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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中岁月 ...

  •   张道士修炼的地点是正定西南数十里外的苍岩山。
      苍岩山伏延自太行,挟其巍峨之势,尤自带清奇韵趣。山中峰峡跌宕,怪石奇峻,清流宛转,云波杳然;一目望不透重山溪水长,脚下自有幽径达开朗。才踏过奇险峰,敢笑蜀道不难;忽又入静谧处,飞鸟亦栖而不鸣。从此知桃花源不独武陵有,山中光阴何惧岁月稠。

      张道士踏在石阶上笑道:“阿牤,你还行得动么?”
      李骥移了移粮担在肩上的位置,讪笑道:“还好。”
      他们这一道的脚程,本也是需在路上过一夜的。况且李骥担着粮食,根本也不走快。张道士看着他咬牙蹙眉的吃力样,不住笑问道:“可要歇么?”
      李骥当然看得出这明摆着的嘲笑意味,不由抱怨这副肩膀腰腿的不长志气,口中却说:“不必,不必。”张道士略觉意外,扬眉拖着长音道:“到就继续走吧。”
      一路之上,张道士空手轻脚,看形容好不轻松得意。李骥却看出,这大叔也不真要为难自己。他每次快要被担子压得要吐血时,张道士都恰到好处的张罗着歇脚,还道是他自己累了。李骥默默跟着他身后,心中想,他如此做派葫芦里卖的倒是什么药呢?

      等好容易到了山中道观——其实也称不起道观——李骥除了躺倒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他把粮担撂在地上终于松下一口气,却见张道士笑嘻嘻的过来说:“你怎么放在当院?不嫌挡着走路么?”说罢,不等李骥反应,已经轻巧巧挑起转到屋后去了。
      李骥眼看着张道士健步如飞的暂时消失在眼前,只觉得肩膀和大腿都更酸疼了。

      到傍晚盥洗的时候,李骥看着两边肩膀上的紫印和蹭脱的油皮,几乎忍不住要顾影自怜起来。正这时张道士从外头进来,一见这景象,夸张的啧啧道:“你这皮肉这么不禁压磨?”
      李骥越发觉得窘迫,他赶忙穿起中单,张道士却说:“别急,”说着手从背后伸出来,托着一只陶碗,李骥探头看,碗底上有一层黑褐色黏糊糊的东西。
      张道士用手指头抠出一块就要往他肩膀上擦,李骥本能的怀疑道:“这是什么?”
      张道士显然错会了他的意思,说:“怎么?你从这儿就开始学起艺了?”
      那东西虽然颜色看起来很可疑,但气味似乎不错,涂在皮肤上也不觉得难受。李骥渐渐松弛下来,他没理会张道士的玩笑,只是长长吁了口气。
      张道士继续说:“阿牤,你在我这里,要是能把有一桩事学到身上去,可是比学会医术还该感激我。”
      李骥不明所以,正想要问,张道士已经拿着药碗,哈哈笑着从地上站起身来。走之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还用劲在李骥肩上拍了一下。
      李骥像被酸倒了牙一样眯起了眼睛,等他缓过劲来,张道士已经走了。

      回到山里没几天,张道士已经开始筹备第二年的药材了。这本来也正是酸枣成熟的时候,河北中部产好枣,名目也很多。传说青州“天下第一”的乐氏枣,就是大将乐毅伐齐时,从燕赵带去的。而乐毅故里的灵寿,也是中山郡之下,几乎也就是这附近一带的土地。
      张道士派李骥,每天去山林中的枣树下,侦查枣子变红的情况。是要刚好变红时就收,若是不足,果肉便不饱满;若是红过了,鸟雀们便该去抢着啄食了。到可以收枣的时候,就踏着树干伸手够着树枝摇晃,树梢上的枣果便纷纷蒂断落地了。
      酸枣从树上掉落便滚得到处都是。李骥把落在地上的枣子收起,这里面也还有门道。这一片几颗枣树,打下的果实并不混合,而是仔细分装到不同的篓子里,张道士还一一刻上记号。李骥猜想,他是为了考察哪一株果树上的产出质量最好,年年做优选么?

