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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故人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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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翠微轩到访了一位重量级客人。
我送走孩子,正在洒扫庭院,冬日微弱的阳光从云端泄露下来,照着我扬起的一片微尘。朦胧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我抬起头望着他,多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一身素色的棉质长衫,丰神俊朗。
韩琦嘴角噙了微笑,指指我手中拿着不放的扫帚,“你就这么迎客?”
我愣了过来,把扫帚放到墙角,“进去坐吧。”
幸而室内今日不算杂乱。他眸光静静地逡巡了一圈,一撩衣摆,坐下了。形如风,坐如山。
我给他上了盖碗茶,默默站在一边,心绪有些烦乱。
他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墨眉微微蹙了,“怎么好像很苦呢?”
没想到他上来就直接道破我的心境,我大感惶恐,赶紧压下心脏的剧烈跳动,说道:“不苦啊,我过得很好。……府里上下都很照顾我,……这一段,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充实。”
没想到他露出讶然的样子,而后,一丝笑意慢慢在眼睛里绽开,嘴角却是促狭的,指指手里的碧螺春,“我说的是茶。”
我目瞪口呆。有点想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他就会犯晕!
“可能茶叶放多了,我去换一盏。”我慌慌张张要去接过来白釉茶碗,他轻轻躲过,“不妨,苦茶清心。”
他薄唇衔了茶碗,仔细地品着,眸光放得空远,最终落在墙上悬挂的一副小楷上,“你写的?”
“是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韩琦慢慢走到跟前,看得仔细,“王维这首《辛夷坞》,宁静淡泊,是一首绝佳好诗。不过,美则美矣,意境却终归有些落寞。”回头望了望我,“与你的性子有些不符合呢。”
我最讨厌别人分析我,不禁撇了撇嘴角,“不过看它字少,笔画简单,才随便抄抄,打发时间而已,哪儿有什么符不符呢。”
“小莲”,他突然唤我,走过来,在我一尺之遥的地方站定,“我很少来看你,不是我不想,……而是在府里有很多不方便。”
这样近的距离,仿佛他热热的鼻息都触到了我脸上。我想起了我们一起逃命的日子,那惊心动魄的几天,他和我只有一步之遥,就像现在这样。我说什么,或随便咳嗽一声,他都能听到。我能面对的,唯有他,他能面对的,唯有我,甚至连称呼都不需要,“你我”二字已经足够。
怎么到了安全的环境,反倒一切都变了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良久,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表哥公务繁忙,十天八天我们见不着面也很正常。”
“是十七天。”他乌亮的瞳仁望着我,月白色的衣领在颈部聚拢,将脸儿映衬得极为干净柔和。
我心里的罂粟花又开始一瓣一瓣地绽放。
“住在这里还好吗?”一个声音柔柔地问我。
“还好。这院子静得很,也没有什么人。就是地方太空旷了,还离湖边近,景色是美得很,但是不能刮风,前一段夜里一刮风,湖边的声音就像是女鬼在哭,很吓人的。”我心情一好,就爱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谁料想,韩琦的脸色竟然大变。
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盯着我看,很紧张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有些心虚。
他不说话,紧张的神色慢慢转为怜悯,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你再听到什么声音,就来告诉我。”
我顿时有些害怕起来,他这一说,还不如不说呢,“到底怎么了嘛?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他喝了一口茶,但我总觉他眼神有些闪烁,正在疑惑间,他抬头说道,“今日来找你,倒是有事情的。”
“哦?”
“要请你去陪客人。”
“表哥的客人我能陪吗?——是谁?”
他微微一笑,“铃兰和萧劲。”
“啊!”我惊愕极了,看着他不可置信。
他嘴角一抹清润的笑,轻轻颔了颔首。
“他,他,他,他们好么?怎么有时间现在过来?”
