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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舞 ...

  •   她本不叫雨师辛。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辛夷。那是她早早死去的秀才爹取的。她至今记得,父亲经常对着门前的辛夷花树吟那首王摩诘的《辛夷坞》。
      门前的辛夷是父亲与难产死去的母亲一同栽种。它的花很美,每当开放时,朵朵紫云笔挺地玉立花枝,连带着整个院子都花香怡人。沐浴着那香味,父亲时常想起母亲,恍惚流泪。因那哀思,父亲的身体逐年病弱,直到她十四那年,病倒的父亲闭上了双眼后,再也没有醒来。
      她成了一个孤女,好在,她家尚有几亩薄田。如果没意外,热孝之后,找个老实的男子嫁了,她也能过得很好。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仿佛成心与她作对,两年后,一场干旱笼罩了整个岭南。安远村地处深山,得不到外界支援,干旱于此间居民而言,更比外界严重数倍。
      危急关头,村老连续开了五次集会,商量出的对策无非是祭天,祭天,祭天……不一样的,是每次的祭品,从鸡鸭牛羊到各色山珍,最后,孤注一掷的众人将通红的眼投向了惨无人道的人牲——选一适龄纯洁处子,着嫁衣,于正午活焚,伴以牛羊若干,傩舞送之,以为神妾……
      村长此话刚出,缩在人群中的她便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的窥伺。
      是呀,村里人家不多,有适龄未嫁女子的更少,那其中,失去父母庇护的自己显然最好拿捏……
      她慌乱地抬头,恰好与人群中央的村长对上眼。从来慈祥和蔼、公正无私的村长正用一种冰冷的、看待死物的眼神看着她,而村长的身后,是他疼爱的村女玉兰——刚刚及笄,尚未婚配,一个可能但绝不被允许成为祭品的人……
      于是,她明白,自己完全没有活路了。
      反正也逃不过死亡,何不识趣点、为自己搏个美名呢?
      这样想着,她先一步站了出来,自愿成为下一个牺牲品。此话一出,不意外的,那么多人隐在暗处,长舒了一口气。下一秒,包括村长在内,所有人开始交相称颂她的自我牺牲,听着那些恭维话,她突然想吐。

      被焚烧的感觉真的很疼。即使事先喝了烈酒,痛到极致,那地狱般的感受又岂是区区劣酒能消除的?
      与疼痛一起滋生的,是恨意。
      在双腿被火焰卷缠作焦炭时,她已经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可是,那些围观的人,或是窃窃私语,或是虔诚祈祷,或是面无表情——他们好像都没有发现她的痛苦,可是,她好疼,她好疼啊!
      恨……她恨这份痛苦,恨村民的自私与冷酷,恨天公的不作美,恨自己短暂的人生还未真正开始就要结束,甚至恨早早丢下自己死去的父亲——她恨世间让她痛苦的一切!
      连旱了那么久,木材中的水分都耗干了。很快,火越烧越大,腾起的浓烟让她窒息,很快,她在怨恨中失去了意识。

      “……人间亢旱不为雨,山河憔悴草木枯。雨女佩铃下扶桑,九天风云自吞吐……”
      冥冥间,一直有个声音,轻唱着古怪的歌谣。在歌声中,她缓缓醒来,再回人世,已是百年后。
      后山,她曾经的住宅变成了雨神庙,供奉着人们想象中的她——多年前一名以身为祀为世人求来大雨的贞烈女子,庙中香火近百年来从未断绝。与此同时,在村中代代相传的故事让她雨神的形象在安远村获得了极高的地位,不知不觉间,积累百年的信仰凝聚之下,她获得了实体。

      神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呢?
      在她看来,神,不过是由人豢养的笼中鸟。
      所有人都觉得,神很伟大,无所不能,可是,那只是因为人不知道驱使神的方法。
      她因安远村近百年来的坚定信仰而获得神体,又因村民“雨神”的概念获得呼云布雨的能力,于是,本该死去的她被迫接受村民飨祭,并在能力范围内向他们提供他们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她并没有原谅多年前将她杀死的那些人,更对他们的后代没有好感,但,在个人感情之上,她还是这里的雨神,她有她之所以为神的神性,不容玷污,不容抗拒,那神性,便是人类豢养神的那只鸟笼。