      把枣子运回道观,张道士先指使李骥将屋前的一块地面清空,特意嘱咐道:“要把荒草去干净,不然晒出的枣肉枣仁都有臭味。”
      之后支起两架椽木支架,搭上席箔。李骥心想,怎么倒像是搭房顶?等摆置停当,张道士就带着李骥剥掉果肉,分出枣核。这个工作听来简单重复,做久了也实在枯燥,而且酸枣又小又圆,剥离果肉并不是一件非常顺手的事。黏糊糊的汁水粘在手上,也让李骥非常不爽。
      到了午间,他终于忍不住建议说:“道长,还有这许多,一只只剥下去实在吃力。”
      张道士说:“怎么?”
      李骥说:“不如造个工具。”
      张道士似乎很感兴趣,问:“什么工具?”
      李骥一上午都在想着超市里卖的苹果去核器,于是边说边比划道:“寻个铁片弯成约是枣核大小的圈,套在枣子上,只一压就肉核两分了。”
      张道士显然一下就听懂了,他的眼睛笑弯起来,指点着李骥道:“啊~你有主意,”又点头赞赏了一会儿,说,“但我哪有这样大小的铁片?”
      李骥的嘴角僵在半边,心里止不住愤愤道:“这是耍我么?”

      张道士兀自捋着髭须,过了一会儿道:“不过,倒是可以用别的来替。”
      李骥问:“什么?”
      张道士道:“用鱼线。”
      李骥问:“鱼线?”
      张道士道:“这尚是我去年在真定县中为一家做章奏,后来他家听说我在山中,就送了我一卷鱼线。那着实讲究,是蚕丝编结的,又细又韧。我刚拿在手里,一个不当心,就割了条血口。连手都割得破,还切不断这枣子么。”
      李骥说:“可这便要四根排成井字,要拿着岂不是更费力气?”
      张道士嗤道:“笨。”又道,“我做个框子,四条框上钻洞穿鱼线,不就不需自己持着了。”
      李骥拍案道:“那便不止穿四条,做个大框,把鱼线间的间距算好,这一次便能剥好多个枣。”
      两人越说越觉兴奋,张道士感慨道:“这确是个妙法,怎么原来不曾想到过?”
      李骥顺嘴恭维道:“哪里有?道长不是一下便想到了?”
      张道士闻言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李骥,这付油滑腔调可不大像李复的儿子啊?”
      李骥饶是愣了一愣。这随口的马屁本也不走心,只是他常日见旁人和上级聊天时这样就跟着学了,此时张道士这么说,他倒有些赧然,不由低了头。只听张道士已又笑着道:“这个机关我得闲做他一个,只是今天来不及,这些枣子,阿牤,你还是给一个个手剥了去。”

      果肉果核分开之后,下一步的工序是砸开枣核取出枣仁。张道士说不可坏了卖相,又说他怕李骥生手笨脚弄不得,便一个人慢慢砸着枣核,同时指挥李骥把枣肉摊开晒在席箔上。秋日里,天高气爽,日头虽不毒辣却光热充足。李骥把枣子都摊开,用木朳聚在一堆,一时又扒拉着再摊开。每个时辰如是四次,为的就是让枣肉不断翻个。等天色渐暗,张道士也弄好了枣仁。他看着晚霞天色道:“这几日想来都是晴天。”便道,“把枣肉枣仁都平摊着过夜便得。”
      李骥问:“不需罩着些?不怕沾了露水?”
      张道士道:“夜间得些霜露气,还干得更快,不要紧。”又道,“今日便如此了,吃了饭晚上歇着,明日再说明日。”

