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宴》奚以

5、端王府篇（一）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在《华严经》里读到这一句时，小小的端木木白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以“初心”为名的年轻女子。
　　对于念初心，端木木白一直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初次见面时她浅笑着站在意气风发的萧睿凰身旁，嘴角噙着的笑意美得令人窒息，似乎是要让濯风堂花园中盛开的鲜花都失去了颜色。那时自己年纪尚小，要略微抬头才能与她的视线齐平。而就是那么一抬头，心神便全然被那鎏金的眸子勾了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惊为天人大概就是指的当年的念初心吧？
　　不仅仅是漂亮的脸，处事治学之道也是同样的惊为天人。辅佐着萧睿凰将初建的濯风堂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一切事务都上了正轨。新生的濯风堂，不再是端亲王殿下小打小闹的消遣，而是真正成为了殿下手中可利用的资源。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也许她正是人如其名，将初心铭记于心，才不会在万丈红尘中迷失方向，任何事情都完美地善始善终。
　　从此，十几岁的青年便把“不忘初心”这四个字刻在了心尖上。同时也近乎贪恋的敬畏着那个总是站在萧睿凰身边的女子。
　　直到她突然消失。
　　端木木白记得，那是端亲王萧睿凰大婚的前夜。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到濯风堂学习已经四年有余。因为功课出色而平日里备受萧睿凰的关心，对此，少年心存感激，还趁着萧睿凰大婚之际，亲自写了婚联送过去。
　　萧睿凰对自己写的婚联很满意，当即就命人贴在了王府正门处，又拉着端木木白好一通说道：本王对你寄予厚望，一定要争气，不可辜负本王的一片期许……场面话说了个够，端木木白本就不善言辞，只得呐呐应着。眼看天色已晚，端木木白便推说王爷即将大婚，自己便不打扰休息了，萧睿凰这才放青年回了濯风堂。
　　从偏门走出端亲王府，端木木白想看看自己写的婚联贴在王府门口是个什么样子，便折了路线，往正门处走去了。
　　端木木白至今还记得那晚明亮的月色，天高云淡，月朗星疏。皎洁的月光给整个金陵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幔，让人在如浓墨般漆黑的深夜中，能够辨认出远处秦淮畔画舫小楼的轮廓。也正是这样明亮皎洁的月光，让端木木白将来不及躲闪的念初心脸上失落的表情看了个真切。
　　那天夜里，平日总是金簪华服、仪态端庄贵气的女子褪去了精致的妆容与繁冗的衣饰。一身素衣白裳，在金陵初秋的夜风中微微颤抖着。发间的素白骨簪映着清浅月华，空灵得让人心生畏惧。给人一种“飘飘忽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错觉。
　　就像是误落凡尘的谪仙。
　　平日里所见到的念初心，都是光彩照人的自信模样。指点江山，运筹帷幄，连萧睿凰都对她是被言听计从。而今一见她与寻常截然不同的打扮，还有着这黯然神伤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可能仅仅是长相相似的两个人罢了。
　　端木木白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不了解念初心这个人。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那她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端木木白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端亲王萧睿凰的红颜知己，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非凡女子。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或许就是她的愿望。而今她看着洒金万年红上书写的婚联黯然神伤，才让端木木白恍然大悟。之前的猜想或许全部都得否定，坚强如念初心，也会有难以言说的心事。而她的心事，应该就是明日即将抬王妃过门的端亲王殿下吧？
　　随心爱之人出生入死，不舍日夜的陪伴，为他废寝忘食地撑起濯风堂。当一切都走向正轨之后，他身骑白马意气风发，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回端亲王王妃的花轿。
　　“前路漫漫共君赴，山水迢迢伴卿渡……木白好文采，王爷定是喜欢极了。”发现在一旁愣住的端木木白，念初心浅浅笑了——不是人前高傲冰冷的轻笑，而是温和得春风化雨般的微笑，“怎么，不认识初姐姐了？”
　　端木木白猛地回过神，见念初心发现了自己，不由得悄悄红了脸。
　　“初姐姐……”端木木白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只是木白的一点心意，承蒙王爷看得上，就……”
　　“木白何须太过自谦。”念初心缓缓走到少年身边，细细数着少年的事迹，“四岁开蒙，七岁成诗，十岁时便已是金陵城中小有名气的神童，这还只是我听说的；初见你那年你十三岁，面对王爷的故意刁难仍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光是这分气派，便不知比下了多少濯风堂弟子。”
　　端木木白脸红的更透了，在月光下都能看见耳尖的玛瑙色 ：“这、这些都是外界谬赞……”
　　“以后你要尽力辅佐王爷，多管着点他。都是有正妃的人了，要少在外面鬼混。”
　　“啊？嗯……”
　　“再过几年就要行冠礼了，木白自己也要更加谨言慎行，方能独当一面……还有。”念初心说着，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枚兽牙递了过去，“以后若是有你无法解决的困难，便拿着它，来骐山洗墨亭找我吧。”
　　端木木白终于听出了念初心话里的意味——交待着以后的事，分明就是告别啊……