韩琦眼睛里忽地多了几分幽暗,语调平静而又清晰:“他们现在务农,有的是时间。”
铃兰和萧劲居然做了农民,真让人不可置信。正午时分,我看着寄雨斋里准时出现的这两位贵客,暗自蹉叹造化弄人。
这一切,又都是因我而起。
驿道上,秋雨婆娑中那一场恶战,我一簪下去,刺瞎了司马峻极的一只眼。他与陈世美二人,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却又无处可寻。韩琦已然离去,背后又有江四爷和庞大的利益集团。于是只能把满腔仇恨发泄到萧劲身上,几次寻衅要发落他,多亏了萧劲的舅舅,托了宣武将军力保,最终顺利从驸马府脱身,从此务农为生。
寄雨斋那方红木八仙桌似乎还不够宽大,我低了头,不敢直视对面的二人,深感自己就是亚马逊河流上那只无知无畏的蝴蝶,轻轻震动一下翅膀,引爆飓风,绵延成了一场灾难。
萧劲却嘻嘻笑着,握住了铃兰纤细的手,冲我举了举,“这不是甚好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不是丢了公职,我如何能娶了这美娇娘?如今,连馅儿都有了呢!”
铃兰羞得面色绯红,弓起臂肘撞向萧劲的胸膛,娇而无力的一下,萧劲却很卖力地呼疼,又赶紧用手抚了铃兰微微隆起的小腹,“动作轻些,打坏你夫君不要紧,可不要伤了我的儿子。”
铃兰脸上春色旖旎,却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红唇微微嘟了一下,问他,“你怎么晓得是儿子,不是女儿?”
萧劲向她贴得近了些,笑得很坏:“你夫君的断魂枪,什么时候失过准头?”
铃兰娇呼一声,脖颈处似乎红得要滴出血来,粉拳雨点般打向萧劲肌肉遒劲的臂膀。
许是怀孕的缘故,铃兰脸上半点脂粉也无,只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镂空穿枝花穗钗,萧劲也穿了家常的布衣,二人比我初见他们时朴素了许多,但这般亲密缱绻,唇齿相依,又是那时无法比拟的。我看着他们闹成一团,心里不胜唏嘘。
“行了行了啊,有体己话回家说去,少来撩我这孤家寡人。”
韩琦走过来,故意沉着脸,把最后一碟菜放在桌上。他为了说话方便,吩咐小贵子不必伺候了,只让厨房送来酒菜就行。那小倌儿乐得早早出去玩耍,寄雨斋这会儿空空的,只余我们四个人。
酒菜布置停当,我先执起当中的汝瓷葱绿釉酒壶,将酒杯一一满上,又给铃兰斟上一盏茉莉香茶,最后自己举起酒杯,向对面二人说道,“萧公子,铃兰妹妹,都是为了秦香莲的缘故,拖累了你们两位,虽说你们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但我心中实在有愧,这一杯酒,不成敬意,香莲向二位赔罪了。”说罢一饮而尽。
萧劲正要发话,韩琦已经开口说道,“你无须有愧,萧劲如今隐居乡里,是朱仙镇一带炙手可热的员外郎,坐拥良田八十亩,少是少了点,但有美妻相伴,娇儿即将出生。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话虽如此,我究竟心中不安。”
“姐姐快别这么说,”铃兰的剪水双眸望向我,樱唇含了笑,如春日陌上花开,“如果不是遇到姐姐这桩事,铃兰还不知道要空等多久呢。”
萧劲望着她,也不言语,只是了然地一笑。二人相邻的手,都放在桌下,不需细看,仅凭那角度,也猜得出是紧紧握住的。
他们,是真的幸福。
我举起了第二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祝你们夫妇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酒是好酒,入口绵长香醇,余味带有一丝丝的甘甜。
“爽快爽快!”萧劲抚掌大笑,“好久没有见到这么豪爽的女人了。”
正要满上第三杯,韩琦一把将酒壶扯了过去,眼角盱了我,有微微的不满,“这是藏了十二年的梨花白,入口虽甜,后劲却是很大,莫非你以为是喝水呢?”
