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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急诊手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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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紫已经在休息室的床上睡着了,值班手机却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总值班,窦紫在接听的一瞬间使劲睁了睁眼,并且竭力用一种听起来神志清楚的语调说:“师兄?”
那边问:“病房大班?你是哪个?”
窦紫说:“窦紫。”
那边说:“哦,豆子,好。急诊手术,清创的,209,现在过来吧。”
窦紫听出来今天值班的是Z老总,她嘴上说:“好,就过去。”心里想,老Z真招病人,每次跟他搭班都必有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手机揣进白服口袋的时候看了一眼,晚上11:35。
窦紫到209的时候,病人已经接过来了,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台下护士正在扎套管针,麻醉大夫在抽药。窦紫问:“老Z跟我说清创,我还以为是车祸伤。这看起来挺好的,清哪儿的创?”
值班的麻醉一线是个研究生,花名叫“麻婆西施”。麻科里自称麻婆的姑娘很多,以她的姿色何以能冠名西施,源头已不可考,不知道跟麻婆豆腐或者豆腐西施是什么关系。麻婆说:“据说是坏死性筋膜炎,这是什么病啊?”
窦紫摇头说:“诶?没见过。”
台下护士突然插嘴说:“豆子,你还说挺好?我连静脉都摸不出来了。”
窦紫看了眼监护,“哎?”了一声说,“血压才70?”
麻婆说:“所以啊,姐姐你得快扎,没通路啥药也给不了血压只能更掉,我们就靠你啦。”
窦紫凑趣儿说:“麻婆,你这不是为难人么。都休克了,为了保险给建个深静脉算了。”
台下护士“切”了一声说:“你真当我扎不上?”说着抽了针芯,边固定边问,“接啥?晶体胶体?”
麻婆说:“晶体就行,我先给点升压药,一会儿就诱导。”
台下护士说:“核对病人。”说着开始问那小伙子姓名、年龄、什么病、要做什么手术、药物过敏史,核对完了叫窦紫,“外科大夫签字。”
这时候那小伙子突然问窦紫:“我严重么?”
窦紫忽然意识到方才似乎不应该当着病人议论他的病情,她觉得有点愧疚,于是用十分诚恳的语调安慰说:“你别紧张,有我们呢。”
那小伙子颤巍巍的“嗯”了一声,窦紫拍了拍他手背表示鼓励。那小伙子的手湿冷湿冷的,多典型的休克表现啊,窦紫想。
老Z带着CT进来,见了窦紫说:“病房没有不平稳的患者吧?你不在,科里的主班护士能搞定吗?”
窦紫说:“都是常规病人,我睡前转了一圈把术前术后的安抚了一下,晚上应该不会叫。”
他们沉默了一会,老Z看着麻婆开始插管,突然问窦紫:“对了,你是第几年?”
窦紫说:“第二年快结束了。”
老Z说:“你要定哪科来着?”
窦紫笑了笑说:“到时候哪要我就去哪,不敢挑呀。再说师兄们都还没定,论资排辈到我们也还早呢。”
老Z说:“我原来也觉着没头儿,其实快着呢。你看你还有一年规培就结束了,之后等着排院总,院总这一年再熬过去就差不多能定科了。咱们外科定科还比较容易,比妇产强,妇产科的都得转到绝经。”
窦紫“嘿嘿”了一声,算是对这句笑话的回应。老Z说:“真的,你看那谁谁,谁谁和谁谁谁,副教授了还在转呢。”
窦紫由衷的说:“人家的心理素质彪悍嘛,换了我去,还没绝经就抑郁得闭经了。”
老Z正要搭话,却突然站起来,向窦紫身后说:“领导!”
窦紫忙跟着站起来转身打招呼,进来的果然是三线。
这一晚的三线是S领导。S领导的上级教授一个是Q老,一个是X教授。X教授已经俨然是外科里的中坚分子,总是一副“下一秒就要冷冷的讲出个冷笑话”的神情。而Q老则一直被窦紫视为老男神,台上严肃专注干净利索,台下有一说一绝少废话;窦紫觉得这就是外科大夫应该有的风范,而那些台风糟糕的家伙都应该被踹进下水道。不过,在Q老那里做下级医生压力也很大,虽然Q老在上了年纪之后已经不太骂人,但飞来一把眼刀,也够吓掉半条命了。
而S领导总是很超脱的样子,说话也轻柔缓慢。大约在不怒自威的教授和战战兢兢的住院医生之间,必须存在一个这样温和淡定的缓冲。窦紫想起今天似乎是S领导组里的手术日,在一个精神高度紧张的白天之后还要在半夜里面对这样的急诊手术,窦紫忽然感到,相比来说,自己这一天过得似乎并不算辛苦。
S领导看了一会儿灯箱上的CT,说:“有点怪啊……”他自己在片子上指划了一会儿,最后说,“打开看吧。”
手术开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屋里的空气中渐渐弥漫起困倦。
S领导突然抬头说:“都往后闪闪。”
窦紫还没有明白过来,一阵恶臭已经充满了手术室。台下护士叫道:“怎么回事?”
S领导淡定的模仿着广告词说:“坏死性筋膜炎,就是这个味儿。”
电刀已经过了脂肪层,脂肪和腹壁肌肉之间是一层泥浆样的坏死组织。S领导一边把坏死从肌肉上剥下来一边说:“这个病机制不太清楚,少见。一般不会往深层侵犯。”
窦紫一边拼命用吸引器吸走那些液化和渗出的褐色液体,心里想:“真是……够刺激的……”
器械护士说:“这个味儿……就像发酵的沼气池。”
老Z说:“你别品味了。”
台下护士叹气说:“这小孩怎么得了这种病。”
老Z说:“他是挺着高考完才来的,之前已经发烧十几天了。”
于是大家纷纷感慨,肚子上带着这么一大包烂肉去考试,小伙子也真能扛。又说家长也糊涂,为了高考把病耽误成这样;末了,台下护士总结说:“说高考改变命运这个那个,其实回头看,有什么呀?”