      其后几日果然都是晴天。李骥每天看着晾晒,其间有一日略有些阴,到傍晚张道士便教他枣子拢堆起来,用苫子遮了。那一夜过去也无雨,第二日便又晴了。五六天之后,张道士拈了枚枣仁起来嚼了嚼,道:“这差不多。”又指着枣肉道:“核轻薄,果肉厚,是还没晒透。你在这儿挑拣着,待我收了枣仁,便把已经风干的移到这一只架上。若有还蓬软着的,便扔出去。这时干不了,再晒也还这样,混在里面还白把两旁的都染得烂了。”
      李骥应着,便凑在席箔上一簇簇里翻检。张道士径自收了枣仁,正待要走,不由又回头看了看李骥。只见他只专心拨拉着挑烂枣,忽而无声微笑着点了点头。

      其后一段时间,酸枣一批批的成熟,李骥的工作也程式化的一遍遍重复着。张道士制作了批量分离枣核的工具,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只是鱼线终究不耐用,半月间不得不更换了好几次。枣树除了果实可以食用入药,还有许多旁的用处。山中偶也会有野兽出没流窜到人家,张道士房舍外防兽的篱笆就是枣木的。这篱笆颇为密实,细看中虬枝盘错,叶片著缀;李骥也不知张道士是如何巧手制成这样的篱笆,看去还有浑然天成的拙朴古意。
      张道士听了他的询问,不由笑答道:“这不是看去自然,是真自然。那尚是我数年前有一秋收的酸枣中,分出许多密密种下。一秋成苗,三秋成木。修去杂枝之后交叉绑缚,粗粗的成了这篱笆的型。之后生出的新枝,我都修剪之后再编结,这篱笆也是年年都可高过往年一截。到有七八尺时,已是数年过去了。我也懒惰不爱琢磨,若是遇着手巧者,顺着这枝干生长的态势,蟠龙异兽、忍冬莲枝,乃是台阁人面,想来是没有编不出的图样。”
      李骥赞叹道:“真是精巧至极。”
      张道士道:“也不是必须枣木,扦插柳枝,或是种榆荚,都是一样的。”
      李骥道:“真是忍不住想要试试,可惜最快的可只能等着回家。”
      张道士笑道:“你阿爷可是没这情趣的人,你还是待自己顶门户了再琢磨罢。”又道,“只是这样的栽法,建一段篱笆一下要等上三五年。因此是得久居某处时再用,不然到时人都不知踪迹,空留这篱笆在那年年疯长没人打理,就白白可惜了。”
      他这样的话,也只是随口一说。可李骥听见“久居”两个字时,忽而有些感慨。他在这个世界是就得久居下去了么?而这样的乱世中,他今后的生活又能否安定而不受颠沛流离的苦楚?

      说到树木,张道士也没放过李骥。天气一天天转冷,冬天终是就快到了。张道士吆喝李骥去山中拾树枝,汲备寒冬里取暖的燃料。李骥问:“只靠拾取,怕是不足,索性砍几棵树,劈出些绊子来如何?”
      张道士眯起眼道:“罪过罪过,树木亦是有灵的。阿牤,看不出你甚是凶残啊!”
      李骥心中为这样不知是真心还是装模作样的好生之德翻了无数白眼,暗暗道:“善哉善哉。道长,你拘绑枣木为你看家守门,对付野狼狐狸,也是很心狠的。”
      无论如何,在这样一个没有暖气、热水澡和珊瑚绒的黑暗时代,李骥暗定决心,一定要储备充足的木柴保证冬季供暖;没有暖气的生活,别说包邮,就是包吃包住他也打死都不会过。

      在极大动力的驱动下,李骥在拾柴这件事上的成果让张道士大为震惊。他最终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骥道:“阿牤,你很是能干啊?”
      李骥靠在柴垛上,似乎不为所用的剔着指甲,心里却想:“道长,难道这是你才发现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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