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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回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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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长安,历来是富庶繁华之地。每日这里有无数的贩夫走卒南来北往,带来各时各地的传闻秘辛,市井之中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真真假假的传言热闹一阵儿后,都消融在古井沉默千年的泉水之中。
三年前郑相家的小女贞烈殉夫一事早已成为旧谈,连茶楼里说书的老先生都不再提起,渐渐地,也就为人淡忘了。最新鲜热乎的消息,是正远将军慕长齐即将班师回朝。于是这几日茶楼里来回讲说的,便是这位将军如何英勇无匹,战功彪炳。
说书的老先生说的唾沫横飞赢了满堂彩,惊堂木按下喝口茶润嗓子的间歇里,眼角瞟见个青布长衫的年轻人从角落的桌子边站起来,放了银钱在桌上,看样子是要走。
这书才说到一半,未至精彩处,竟有人就不听下去。老先生有些恼,惊堂木一拍,扯着嗓子喊道:“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对,就是您哪,还请留步。”
青布衣衫的男子顿足,转过身来,疑道:“老先生可是唤在下?”
说书先生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满座就你站着,不叫你却是在叫谁?却终于只是讪讪,硬着头皮道:“不知公子觉得,老朽这段书说得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皆是怔住,一时惊叹声私语声四起。
不为别的,只是那男子脸上半边鬼面着实骇人。
却不想声音听来格外温厚。男子带着笑意道:“先生说的自然不差,不亏我的茶水钱。”
老先生不服气:“那为何公子不听完便要先行离开?莫不是有急事?”
“我乃闲散人耳,最是无事。我不听完,只是觉得先生所言,与事实有些出入罢了。”
“你!”老先生气得吹胡子,“你倒说说,我说的这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真的?老朽在这望鹤茶楼说了几十年的书,从未虚言。那慕长齐将军难道不是少年英杰?还需要老朽为他吹嘘□□吗?”
当下在座的茶客也纷纷叫嚷起来,真正不忿者有之,起哄者有之,一时间热闹非凡。
一片吵嚷声中那面具男子又说话了,仍是清淡嗓音,不轻不重道:“慕长齐今日受到如此传诵,来日他身死,不过一如尘土。尘世名禄不过如是,何须如此介怀。”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待得回神欲辩,那青衫的面具男子,已然不知所踪。
“少爷。”慕平川忿忿道,“靳军师怎么能这么说您。”
“他说的,不对?”一声素白常服的慕长齐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从窗户看着靳眠越走越远的身影,淡淡道,“尘世万般,一如尘土,大梦一场罢了。”
“少爷!”慕平川跺脚,面红耳赤,“可是!可是……”
“好了。”慕长齐回过头来,“今日你我该回去城外十里,明日方可进城,动身吧。”
慕平川跟在慕长齐身后,嘴里嘟嘟囔囔:“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提前三天赶回城,现在又非要回去,尽折腾人……”
“平川,还不跟上?”
“哎哎,是是是,少爷……”
郑朔从外头进来,脚下生风,一路往内院里闯。他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高兴地搬了好几脚,幸亏没摔着,不然当着一院子丫鬟小厮,面儿可迭大了。
“妹妹妹妹!嫣儿嫣儿!”他一路叫喊着进了院子,一把推开门跨了进去。
“妹妹!”他看着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那是他的妹妹,好几年过去了,容貌上没什么大的变化。晒得黑了些,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得骇人。却还是美得惊人,只要略施脂粉,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比他妹妹更好看的姑娘了。
世上最好看的姑娘看着他,一点一点笑起来,明眸皓齿。
她唤他:“哥哥。”
郑朔只觉得这声哥哥实在太不真实了!他曾经无数次,恍惚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哥哥,回过头去什么都没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丫头总爱和他玩闹,总爱躲起来让他去找。可是他心里知道,她不在这里了,他找不到她。
现在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叫他哥哥呢。他突然有些哽咽:“哎,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哥哥,哥哥,哥哥……”无为心底一酸,终究是应了他。
“哎,哎,哎——臭丫头,总算是回来了,过来给哥哥看看。臭丫头,你知不知道哥哥有多担心你。战场军营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吗,啊?刀剑无眼,伤着你一点半点怎么办?你要哥哥和父亲怎么办?”
无为走过去,伸手抱了抱郑朔,轻轻开口:“哥哥,哥哥,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好好的,一点没受伤,还可以活得很久很久,要看着哥哥娶嫂子,还要看着我的小外甥长大。”
“大姑娘家,什么嫂嫂外甥的,也不害臊!”郑朔放开手,盯着妹妹看了又看,仍旧是欢喜得不得了,“见过父亲了没?”
“我一回来就先去跟父亲请安了。只是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让外人看见,所以没有及时告知你。”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妹妹,谁要是胆敢胡说,我,我……”
无为故意逗他:“你要怎么?”
