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卫氏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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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微弱黯淡的月光肆无忌惮地转过斑斑点点的镂空暗紫色低绮户，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已是深冬，蓝紫色的光影像晨曦天边朝阳泄露的美丽，光晕淡淡映照在那桌前神情专注莫名的皇太子乌黑发亮的鬓角上。
太子的随侍太监年新寿隔着狻猊香炉吹出的白雾朦胧袅袅，望见那庭中开的零落孤单梅，天边的背景是青黛色的，就像黎明之前，一轮孤单的月亮挂在天上，周围的星辰也失去了光芒，他侧过身清了清嗓子：“殿下，天晚了，该就寝了……”
话音甫落，便有宫人手捧金盆，跪步上前服侍，然容离依旧俯首认真在桌案前阅读奏章，烛火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有种难以言说的俊美，这让年新寿脑海中闪过一瞬间的绮丽，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美人，在冰凉月色下抚扇轻舞，缀着璎珞琉璃的扇面轻巧遮住她额前的花钿，那真是他穷尽半生也难以忘怀的美好………
寂静室内剩下他幽幽一叹：
宜州卫氏一族确如陛下所说不论男女，容颜祸国，然而那个月下抚扇的美人，最终也没能逃出卫氏一族的宿命。
宜州卫氏，多俊颜，也多薄命。
砚台中鲜红的朱砂已经见底，犹剩下昂着高傲头颅的砚台腹中干涸似流水断源，观容离并无半分停笔的意思，年新寿将手中拂尘递落给下人，上前磨墨，规律的碰撞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似悠远的编钟响起。
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执着一杆泛着青铜光辉的毛笔，看上去已有些年月，那属于一个王孙公子的手掌食指与中指间却因日积月累的书画磨起了粉红色的厚茧，像极了待放的花苞，却是盛满了他在夜深人静后不能言说的悲哀与努力。
习惯将笔尖在砚台中拭拭，下笔时却发现一纸的朱砂干枯毛躁。容离从思索中醒过神来：“竟是墨已用尽……”
年新寿全神贯注于待化开的朱砂，不曾抬首：“奴才正磨这丹砂，劳殿下略等片刻……”
容离微笑：“这不打紧。”
没了桌案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与那和自己相伴了十四年的朱砂红，空闲下来的容离竟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孤寂。
余光蓦然瞧见似一滩深湖般青黑的桌上正随意丢弃着一本《论史》，他略微皱起眉头，宫人素知东宫的主人对待书本床铺衣物这些暇琐的小物件尤其苛刻，因此无人敢触此逆鳞，而这《论史》……
容离拾起，略略一翻，便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米黄色的扉页右下角书写了一段极其端庄秀丽的小字，密密麻麻似绣花针勾出的黑色丝线：
正史故清，然相思爱意，无寻，可考，可考……
年新寿的目光瞥见那一排虽养眼却于容离而言似污点的话语，匆忙解释：“殿下，今晨朝会后卫郡主奉陛下命请王先生入宫，在书房休憩了片刻，这书上话语，想来也是她无意所书……”
容离不置回答，将书放回架子上的第二层《大学》旁边，还端详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推平那略有些歪着的书脚，才淡淡道：“寿公，此次便也罢了，若是宫中再降客，切记于书房上把铜锁……”
年新寿哑然，于是偌大的东宫只回荡着玉石砚台相碰撞的声音。
月色尽情挥洒在东宫一隅，有匆匆脚步自殿外传来，雕花扇门被风雪呼号重重推开，来人身披斗笠，在下首遥遥跪下：“殿下，我家主人有令相传。”
“深夜？”年新寿惊诧，“你可知所为何事？”
来人摇首不语，从袖间取出一封信，向上首呈上。
容离展开信，只看见了两个字：
慎之。
他面上神色不变，将手中的音信随意丢弃在张狂的火烛上，用薄纱罩住，直至这暗通款曲被火苗吞噬的无影无踪，淡然扫过下首跪着的来使，吩咐道：“更衣。”
待到沐浴换洗完毕，已是半个时辰后，容离穿着盛重的太子朝服，腰间配着与自己身份相匹配的洁白玉带，静谧的表面似天山脚下不会流动的白云倒影。
安然正坐，一柱香后宫中便来了人：
传皇太子即刻面圣，不容缓。
门侍通报，半柱香后向容离回命，陛下有请。
一向以严肃著称的勤政殿内传来清越的笑声，容离的脚步迟疑在门前，拼命搜刮脑海中的记忆也并无父亲这样愉悦的情景，他便顿悟并非那人高坐庙堂之上喜怒不形于色，而是这样的快乐，从不曾因他而展颜。
似乎是因为容离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殿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景象，连燕王容祁的笑意都僵硬在脸上，他一张俊美的脸变得悻悻，半晌才从一旁的座位上扶起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两人一同跪下请安道：“见过太子殿下。”
容离视而不见，撩袍在端坐着的皇帝面前笔直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臣，容离，叩请圣安。”
那上首坐着的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不怒自威，他浑浊的双眼悠悠扫过容离无比虔诚的姿势，疲乏的闭上了满是褶皱的眼皮小憩，又似乎是懒得多看容离一眼：“都起来吧……”
容祁打量了一番皇帝的神色，显然是准备不再理会容离，便兀自引起了话题：“先前臣说至太子扶苏，陛下可愿继续听下去？”
