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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无情不似多情苦 ...

  •   “手上的疤痕可大好了?原先不是刺青么?”我问。余若童如此坦诚,我倒也不必顾虑许多了。
      她眼神一暗,慢慢摩挲那疤痕。“那天回去之后,我就拿刀毁掉了。”嘴里轻巧的,仿佛是拿水果刀削了个苹果一般。
      我暗自吸凉气,那留下的小小的十字,正是韩字的起笔。血肉模糊的过往,刀锋相见的决绝,却仍斩不断一段孽恋,最终,不管是手上还是心里,都留了不大不小的尾巴。“你这样自残,岂不是摆在了明处,四爷怎么还忍得下去?”
      余若童低眉,笑得有些残忍,“天下怎么可能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为别人疯狂?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也不代表他愿意忍。只是他富可敌国的大业离不了韩琦而已,所以妻子的贞节,就变得没那么重要。况且他知道,我也不会失了贞节,韩琦对他还是死忠的。”
      “你是说盐井上的事?”
      “嗯。四爷的身体,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早年为开拓疆业做下不少狠心事,人到中年,都变成孽债了。他咳过几次血,精力也开始不济。小瓜还小,江梦初又从小就是个忤逆不孝的混世魔王。家业虽大,他的身边,事实上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偏偏太府寺司盐的穆大人,又只认韩琦,但凡有些棘手的,都只能让韩琦去办,若是换做别人去了,都是泥牛入海,今日推明日。”
      “即便是如此,四爷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余若童惨然一笑,“置之不理?他当晚见了我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立即怒发冲冠,一把把我甩在地上,让我莫要再逼他,他说不会杀我,但会把我关起来,一辈子不见小瓜还是下得去手的。第二天,我就被关到了房间里,一关三个月,最后还是放了出来。等我出来的时候,韩琦已经到了驸马府。”
      “后来呢?”
      “两不相见,直到这次他回来。”
      果然是精彩的故事,命运借我之故,又将他送至她的面前。
      我默然片刻,不知对她是怜惜还是厌恶,抑或是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毕竟,她和他的故事,要比我多得多。只是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女人够胆,以人妻之身,爱得这样执拗而疯狂,今日又不惜将隐秘的往事和盘托出,仅仅是为了倾诉的需要吗?她藏在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
      “夫人,您今日告诉佳音这么多,是为了——”
      “为了给妹妹提个醒。妹妹是个纯良之人,不一定见识过男人凉薄。同是女人,我怕妹妹重蹈我的覆辙。”余若童身形微探,直直地望着我。
      我忍不住苦笑:“男人凉薄,佳音倒是已经见识过了,如今朝堂上的驸马,正是当年佳音结发之人。这难道还不算凉薄?至于如何才是重蹈夫人之覆辙,佳音愚钝,还请夫人明示。”
      余若童叹了一声,“妹妹,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琦,他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就如他不会和我在一起一样。不论他对你有多少情意,他都会娶静媛。无论从哪里讲,娶静媛都是明智之举。”
      “是啊,娶静媛的确是明智之举,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我看着暖帐的一角被外面冷风吹得微微扬起,心里反倒越发安静了。“夫人今日推心置腹讲了这许多话,佳音既感佩您的勇气,也多谢您的提醒。不过,夫人的好心,却是多虑了。韩公子和我,到目前为止,半点关系都没有,聪明如夫人,定然是知道的,您何不去了心病呢?”
      余若童脸上微微一红,一双即将枯萎的眼睛闪了闪,倒似增了几分神采。
      走出暖帐的时候,一眼望到了一个布老虎玩偶,破败地躺在青砖地上,虎须上沾着尘土和碎泥,突然间脑海里浮上一个小小的身影,顿时如鲠在喉,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我回头望向那张素着的脸,说道:“夫人,佳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将痴痴望着翡翠莲蓬的目光挪过来,“我既然知无不言,你又何须客气。”
      我看着她的下巴,那里有倔强的线条,此刻正微微扬起。我说道:“敢爱敢恨固然是值得赞誉的勇气,但夫人是一位母亲,为人母者,应以慈爱为本,不可一味放纵自己。小瓜少爷聪明伶俐,却先天不足,夫人敢说,这里面就没有夫人的缘故吗?如今韩公子已经好事在即,夫人大可放下了,与人方便,焉知不是与己方便?”
      这话已经说得狠了。果然她神色冷冽,片刻的尴尬之后,冷笑两声回道:“妹妹说得是。为人母者,当自重。这句话,我与妹妹共勉。”
      她有两片薄薄的红唇,人说,嘴唇薄的人言语尖刻。此刻望去,真像是带了血的弯刀一般。
      我心情复杂,快步走出了暖帐。

      冷得入骨的空气无边无际地拥抱过来,才觉精神稍稍为之一振。
      微雪依然在下,天色近午。
      许是她絮叨时间太长,更许是我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已经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头竟有些昏昏然。
      我不知她说的有几分是真,但想来不会太假。入府以来她和韩琦之间时常有些小别扭,一碗补汤熬了一宿,床前一个劝,一个就是不喝。每次我无意间提到江夫人,韩琦就半是尴尬半是羞,反之,但凡韩琦对我说点什么,江夫人嘴角总要浮现似笑非笑的一抹表情。
      有时候,别人说什么,只是佐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觉。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有些发酸。可是我又凭什么发酸,谁又曾给过我什么承诺不成?韩琦那句“秦香莲,我喜欢的女人”,不过是醉人一句呓语罢了,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而是我过于想入非非而引起的幻听?