郑朔气急,好半天憋出来一句:“谁敢动我妹妹,我就让他也没有妹妹!他们不知道,失去妹妹是什么样子,说起来多轻巧……”
无为看着他红了眼睛,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这是哥哥,无论如何也要护着她的哥哥。他这样害怕失去她,她一直在让他担心。
她伸出手,踮脚,摸了摸他的头顶,轻笑了:“哥哥长得这么高,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了,哭鼻子可不成样子。”
“我为我亲妹妹,谁敢说个不是!”
“好好好,”无为应和着,略有些迟疑。郑朔觉察她神色不对,忙道:“怎么了?”
“哥哥,你带我去看看母亲。还有……容勉吧。”
郑朔默然,试探道:“这些年过去,你还是放不下他?”
“哥哥,你别问我。”无为别过脸去,“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轻生。可我一辈子,也不会再为别的人活了。”
“你,唉……”郑朔长叹一声,揉了揉无为的发顶,不再出声。为人兄长,他最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无为说什么,便是什么,论谁也更改不得。所幸时间还长,一切一切,急不得,唯有盼着她有一日终于看破,自己放下了。
谢容勉的墓立在谢家祖坟。无为扮作了郑朔的随从小厮,跟在他的马车外面,一路走到谢府。郑朔心疼妹妹,非要她上马车同坐。无为变了脸色,说哪有小厮和少爷同坐的道理,这才拦下郑朔,让他一个人黑着张脸上车去了。
一路行至谢府,人渐稀少。谢府门前,守门小厮懈怠,好半天才进去通报。无为想起谢府昔年景况,不由得心下怆然。谢家也是百年的望族,从前车马来去,好不显赫,如今却这样寥落惨淡。失去谢容勉,谢府一落千丈。没有继承人的家族势必衰败,这是难以挽回的事情。
谢家老爷拄着拐杖亲自来迎,一见无为,几乎老泪纵横。无为忙上去搀住老人,乍然一见,只觉得昔日的老人越发少了精气神。人多不便说话,打个照面之后只一路往正厅里去。
园内布置还是当年景致,却显而易见少人打理,园中花木凋敝,一如颓败的谢姓家族。
无为将谢老扶着坐下,端过一旁小桌上的茶水,当即跪下来要奉给谢老。谢老一惊,下意识要去扶,口中连声道:“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无为仍旧跪着,眼渐渐红了。一边郑朔接话道:“谢伯父,您就让嫣儿给您奉杯茶吧。”
谢老身子颤了一下,重新坐回,又看了一眼跪着的无为,沉重的面色骤然松了一松。谢府已然一年不如一年,愁云惨雾笼罩在谢府上空,府中众人日日小心,难再有笑言。谢老历经世事,自然知道兴衰无常,但骤然痛失亲孙,终究还是让他难以支撑了。
无为抬眼,瞧见老人眼底种种复杂情绪,最后都化成安慰。
“爷爷,”无为顿了一下,缓缓道,“孙媳给您请安。”
她这样说,全无女儿家的害羞情态,坦荡荡的,仿佛那年之约是践行了的,她是谢家明媒正娶的新妇,侍奉在长辈膝下,打理家事,出入厅堂,膝下许有一子半女。是做了温柔慈祥的妻子和母亲。
而不是独自出行千万里,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归。寻寻觅觅,一无所得。天地之间早早便无了一个郑嫣,只剩下一个谢无为。
谢老颤着手接过了茶饮了一口,将茶盏放了,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小小女子。恍然间想起来,曾经,他并不是很满意这份亲事的。
他那时候尚不知道郑嫣,只知道自家的孙儿,要娶的是郑相国的千金。他在朝堂世家争斗中沉浮半世,为儿孙计之深远,他不大愿意容勉娶高门望族的女儿,即便那对容勉的前途有大大的助益。谢家一脉子息单薄,已不求大富大贵,仅靠祖宗前荫便可安度百年。这膝下唯一的孙儿,他不愿将他置身于争斗之中。
自古君相之争便是难以收场,现今这位郑相,谢老冷眼瞧着这些年,窥探得他一二分心思,老早就远远规避,不想与之牵扯,更不愿孙儿前去攀附人家的金娇玉贵的女儿,没来由叫人看轻了。
何况郑家就那么一个女儿,闺阁里小心将养着,恐怕比宫中的金枝玉叶都差不到哪里去,将来必然贵不可极,不是他们谢家要得起的媳妇。要结这门亲,怎样看都不合宜。
可谁想到孙儿竟铁了心,在家族祠堂里跪了三日三夜,自小知道如何让大人心软。谢老终究是不忍心,也未曾答应,仍旧亲自上郑府走了一趟,只说一切听凭天意。
原想郑相那只老狐狸,怎么舍得将女儿嫁给谢家这样的门庭。却不想,闲叙了半晌,这事情便敲定下来了。
谢来被这一声迟来三年的“爷爷”叫得彻底软了心肠,扶着无为起来的时候恍惚在想,这是天赐,天赐的良缘好亲,只是可惜……断的这样无辜。可惜了这样好的姑娘,终究未曾真正有一日入得谢家门庭。思及此,谢老又是叹了三叹,方才劝着无为坐下,细细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