麻婆说:“就是,专业选不好,年年似高考。”
屋里的人都带着自嘲默契的笑起来。
为了清创尽量彻底,最初的弧形切口后来又延了两次,一侧延到肋缘下,一侧延到脐旁。在熏人的气味里,人们觉得眼睛都刺激得要出流眼泪。器械护士说:“这就是硫化氢吧?毒气!”
S领导说:“今天也就这样了。一次是清不干净的,我记得老M曾经接手过一个这种病的患者,前后清了十几次。”又说,“生理盐水冲洗,准备关。”
器械护士和台下护士开始核对器械,S领导小声交代老Z手术记录该怎么写。吸冲洗液的窦紫突然觉得有点怪,她说:“怎么老有水?好像吸不净似的。”
S领导压了压腹肌,窦紫注意到腹直肌和腹外斜肌之间的鞘膜已经没了。他们发现液体是顺着肌肉间的缝隙涌出来的。S领导伸了一个指头进去,一下就缩了回来。他看了老Z和窦紫一眼,扬起了眉毛,说:“摸着髂骨了。”
老Z吃惊的说:“进盆腔了?”
S领导把弯盘里盛着的清下去的坏死组织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说:“刚才剥离的时候我还纳闷前鞘怎么没了,我以为是切狠了,但你们看,清下来的组织上没有鞘膜。所以应该是已经被腐蚀掉了。”他想了很一会儿,说:“看来坏死性筋膜炎是表象,感染其实是从盆腔上来的。”
窦紫问:“可是盆腔的感染不是应该因为重力的关系而很局限吗?”
没人回答她,窦紫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句蠢话,不由有点讪讪。
这时候S领导说:“实际上,这都是很难说的。”
老Z提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清盆腔吗?”
S领导犹豫了一会儿说:“给教授打电话吧。”
台下护士问:“打给Q老?”
S领导说:“打给Q老?你不看看几点了。给X教授打。”
术间里没信号,台下护士举着电话,S领导站在走廊里请示了X教授。他回来的时候说:“关吧。”
窦紫问:“不清盆腔吗?”
S领导看了她一眼说:“要是打开盆腔,到明早八点也下不了台。”
老Z问:“怎么关?栽葱?”
S领导说:“不栽。大油纱填塞,两边搂上给点张力就行。不知道还要清多少次,缝也没用,即使缝也长不上。”
窦紫问:“换药怎么办?”
S领导说:“他换药是要进手术室的。”见窦紫惊讶睁大了眼睛,又说:“这样的切口,床旁是换不了的”
最后,整形科用的那种大油纱卷着纱布垫塞了五块。窦紫比了比,切口足有四十公分。她心想,就算这小伙考上了哪个学校,这种状态也没法去念的。这时候,S领导声音很轻的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搞不好够呛了。”
窦紫忽然有点难过。
老Z说:“术后送MICU。”
窦紫问:“怎么送内科ICU?”
老Z说:“ICU没床了,只好从那边借了一个床位。”
麻婆说:“也算就是说,我们送病人要送到内科楼?够远的。”
老Z说:“没办法。”
推着平车出了术间,窦紫和麻婆穿过曲折漆黑的楼道,走了快十分钟,才把病人从外科楼手术室送到内科楼的MICU。等跟MICU的值班大夫交接完病人,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两个人向回走。她们再一次穿过连接内科楼和外科楼的通道时,窦紫瞥见外面的天似乎已经有一点亮了。
麻婆忽然八卦兮兮的问:“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相亲男,你觉得还不错的,现在怎么样了?”
窦紫说:“没后来了。”
麻婆问:“为啥?”
窦紫说:“男生当面明说了,想找个有余力照顾家的。”
麻婆呵呵一声说:“挺现实的理由,不算奇葩。就像我被拒的理由一般是一把年纪还在读书没工作不稳定。”
窦紫说:“难道他们觉得你会找不到工作?干这行,你不读才真是可能找不到啊。”
麻婆撇撇嘴说:“你看看,所有听到这个理由的人里,只有你是这个反应,其余的人都认为男生们很有道理。这就是你为什么也还单着的原因。不过我其实还挺开心,因为反正我也没看上他们,这样倒省得我想理由答对我那些老阿姨。”
窦紫想起电话里父母隐隐的叹气声,觉得自己似乎做不到像麻婆这么不在乎。可是她真的很在乎结不结婚么?这个话题是个死结,窦紫忽然有一点恍惚,却不知从何讲起,最后只好转而说:“今天这小孩挺可怜的,真是叫高考坑了。”
麻婆笑道:“你还可怜他?你我才是叫高考坑了好么。”
窦紫问:“什么?”
麻婆说:“高考选了医科,不坑爹么?我的高中同学啊,要么比我有钱,要么比我有闲。”
窦紫说:“你后悔了?”
麻婆忽然站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那我问你,豆子,你后悔吗?”
窦紫下意识的把眼光投向窗外,笑了一下说:“还好吧。”
麻婆回手术室的值班室,窦紫回病房。她迈上电梯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她摁下楼层,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半。她想,回去还能睡三个小时。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靠在轿厢上闭起了眼睛。电梯动了,一会儿轻轻震了一下,停了下来。窦紫听见电梯门开了,她眯起眼睛,脚下已经迈了出去。
在她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脚已经跨到了轿厢外面。
电梯外面是一片漆黑。
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已经摔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窦紫周围漆黑得没一丝亮光,她只能听见耳边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