　　“我要退隐一段时间，王爷……不，濯风堂就麻烦你了。”
　　话音甫落，一袭白衣的谪仙生生从少年眼前消失。唯留一地银白月光，衬着秦淮河中倒映的月亮，久久地在少年心中摇晃。

　　解决完医楼的事情后，念初心似乎是没打算回相思明月楼去找陆秋颜，依旧是盈盈笑着，和面无表情的季念安，一路跟着端木木白和萧睿凰回了卷雨楼。
　　“阿初可是准备出世？”萧睿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念初心稍微想了一下：“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不过可能要在金陵城内逗留一段时间，先不回骐山了。”
　　“那我带你回水槛遣心去住，你的东西我没叫人收走，也时常有人打扫着，应该还是能住。”萧睿凰淡淡道，随即又有些咬牙切齿，“至于六年前不告而别，本王以后慢慢找你算账。”
　　绛紫华服的女子略瑟缩了一下，连忙满脸堆笑：“王爷真是有心啊还记得我的水槛遣心……”
　　萧睿凰幽幽瞟了念初心一眼，冷笑一声：“呵，不知道当年是谁吵着要建这么个劳民伤财的大院子，结果住了没几天就消失了的的！”
　　端木木白记得，水槛遣心是在初姐姐的强烈要求下建起来的豪华园林。其中琼楼玉宇，舞榭歌台精巧辉煌，均是她亲自设计并监督建造，付出了大把心血。只是在水槛遣心建成后，念初心搬进去没几天就跑去退隐了，这个倾注了她心血的园林便像是被端亲王殿下遗忘了一般，再也没打开过。
　　如今看来，萧睿凰倒是一直想着念初心或许某一天会回来，还专门让人去打扫着。
　　“既然你有事无事经常下山，就直接住在那里，毕竟花了那么多银子才修起来的。还有别老往相思明月楼跑，陆秋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萧睿凰语毕起身，示意念初心跟他一起离开。
　　“……”听着萧睿凰对陆秋颜的描述，端木木白虽然想护短，捍卫卷雨楼的面子，不过下细一想，似乎是无法反驳……
　　“这个我自有分寸。”念初心表情尴尬地点点头，“不过今天我便留在卷雨楼吧，明日再去王府拜访。”
　　萧睿凰虽然有些想不明白念初心为什么会提出呆在卷雨楼，但还是点点头，交代一番之后独自一人离开了。
　　季念安目送萧睿凰走远，回过头对端木木白道：“吾也留在此处。”
　　端木木白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连忙收拾出了两间客房，将两尊大佛请了进去。
　　“木白无需如此惊惶。”念初心坐在桌边，看着忙里忙外，跑得满头大汗的端木木白，突然就笑了起来，指了指身边的凳子，“来坐下休息一会。”
　　“哦。”青年很听话地停下手中的活，坐到了念初心指定的位置，乖乖地接过念初心为自己倒的茶喝了一口。
　　念初心含笑看着小心翼翼地喝着茶的端木木白，也没再开口说话，空气有些沉闷。
　　端木木白觉得有些恍惚，活生生的初姐姐又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面前，好像是梦一样，生怕一出声，梦就醒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初姐姐又会像六年前一样，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初姐姐。”端木木白下定决心一般放下茶杯，非常认真地看着念初心，“六年前……”
　　“六年不见，木白仍是兢兢业业。见你把卷雨楼打理的如此井井有条，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叮嘱了。”念初心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又微微侧过身向季念安，道，“与念安分别十年，我记得你去游学的时候，比这桌子还高不了多少。”
　　季念安看了看念初心：“不过初姐姐依然是如我们初见时的样子，不像王爷，脸上都出褶子了。”
　　“噗……”念初心绷不住笑出了声，这只能怪季念安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让人不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在开端亲王殿下的玩笑。
　　端木木白也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萧睿凰成熟却并不显老气的脸。被季念安形容成满脸褶子什么的……素来注重自己仪表的端亲王殿下，一定会气势汹汹得把金陵城的养颜药品搬空的。
　　不过经季念安这么一说，端木木白仔细看了看念初心，昳丽的容貌真的是与初见时如出一辙。相识十年，岁月使得当年的蓬头稚子成长为如今的翩翩公子；当年鲜衣怒马的仗剑青年磨练成为如今老谋深算的辅政亲王；却惟独忽略了她，忘了在她身上刻下岁月流逝的烙印，任她在十年江湖夜雨中保持着年轻美丽的姿态，不曾改变。
　　“说道王爷，他今天急匆匆的就回去了，不知这六年来，王爷可好？”念初心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初姐姐有所不知……”端木木白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念初心，“你也知道王妃向来身子不好，就在你退隐当晚，也就是王爷大婚前夜，王妃就突发急病卧床不起，到第二年开春才有所好转。王爷便匆匆将王妃迎了回来，只是第二年王妃诞下郡主后就去了，王爷也一直鳏居至今。”
　　“原来如此……”念初心点点头，“难怪华楼主着急，王爷是该续弦了。”
　　“其实在王妃病危时，王爷倾力寻了初姐姐很久，但是……”端木木白垂下头，有些低沉，“如果初姐姐在，王妃或许就不会……”
　　“木白此言差矣。”季念安冷冷开口，“吾出门游历前见过还没过门时的王妃，那时她便体弱之极，有了油尽灯枯之兆。能拖这么久，还为王爷生下郡主，也是初姐姐费心的结果罢。”
　　念初心笑着摇摇头：“念安说笑了，我只是……”
　　“有些东西的交换，并不是那么容易吧。”季念安打断念初心的话，“初姐姐这些年，可有犹豫。”
　　“我只是交换相应的因果，等价的因果。”鎏金色的眸子闪出寒冷的光，直直看进季念安淡然的瞳孔。
　　“呵，念安明白了。”季念安端起茶杯，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浅浅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