皇帝挥挥手：“说罢……”
“其时秦王焚书坑儒，扶苏数次劝谏，以是令王欲恶之，由此可观废储之心早已有之，非一时之念。”
“四哥儿此语朕有疑义。”皇帝忍不住打断他，“自扶苏一亡，以秦祭之，非秦王所恶，乃其仁慈所害矣！”
容祁愣了一下，一边陪笑，一边看了看一旁不动声色的太子殿下，“臣拙见，陛下似拨云见雾，了却臣一桩心事。”
“说到底，是你不曾用心，太子，你又作何看法？”
容离平淡的抬起头：
“陛下所言甚是，然臣自太傅口中初闻此事，问了一个问题，当日太傅并不曾与臣解答，今日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幽幽烛火照亮了容离倾城的半边容颜，其余却掩藏在黑暗之中，皇帝首次觉得自己太看不懂这个儿子，“你说——”
“臣问，懦弱孰非隐忍？仁慈孰非大义？”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一十三岁的少年问出这个问题时太傅的震惊，他小心翼翼告诫他：“殿下休再做出此等言语，始皇帝尚不允许长公子民心过甚，况今上难容权臣。”
他看着太傅，有一个问题并没有问出口，其实他也只是想明白，在扶苏看来，父亲待他与胡亥之间的差异是否令她有片刻心觉不公。
他惶恐，自己会将父亲的历练错当为难。然而他逐渐明白：
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幼童，陛下也不再是那个宠他爱他的父皇。
些人，有些事，有些物，被时光带走，就这样，再也回不来。
斯残忍，也如斯真实。
在时光的尽头，他奋力微笑，而他的父亲勃然大怒，呼着逆子顺手抄起一旁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向他掷去，他滔天的怒火化作了容离额前触目惊心的伤痕。
殷红的血顺着狰狞的伤口自容离额前滑下，他仿若不知，跪着不动，沉声问道：“难道……陛下亦无法给臣答案？”
“你……”陛下猛然站起身来，扶着桌案重重喘气：“混账东西，你是要反了天吗？”
“臣不敢。”容离额前的伤口溢出饱满光泽似珍珠般的血滴，晕开在地面上，像曼珠沙华盛开在奈何。
血腥味传遍了整间装潢精美的屋子，容离却仿佛毫不知情。
“陛下息怒。”他平静的神态似一澜死水，泛不起任何波澜壮阔：“臣只求一解而已。
陛下自身后抽出一沓奏章，重重丢在了容离膝下：“你自己看！”
他依旧毫无动作，这些字体布满的奏章，无非是言官不满他行为种种，身为东宫之主，他活着，只能忍这些文字摆布：“陛下，臣知错了。”
陛下亦不再为难他，背对着他下令：“不是朕不通情达理，实是朕总要给臣子们一个交代。”
他在心底冷笑：“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自顾捏了捏眉心：“你说。”
“臣恳请帘后受杖。”
皇帝睁开因疲乏而小憩的双眼，凌厉投向容离，但在他的脸上，找不到除了漠然以外的情绪，但他偏就这样了解他无处不在的骄傲。
“二十杖。”他轻轻的笑，仿佛看透一切般用手指扣了扣桌案：“朕准你这个要求，但你也要答应朕，杖后走出勤政殿，不得令年新寿备车。”
燕王妃扶着肚子看容祁，他却看着容离苍白的脸色冷笑。
由内殿移出水墨屏风，那琉璃上用徽墨画出的锦绣山河让容离晃了晃神，他忽然就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想起了自己九泉之下的生母，也想起了风光绮丽的宜州。
三尺屏风遮挡了一切狼狈。
一声声规律的庭杖向外传出，却听不到太子殿下的一句求饶。
最后一句“二十。”在容离耳边落下，他轻闭了双眸，长睫抚摸着下眼睑，最终呼出了一口浊气，那一刻，他心里想着的只有很久之前一个女声在耳畔的留滞：“明朝日出东方，君切切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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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明白，这一刹那这个少年心里的无助彷徨他多怕自己这样一闭双眼，就再也睁不开，然而这么多年的如履薄冰，哪怕双脚已经鲜血淋漓，他终究是撑了下来。
屏风被移去，容离从长凳上费力支起身子来，双脚刚站稳地面，却踉跄险些倒地，身旁有一位手执木板的内侍伸出手来扶了容离一把，容离怔愣，抬眸去看他，却感到手上一阵发痒。
对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书下了一个“败”字，才故作高声道：“殿下小心！”
帝王的无名之火在此刻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容离颔首，在侍女的服侍下重新披上了华贵锦绣，鲜血淋漓被遮掩在锦缎下，他在帝王面前缓缓伏身，分明将不堪与狼狈掩藏到了无人看的见的深处。
“太子，你可知罪。”皇帝看着自己元妻唯一留下的儿子，，心中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感。
容离心中明白，这场鹿死谁手的博弈，他终究不是父亲的对手，一子落，满盘皆输，他能怨谁呢。
“臣知罪。”他的声音颇有些无奈。
皇帝却似轻笑：“你何罪之有？”
何罪？容离轻嘲，他的舅舅战败，折损了天家之兵，他不安于东宫，结党营私，这便是罪了。
“臣罪不可赦。”他低头。
“哦？”皇帝似来了兴趣。
容离深吸一口气，道：“卫少将军麾下骑兵兵权。”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容离不知道父亲能否放他一马，但他别无选择。
果然皇帝由玉阶上缓慢踱步下来，在容离面前虚扶一把：“我儿受苦了，回府记得召个太医好好瞧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卫氏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