      有时候,她会庆幸人尚不能意识到自己手中握有的东西,有时候,她也会因为厌倦而希望人类早些发现囚她的鸟笼。时间就这样在她的庆幸与厌倦中缓步前行,她穿着死前被烟火熏黑的喜袍、挂着人们为她臆想的法器金铃,数百年如一日地为安远村送来风雨,直到安远村由小村庄变成颇具规模的小镇,直到出现一个男人,在她闲极无聊现身于雨神祭时,用那样让人心神震颤的疯狂眼神追逐着她。
      她为自己设想的结局,是在很多很多年后,随着信仰的没落,她逐渐失去赖以存在的神力,最终被新的信仰所取代,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
      但是,那个男人出现了。他并不是第一个有幸看见她的,也不是第一个喜欢上她的,但他是第一个有胆子真的去肖想她的。
      那个男人离开小镇四个月后做下的一个决定,让她恍然发现,原来,并非所有人都没发现鸟笼的存在。
      在她发现这一点时,她已经成为了男人的猎物。

      元隆三年一月十三日,在夜色掩护下,一队黑衣人潜入安远镇,向村中主要水井里倒下了入水即化的白色粉末,很快,瘟疫在安远镇无声无息地爆发,每天都有人在死去,短短几天,她身上的神力就减了三成。
      在截杀了对外派出的信使后,黑衣人重回镇中,将后山雨神庙砸毁,然后每家每户寻找供奉她的神龛与祭台,并将它们无一例外地销毁。
      在所有工作接近完工的最后,安远镇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屠杀。所有一息尚存的村民都被黑衣人杀死,尸体伪装成病死。
      待这一切都被完成,她隐在空中,看着一地尸骸,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恨安远镇的那些人。一定要说的话,仇恨发生在太多久远的过去,时间的流逝早已抹去她心中所有强烈的感情。
      但是,说不清为什么,在所有神力赖之产生的东西——有关她的典籍画卷、信仰她的人类、供奉她的神庙神龛……都消失的现在,一无所有苟延残喘的她,竟想在彻底消失前再为小镇布上一次雨。

      在最后一场雨前,那个男人出现了。
      在他出现前,她本已出现严重的天人五衰相,可是,在透过雨水感应到他的存在后,她的天人五衰停止了,待他走到她附近,她甚至有力气恢复自己过去的模样。
      她忽然意识到,她小看了眼前的男人。
      他或许是疯狂的,残酷的,但这些完全掩盖不了他对她抱有的那份感情。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过去,整个安远镇的人一齐信仰着她时,她尚无法违抗绝对的自然规律,只能为他们降一场聊胜于无的小雨,可见,个体的力量如此有限。
      但是,当只有眼前这人知晓并信仰着自己时,为何,她能获得如此丰沛的力量?!他对她怀有的感情,到底有多么庞大?
      “汝还是将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忘了吧。这场雨布完,我也要走了。”
      她这样对那人说。
      她已经很累了,她想默默消失,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她不愿再回到做笼鸟的日子,她厌倦了整日以信仰为食,无休止地满足人们的愿望。
      他没有回答她。
      于是她开始布最后一场雨。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力量很是丰沛,告别的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她又开始出现小五衰相,她才停止下雨,转身去找男人要一个想要的答案。
      …………

      企图从笼中挣脱的鸟儿最后还是回到了笼子里。
      数百年的经历让她看透了世间喜怒哀乐,相对的,她并不擅长应对那样一个偏执而疯狂的人。
      那是个很聪明的男人,无师自通的,他学会了鸟笼的使用方法——他是她唯一的信仰来源,因此,他对她的定义将成为她无法违抗的神性,他对她的祈愿,她抑无从抗拒。
      就这样,被他怀抱着、禁锢着、爱抚着,她身不由己地在鸟笼中为他歌唱。而笼外的他,轻啜着酒,静静地睡着,终于得到了灵魂的餍足。
      这就是,他和她的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结束,结局HE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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