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伊万叔

45、与妖成说07

　　“殿下，您这是强人所难……”
　　“你让是不让？”
　　“小将……啊——”
　　惊天紫光乍然劈开阴司的无尽幽暗，牛鬼惨叫一声，瞬息穿透重重门扉，砰然撞开冥殿大堂的铜门。
　　巨大响声，惊起十殿阎罗。片刻，方觉醒般投目望去殿外行来的少年。
　　朔朔翻飞的黑袍，衣袂处有掠过白光的繁复暗纹，修罗般散乱的长发，脸惨白得不似有声息的活物。
　　是青丘的帝君。
　　十殿阎罗纷纷下了案台，依次敛襟屈膝迎接。
　　来人问，“苏芳何在？”
　　几鬼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殿下来我冥府，找一死魂做什么？”
　　阎君也缓步下来，他盯着里追猩红的眼，轻轻笑了，莫名地不舒服，里追便不着痕迹避开阎君含笑的眼。
　　“你无需知道。”
　　“殿下这般闯来冥府，连缘由也不愿说，当真以为来去自如。”
　　里追挥出紫鞭，目光凛然落在阎君身上，惨白的脸像是结冰的千年寒雪。
　　“试试便知。”
　　周遭跪地的十殿阎罗有沉不住气要起身的，被阎君挡了回去。
　　“殿下不可意气用事，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切不可为了一介死魂硬闯冥界，触怒天帝。”
　　阎君面上仍旧笑着，却无一丝一毫劝解的意思。
　　“你要我做什么，便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不急，来日自有劳烦殿下的时候。”
　　冷眼扫过阎君的笑脸，里追“哼”了声，便随着阎君引路的脚步向外走。

　　从古至今，天上地下，官官相护便是大家深谙的为官为臣之道。苏芳见识不多，尚且还不晓得有这样的道理。
　　苏芳死后，被鬼差勾魂掌灯人引渡忘之川，接受十殿阎罗审判，关押至地狱深处，受业火焚烧，历尽离魂之苦。
　　原本她生前积了许多福泽，下一世该是王族贵胄之命，可她却舍弃轮回，去往十八层炼狱，替人受过。
　　里追站在地狱高台上，冷眼看着苏芳在业火中饱受离魂之刑。
　　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众多声音中，里追听得最清楚的，却是苏芳那声几近消失的闷哼。
　　心，仿佛被谁狠狠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带她走。”里追平静的说。
　　“自然可以，只不过不是如今，殿下要带她走，需等上五十年。五十年后的今天，她刑满之时，方能从那里出来。”
　　里追盯着阎君，眉头紧皱，脸色十分不悦，像是在问“怎么要那么久？”
　　“她代人受刑，少一天，少一月，少一年，都不算刑满。”
　　“那你可要看好她，若五十年后我见不到她……”
　　“只要殿下如期来此，便能见到她。”
　　“好。”

　　里追急于追寻苏芳的死魂，却因此耽误医治苏仪的最好时机，当他刚从阎君那儿找到苏芳的魂魄出了黄泉道，便从通信纸人处得知苏仪入了轮回道。
　　世间焉有双全法，有得有失，自古如此，可叹里追这活了千万把年的老妖怪不晓得这理。
　　非要同上天较个你高我低。
　　他刚从阎王殿大闹一场，十殿阎罗正替他收着烂摊子，转眼又见他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誓要阎君改天命续一转世凡人的福泽安康。
　　十殿阎罗们觉得整个鬼都不太好了，合该这里追殿下做好人做上瘾，救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冥府却成了恶鬼。
　　这莫名的冤枉，引得满腔怒气，却因里追是青丘高贵的天狐殿下，上古遗神之裔，给生生憋回去。
　　想来，这年头，做鬼都不容易。
　　晓得苏仪转世去了哪儿，里追便遣了自己的王妹乙吹下凡尘找寻轮回成人的小苏仪。
　　昔年，苏仪是个端庄美丽的苏氏嫡女，聪明能干，是一等一的温柔美人，可那毕竟是个大姑娘。
　　乙吹接回来的，尚且还是个咿呀学语日日吸溜鼻涕的小屁孩。
　　整个青丘的小狐狸们都晓得乙吹殿下洁癖严重之极，需每日三浴，衣戴两换，所过之处必定以灵力净化，哪里受得了每日被擦一身黏糊糊的鼻涕。
