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伊万叔

70、孤坟07

　　林朗子夜喝下幻变成人的药水，便离开浮沉阁。
　　我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也未思琢他去了哪里，只在阁里同小黑整理过去生意留下的书籍和废纸。
　　十二个时辰，他有足够时间来完成他生前所不能完成的夙愿。
　　君上近日潜心专注如何恢复原身，饕餮也玩累了回归镇守朽木阁，苏息继续抄录未完的神史卷。
　　一日恍惚逝如水，夜里待我方换上门檐的红灯笼，就见一黑袍青年端端立在石阶下，唇边隐有单薄笑意，正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笑了，“夙愿可了？”
　　他但笑不语。
　　该是了了罢，如若未了，林朗他大抵也不想要回到这里来。
　　“没到子夜，你还能再以人身去城中走一圈，好好看一眼这里。”
　　“不必了，我已别无可恋。”
　　这样大彻大悟的解脱之言里我竟听出些许凄凄，一瞬间，我不敢笃定他是否真的了却心中之愿。
　　默然须臾，他纹丝不动，我才道:“进来喝盏热茶罢，轮回前，大抵有许久喝不到了。”
　　他点点头，同我进门。
　　烧水煮茶费了会儿时间，出了厨屋，抬头见天，已是亥时，想了想，我回头又拿了一碟茶点。
　　我斟好茶，将点心推到他面前，他举起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我直觉他有话要说，可最后他只敛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端直坐到窗边，远目望着绒边的孤月，一块一块地吃着茶点，一双黝黑眸子深沉得可怕，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直到整盘点心都徐然进了他的五脏庙，他才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谢谢。”
　　无穷天际飘过乌云，避了清冷月光，他整个人都在窗棂边融进黑暗，突然，他周身晕起淡淡光圈，罩得他棱角分明的俊朗容貌柔和许多。
　　渐渐的，他变得透明，我几乎能穿过他看见那面灰蒙蒙的石墙。
　　“我好想她……”
　　声音低沉，如非夜静，我闻不可闻。
　　她，亦或他，是谁？
　　在我思索这个问题时，窗外呼啸一阵冷风，我眯了眼，再睁眼，林朗已不见了，他入了黄泉，该是往生轮回去了。
　　一室静寂，鲛膏燃出的烛火摇曳剪出一道影子，仿佛林朗不曾来过。
　　我默然失神的看着林朗停留过的地方，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许久，失笑。
　　“真苦，他怎么喝下去的。”

　　翌日，浮沉阁如旧做着生意。
　　前些日子来过的老婆婆提着自己做的糕点来拜访了，她来时，我正替君上和小黑补划破的外衣。自从离了茶茶，他们一致认为此事我最有学习的能力。
　　于是，我还只学到皮毛，就在那儿瞎补。老婆婆见了，不由发笑。
　　“阿陶姑娘，补衣可不是你这样缝的，若不嫌，便让我来试试罢。”
　　“我正愁不会哪，有婆婆的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于是，我将两件衣服交付给了来拜访的客人，自己心安理得的在一边“认真”学习。
　　老婆婆手法行云流水仿佛在一张铺开白绢上点墨挥笔画山水般肆意，我看得眼花缭乱，只见她咬断线头收针，被划破的地方缝得如之前般，没有丝毫破漏之处。
　　我不由惊叹，“婆婆缝得太好了！”
　　她将衣服递给我，笑了笑。
　　“是我娘亲在我儿时教给我的，多年过去，我都老得记不清她的音容样貌了，惟有这女红还牢牢记得。”
　　我停顿叠衣的手。
　　“能细心教导婆婆女红的，应该是位很温柔的母亲。”
　　“是啊，她真的很温柔，倘若做她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闻言，我诧异的睁大眼，“婆婆有此言，难道不是么？”
　　她唇边透着柔柔的笑，“我并非她亲生，只是她收养的孤儿。”说着，她取下发间的檀木头簪，轻柔摩挲，接着道:“她一生清贫，你看，这是她唯一的遗物。”
　　我抿唇静静听她说，没插一句话，并非因她所言之事对我脾胃，而是我以她面门看出她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这些话，恐怕是她多年憋在心里，不想带进棺材的心事。
　　“你愿意听我讲一讲她的过去么？”
　　我点点头。
　　“愿意。”