      最失败的听众,就是别人随便说说,你却当真了。
      顿时意兴索然。
      天地之间无归处。我只漫无目的地走着。
      雪将凌烟阁外面的石径完全覆盖,一如人心般模糊难辨。
      不知哪里来了个拳头大的雪球,正打中我的脖颈,我哎呦一声回过神来。
      远处,江梦初一身白衣,与雪地一般无二。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衣服通身都有淡淡的泼墨山水图案。他手里撑着一把墨绿油纸伞,立在雪地里,如一副古画般写意自在。
      微雪轻轻飞扬。
      他噙了些笑意望着我,而后飘飘然走到我跟前,问道:“小娘子在雪地里发什么呆?”
      我如梦初醒。“我随便走走。”
      “哦?小娘子也喜欢踏雪任游?那倒是同道中人了。”他很有兴致,“不如,一起如何?”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油纸伞已经撑过来,将微雪挡在外面,伞下的人似笑非笑,往我跟前走近了一些。
      四周静默,我的心脏却漏跳了一拍。
      连忙整理一下思绪,说道:“大少爷的美意佳音心领了。只是我的两个孩子恐怕该下学了,今日路滑,我得去接一接。”
      江梦初一笑,“那个倒是不必了。今日傅先生大赦,只讲了一回,就准我们出来赏雪。你那两个活宝,好像跟着小瓜在园子里打雪仗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少爷这会儿能在园子里转悠。
      “大少爷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他单眼皮眯了眯,“疯了半个园子呢,刚刚,好像是去守正殿了吧。”
      “什么?”我慌神了,守正殿是江府供奉神佛的地方,平日四爷也在那里议事,是后院唯一的公务场所。园里假山松柏众多,正是打雪仗的好去处,可如果碰巧四爷也正在那里商量正事,那可就捅了篓子了。
      我赶紧向江梦初告辞,他一把拉住我,将油纸伞塞到我手里,嘴上又开始轻浮起来,“和我说了半天话,这肩上都湿透了,任谁瞧见了,都一定以为我又在欺负你。”
      我心里着急,只得接过来道了谢,快步而去。
      守正殿离得不远,绕过门前的影壁墙,两径松柏如披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一般。园里殿宇参差,白墙金瓦,空旷得没有半个人影。
      “欢喜哥——,迷糊弟——!欢喜哥——”殿前房檐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一些,却无人应。
      “欢喜……”路过一座偏厅时,我的声音卡了壳。
      里面一个丫鬟小厮也没有,只有江四爷和韩琦二人,正坐在一方大桌前,面前摞了尺高的文书,两人似乎方才正在低声商议,此刻望着我的样子,就像是见了闯进门的盗贼一般。
      这下又糗大了。
      我急忙向主人施礼:“四爷,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来找我孩子,听人说他们跟着小瓜少爷一起在这里玩雪,我过来看看。”
      “他们没来。”四爷不语,韩琦看着我,简练地吐出几个字。
      韩琦多日不见俊朗依旧。下雪的天气,他仍穿得单薄,素色布袍,通身如一块玉般明净透亮。在余若童将前世今生都搬出来之后,这会儿见他,有些恍若隔世。
      这一下尴尬又增了几分,我脸上有些热,语气也不自然起来,“有人看见他们进来了,会不会是藏在什么地方玩耍?”
      “这里一直没有人进来,我可以肯定。”他望着我,如一潭深井般,极为沉静。
      Shit!我心里暗骂。“冲撞你们谈事啦,实在对不住,告辞。”我匆忙福了一福,转身欲走。
      “齐家娘子,”江四爷突然开口,——经历了凌烟阁密谈之后,四爷江湖霸主的形象在我心中已经轰然倒塌,此刻重新打量他,果然是面相和善,够软弱,够能忍。
      他自然是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说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我还正想让若童找你商议商议,你既然来了,我就直接跟你说好了。”
      “四爷客气了,是什么事?”我站住问道。
      “是这样,”四爷望了一眼韩琦,脸上带笑,“我准备让琦儿和静媛三个月后完婚。”
      即便是早知会有这样的安排,此刻听来,还是如旱地惊雷般,我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韩琦,他波澜不惊,看上去是早已知晓了。
      守正殿里可真冷,我打了个寒噤。四爷一顿,继续说道,“虽然我是琦儿的义父,但静媛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我作为叔父,还得算女方家人。琦儿无父无母,府里都知道你是他的表妹,所以这门亲事,你算是男方唯一的家人了。按照本地的风俗,喜被和喜服应当由男方张罗,当然了,这是不需要很劳动娘子的,我已经请了几个洛阳城里手艺最精的裁缝,但毕竟风俗不可违,只需娘子撩上几针,是个意思便可。我想,以娘子的手艺,这点小活儿应该不在话下吧?”
      我心乱如麻,脑子一直都追不上节奏。但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要我给韩琦和静媛帮忙做些喜被喜服,天下可有这样滑稽的事——我在灯下捻针扯线,密密缝,悉心织,为意中人儿做出被褥千层,供他和其他女子共赴巫山云雨?
      我默然。
      得到了是幸福,得不到就是执念。
      上天从来不会因为你命运多舛、极度缺爱就有所垂怜,他总是站在高处,冷冷地笑着,从一个又一个倒霉的人身上剥走温暖。蒙他照顾的,只是极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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