　　遂，苏仪被带回青丘的第三日，就被乙吹怒发冲冠扔去里追的宫殿，里追连宠物都没养过，更别说人了。
　　他双手捧起小苏仪，在众多仆人目光下，不晓得怎么办。
　　也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这边小苏仪就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嚎:“娘娘……纷飞怕……要娘……娘……”
　　大概听明白后，里追果断又把小苏仪送到乙吹那儿，奈何她早就闻了风声，跑出青丘避难。
　　扑空后，寻思再三，里追还是决定先将小苏仪送至人间，由别人抚养长大，那时，他再去接她回到自己身边。
　　时过境迁，短短十年，里追来回几趟冥府，看毕一册古籍，便悄然过去。
　　他打理过后去往凡尘接回长大的苏仪，可他没想过，重新轮回的苏仪根本不记得他，尚且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当他站在轮回成岳纷飞的苏仪面前时，她已经嫁作他人妇，正同自己夫君郊游。
　　里追觉得苏仪该是喜欢自己的，也该是自己妻子的，于是他将岳纷飞的夫君关进结界，他幻化成他的模样，骗岳纷飞去了青丘王宫。聪慧如岳纷飞，她很快发现不对劲，认出里追并非自己夫君，苦于无法回去，便日日抑郁寡欢。
　　为博得岳纷飞的一笑，里追上天下地，寻了许多东西回来，可她却仍旧不展笑颜，随日消瘦。
　　原本只消一碗黄梁酒的解酒药，岳纷飞立即能忆起前尘，但，里追怕她也想起苏芳，想起那个害死她的人。
　　可纵然里追待她那样好，她终究无法忘记她的夫君，二十年后，仙丹续不上她的命，岳纷飞不过四十，便逝去。
　　里追在她逝后，去冥府查到她的下世轮回处，便不敢耽搁，将出世不久的她接到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此世的苏仪平安长大，如里追所愿喜欢上他，短短数十载很快过去，苏仪寿终安然逝去，里追不再着急接轮回的苏仪，他先到十八层地狱见了苏芳。
　　五十年过去，苏芳仍旧是当年死魂的模样，不曾变过分毫。
　　鬼将将缚于地狱红莲业火中的苏芳放下，苏芳一下软倒，半跪在地，烈火顷刻攀上她的裙角。
　　见后，里追想也未想便立即俯身冲下，一把捞起昏迷的苏芳，触及燃烧她的衣衫，手掌被灼烧得嗞嗞作响，里追眉头一皱，却没松手，反而把她紧紧搂进怀里，轻手拂过她的裙角，捻灭业火。
　　飞身掠过遍地燃烧的死魂，于无数喊声中，里追带着苏芳离开十八层炼狱。
　　很早很早以前，苏芳想刑满后去轮回，不为人，只为飞禽鸟兽，永远远离人世，远离苏仪和里追。
　　然，世事难料，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她心心念念必然要远离的妖怪。
　　瞳孔骤然紧缩，苏芳猛地起身，把身旁的里追惊了下，他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旋即，笑了，黑瞳深深，看不清情绪。
　　“怕我？”
　　苏芳双手紧握，浑身颤抖，样子像是怕极了他。
　　里追眸子闪了闪，突然倾身靠近，凉凉的指腹落在苏芳脸颊，轻柔划下，她呼吸一窒，脸色白了白。
　　“别怕，我已不会再伤你。”
　　渐渐地，两人贴得更近，里追的吐息轻喷在苏芳脖颈间，她抵在墙面的背倏然挺得笔直，越来越近，朱红艳丽的唇落下，一寸寸摩擦，却冰冷得不见分毫情意缠绵。
　　“你喜欢我？”
　　没由来冒出的一句话，苏芳的双眸却徒然睁大。像是印证了猜测般，里追唇边勾起诡异讽刺的笑，于五十年前，殊无二致。
　　他离开苏芳的唇，拂手摩挲，低沉之声循循入耳。
　　“我竟是不料，你存了这样的心思，苏仪真是死得不值。”
　　原本里追是万万不可能晓得这事，也猜不着这事，只是，前几日，里追去月老殿找月老要一根结缘牵，以求苏仪与他白头偕老，世世结缘。
　　可月老携着徒弟去往凡尘月老祠聆听世间男女祈愿，归期难定。斟酌之后，里追避过守门童子，自己入室，准备随意取一根，却在无意间弄乱好几根结缘红线，他慌忙整理时，恰好看见其中苏芳的结缘牵。
　　本着恶意之心牵出死结的另一头，里追震惊地发现，那头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
　　注视着苏芳目光闪躲的狼狈模样，里追眼含蔑视地笑了。