　　这是林朗所不见故事的另一面。
　　绫女出生贫寒，父母劳苦，家中除她还有阿姐兄长，五口之家，连人人喝碗热粥都是奢望，父母养不活那么多人，而她恰好排到最小。
　　毫无意外，父亲在母亲啼啼哭哭下把她领到城郊柳府家卖身为奴。
　　她年幼无知，眼见父亲决绝离去，只晓得不舍的哭泣，然后被柳管家带到后院开始学习如何察言观色端茶递水。
　　柳府从不亏待下人，绫女也不例外。
　　月钱二十文，新裙新鞋都不缺，独独缺了父母之爱。绫女父母从不来看她，绫女不晓得他们住在何处，也无从找起。
　　柳夫人心善，待她如亲女，后来甚至要收她为义女，奈何被她婉言拒绝。
　　再后来，柳家唯一的公子去京都走一遭回来，得了重疾，一病不起，求医问药都无法根治。柳夫人郁郁寡欢，听旁人道:“若无他法，不如冲喜试一试。”
　　仿佛汪洋大海中唯一冒出头的浮木，明明晓得就剩半截，救不了命，也要拼命上去死死抱住，不肯罢休。
　　纵观周遭，心甘情愿的只有绫女一个，况且她看她长大，如何不放心。
　　于是，柳夫人将她叫来自己的屋子，苦口婆心劝得绫女不能不应。其实绫女也有想过，她与其被指给素不相识的人，倒不如依夫人嫁给柳公子，相敬此生，无关情爱。
　　大婚定得很快，上月柳夫人同她说过，下月就定好。虽是冲喜，柳夫人却也没亏待她，礼数之类皆以平常女子出嫁准备。
　　绫女着身红得艷丽的喜服与柳公子一同牵着红菱两端。
　　赞礼人在高堂旁三言叩首，两人还未弯腰，突然从正门闪来人影，掠过疾风，差点掀开绫女的红盖头。
　　接着是嘈杂的沸腾人声，绫女只听见身边柳公子起伏紊乱呼吸，随即，是他平静得诡异的话:“你我殊途，自此割袍绝情，天涯再不相见。”
　　裂帛之声哗啦在静怡中乍响。
　　回应柳公子的是声“我明白了。”
　　那人似乎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热闹，正欲继续拜堂。
　　蓦然，红菱的另端垂了下去，绫女纳闷，又不便开口。一声柳夫人的急呼促起，她才晓得柳公子吐血了。
　　绫女还未进洞房，柳公子就被众人扶进屋子，大夫紧接着跟进去，但他却没能出来，当夜，不足二十八的柳公子便呕血而亡，红事变白事迅捷得措不及防。
　　柳公子去世不久，柳老爷买卖失意，气急攻心死在商路，连尸骨都没能归乡。柳夫人接了消息，昏迷了两日，醒后整日郁郁然。
　　柳家不复从前繁华，绫女遣散家中所有奴仆，一人照顾柳夫人起居，但她却没能熬过次年初春。
　　自此，绫女独居柳家老宅。
　　几年后，她绣荷包到街上贩卖，贴补家用，原本平淡灰暗的生活，突然注入一道霸道强光，俊朗青年以坚决态度闯进她的人生。
　　绫女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玄衣白纱的青年站在摊前，一脸煞气地盯着那些绣包，双眸却极度认真，叫绫女心颤。
　　接着，青年选了荷包，她出声拦住他，同他说了第一句话。
　　明明煞得叫人害怕，绫女却从那副坚毅脸庞上愣是看出几分温柔。她想，怎样一个姑娘才能得他倾心。
　　叫她意外的是，翌日青年来请教她如何讨姑娘欢心的法子，心里微微失落，她却如实知无不言。
　　后来，他时常来找她，也会带来他心上人不要的物什。绫女低微惯了，也不会觉得收下那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有何不妥，心中窃喜之余，她也想以后将那些东西再度还给林朗，在他不再来见她时。
　　人生真是一种奇妙的缘。
　　绫女从未想过，他会舍了貌美的心上人来喜欢自己。
　　在他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时，绫女几乎欣喜若狂，可她面不露色，神情淡淡如旧，而后，她摇摇头。
　　配得上林朗的，就算不是荣华的贵族之女，也该是貌美如琴娘的玲珑佳人。
　　她绫女算什么？
　　一介寡妇，什么也给不了他，她早就过了只晓情爱的年纪，心中唯留柴米油盐的平淡，她不想林朗因她被埋没无名的荒野，他该是踏马天下的一剑侠客，或是金榜题名的书公子。
　　她舍不得他就这样浪费他的锦绣未来。
　　正因为喜欢，她才不敢让他晓得，只想将那份心意永埋心底。
　　他替她煮粥做饭，她默默看在眼里，假装不动声色，他替她废寝忘食地赶绣荷包，她假装不心疼感动。
　　随后，他离开了。
　　绫女想，他该是厌倦被人漠视拒绝了，心中虽难过，不过这样也好，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守着与他的回忆过完这辈子。
　　但老天并不让她如愿。
　　林朗深夜到访，告知她，他即将远行，难知归期。绫女正要开口告诉他，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可他没给她机会，就固执地点住她的穴道，并说他会回来，回来之时，必定告诉她一件重要的事。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心中震撼，随后许久才平静。
　　那好，她等他。
　　绫女没有食言，她一生都在等林朗，没有嫁人，没有喜欢别人。
　　后来，她收养了一个小孤女，临死前把林朗曾经赠她的东西留给她，望她归还林朗或其后人。
　　唯独那枚明显摩挲多次的檀木簪子，她留给了守在身旁的小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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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w么么哒w
孤坟下章差不多完结了，要准备进入下个故事了，浮沉阁的日常也会随之愈加w
叔要感谢一直追文和留评的孩砸
例如灰子兔，路人甲，路人乙，唁三儿等等w
谢谢你们w么么哒=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