我笑了笑,也不看他,问萧劲,“萧公子,你原来识得我表哥时,他也是如此小气?连一壶酒也不舍得请人喝?”
萧劲但笑不语,对“表哥”二字不见丝毫惊讶,看来,我们在江府假托的那一套说辞,他定是了然的。
韩琦已经蹙了墨眉,“我不是小气,我是怕你喝多了在我这里发酒疯。”
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江府仿佛竖了几面看不见的铜墙铁壁,要把活人生生闷死,今日,我存了心,想要放肆一回。
我一摆手,“放心,我酒品跟人品一样,好得很。”说罢起身就要去拿那酒壶。
“那就更不可信了。”韩琦说完,再也不给我半点机会,将酒壶拿到离我最远的距离,自顾自地与萧劲碰起杯来。
我默默咽下胸腔里的愤懑之情,一抬头,正对上铃兰意味不明地抿唇一笑,不由得讪讪起来。
“香莲妹妹,”萧劲执了酒壶,说道,“你与铃兰情同姐妹,容我也这样叫你一声,今后你就叫我大哥吧。”
他一仰脖,又接连几杯酒下肚,黧黑的面上泛起了点点绯红。
“如今你的事情虽然暂时平稳,但陈世美和司马峻极都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一出江府,必定还凶险万分。你就先委屈在这里,我听我舅父说,陈驸马仗着自己是皇亲,在朝中倾轧老臣,已经招来不少不满。上个月御史中丞大人还接连参了他几本,嘿嘿,朝堂风云,他顷刻之间失势也未可知呢。到时候,你就可以大胆出府,找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任谁也威胁不到你了。”
若能如此,倒也不错。韩琦却说道:“纵使陈驸马失势,只不过是退出朝堂而已,他也还是公主的丈夫,手下豢养了一帮子人,想动香莲母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江府虽然闷了些,却是独一无二的安全之所。”
“是啊是啊,这里不仅有富可敌国财大气粗的江四爷做后盾,还有天下第一高手剑法通神英武不凡的韩琦公子做保镖,自然是最最安全之所,我说的是也不是?”萧劲喝得兴起,一只手不停地朝韩琦肩上拍着。
“我这里说正经话,偏你能胡扯到别处。”韩琦把他那支手挡了过去,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萧劲哈哈大笑,齿色雪白,与略深的肤色堪称绝配。他双目神采奕奕,对我说道,“我瞧着,这江府深宅大院,跟口棺材似的,我这兄弟又是个闷性之人,长期住下去,正常人都要疯魔了,香莲妹妹性子明朗爽快,有你在这里照料着,只怕我这兄弟过得还能多几分姿彩。”
我正在吃一块八宝翡翠鸭,听了这话,差点没吐出来,放下筷子,苦笑着说道,“萧大哥,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乱说,韩公子身边早有佳人相伴,怎么会轮到我照料?”我抹抹嘴,越说心里越酸,又补充道:“再说了,我不过是暂时避难而已,外面安稳了,我自然是要出去寻个人嫁了的。在这里一直躲着算怎么回事?”
三双眼睛都望了我,有些怔住了。
我又点点头,对他们一笑。关心我的人,总希望我有个圆满的归宿吧。
萧劲盯着我眨了眨眼睛,“佳人相伴?你是说那座冰山?叫我说啊,女人,不管长得再美,只要一冷,就没意思了,谁愿意成天揣一块冰?你不怕冻死他么?”
铃兰拉拉萧劲的袖子,嗔道:“喝糊涂了不成?别当着韩公子的面说人家坏话。”
韩琦已经将酒杯一顿,“萧劲,你何时也学得如闺阁女人般婆婆妈妈?一张嘴就顾着嚼舌根了!这酒,你喝还是不喝?不喝我倒了!”
萧劲回他两个眼神,不再多说,连饮了几杯,韩琦黑着脸也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