　　世上，最令一个姑娘为之疯狂欲绝，除了情爱，再无其他。
　　她喜欢他里追，喜欢便是，他是青丘的天狐，大方得很，可他，不会予她任何回应。
　　正如他所想，他将苏芳双脚束缚，使她不得离开青丘范围内。不久后，他将转世的苏仪接回来，让她亲眼看他与苏仪如何如何恩爱。
　　终日消磨的，是苏芳对里追的切切情意，时而久之，但凡有心，都要被磨得干干净净，何况，是这样一颗真挚的爱恋之心。
　　三十年匆匆过去，苏芳终于无法忍受。仔细想想，又有谁能忍受，心上人明明晓得自己的心意，却要自己亲眼所见他与别人恩爱长情。
　　苏芳想，她一生所遇之人中，里追大概是最无情的一个，可她偏偏喜欢了他，喜欢到任他践踏自己的真心。
　　可她如今，已经不想再喜欢他了。
　　于是，她欺骗转世的苏仪，叫她放她离开，苏仪当真信了，解开束缚苏芳三十年的脚链，得了机会，苏芳一路逃到了不周山，想要寻求庇护之所。
　　奈何刚到山头上空，就被追来的里追一鞭抽落山底。
　　不周山有结界，苏芳是死魂，进去便无法出来，在里面呆了两日，于神界不过片刻，她即在这片刻被抽了一百三十二鞭，浑身都是血，满身都是伤。
　　三魂七魄生生被鞭走七魄，只剩得半口气，倘若再不行救治，便是魂飞魄散。
　　看着躺在地上的苏芳，晓得她已无力逃跑，里追才挥散紫鞭，舒了口气，急步朝她行去。
　　但，他还未近她身边，一道白光乍然落在他面前，他眉头紧皱，不悦来人的阻拦，见了来人后，面色更是冷下。
　　战神刑天微斜方天戬，直指里追的喉咙，里追冷眼而视，两人僵持不发一言。
　　须臾，刑天道:“里追，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死魂再打下去，便成灰烬。”
　　“我自有分寸，不劳战神过问。”
　　“不周山是神灵静修之地，你既让这儿沾染血腥，我便不得不管。”
　　倏地迸发出两道如盾形结界的凛冽锐气，于两人间快速相击，徒然激起周边草木乱肆飞扬，尘沙滚滚，如无形之墙猛然抨撞，骤然自上空亮起一道水波般的光耀，粼粼散开，于天地间揭起层层涟漪，不周山也随此颤抖。
　　还未交战，里追便被战神的威压给逼得败下阵来，他一抹嘴角的血渍，幻化出紫鞭，准备迎击，抬眼却不见刑天，连苏芳也不见了。
　　他无措地急跑到方才二人所在之地，却无半点线索，里追心知，是刑天救走了苏芳。
　　明明晓得是刑天带走苏芳，里追心底却隐隐不安，一想到，苏芳即便魂飞魄散也要离开，而他再也无法留住苏芳，心像是被狠狠揪紧，疼得窒息。
　　苏仪一直以来都是里追认为的救赎，他难受时，只要看到她就好了，这一回，里追如旧去找了她。
　　在凡尘中苏仪的住处，里追把熟睡的小苏仪抱在怀里。
　　“苏仪，为何我心里会这样难过？”
　　静寂夜色中，回答他的，只有无数蟋蟀虫蚁的鸣声。他莞尔笑了笑，抱紧怀中的人，抬眼望了望布满星辰的天幕，他又继续徐徐道着他以为的过去。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恋上凡尘女子，可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就是这个人，就是她，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
　　“苏仪，你记得么？是你在莲池旁救了狼狈负伤的我，替我敷药，喂我喝水，那些日子你为我做的，其实我晓得，只是尚未恢复元气，无法醒来。”
　　“还有，那日的糖葫芦，你是想吃的对不对？等以后，我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只要你开心。”
　　“苏仪，当年，你为何要把龙骨给苏芳吃，为何不珍视自己多一些，你明知道那是救你性命的重要之物，她活泼乱跳的，哪里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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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虐老狐狸，这周考试，更新延迟到现在，求不打，谢谢追文的孩纸，么么哒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