓得在哪里,自己和孩子们还白白背个“敌属”的罪名。婉喻会后悔吗?不,婉喻不会后悔的,老几笃定地对自个儿说,不需要任何证据和理由,他就是相信他的婉喻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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