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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七月的湖衢岛上是漫山遍野的绿意。

      遮住了毒辣的太阳,遮住了岛上繁忙的景象,遮住了那些双七八少年的淋漓汗水。

      从上空鸟瞰大概也就是万绿丛中星星点点的杂色。

      “苏尽欢,跳桩的时候一定要稳准快!”

      “我们这些人一旦掉下去摔得重了,这辈子的舞狮生涯都就毁了!”

      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关注着高桩上少年的一举一动。

      ——

      苏尽欢今年17岁。

      他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年前母亲把自己送到湖衢岛上的那天,偌大的蓝幕上没有太阳,反倒是叫乌云遮得灰蒙蒙一片,压抑得人心慌。

      要不是家乡近年来不安生,家里又一清二白、捉襟见肘,母亲是说什么也不会把他送到这小岛上练高桩舞狮的。

      不记得是谁曾说过,只看苏尽欢那张脸,不做花旦简直亏得大。和高桩舞狮相比,至少做个戏子还能露露脸,日后就算不干这行了少说也有个人脉。高桩舞狮?不过是整日扛着几公斤重的狮头在两米多高的梅花桩上辗转,还得时刻担心着哪天练功摔得重了就大了麻烦。

      可是苏母却硬是甘愿让孩子去舞狮也不肯让苏尽欢唱戏。

      她说着便是:“戏子便是这最没出息的行当,就算欢儿再落魄也是绝不干这活儿的。”

      苏尽欢在一旁瑟瑟,不做声,亦不作响。

      没出息?母亲自己不也是嫁了个戏子吗。

      而且在他记忆中的那个父亲,还是六七十年代名噪一时的花旦名角。

      他自嘲地笑了下,没去戳穿母亲的自欺欺人。

      ——

      “歇会儿吧。”刚下了桩,言语间一盅清凉的水便递至眼前。

      用不着抬头,他也知道那是钟随。

      起身后钟随很自然地上来搀了自己回房,苏尽欢却有些怯懦。

      自打七年前上了湖衢岛,这大自己数岁的师兄便对自己格外照顾。苏尽欢自然也是想把他当兄长对待,这脾气倔得紧时,只消钟随几句,便整个人软了下来。

      其实连苏尽欢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般信赖那从前素未谋面的男子,只是对自己好了些就难以遏制了吗?

      果然……是继承了那个人的血吧。

      一味地逼着自己、欺瞒自己,到头来又有何用呢?

      除非他苏尽欢再不苟活于这世上,要不血里淌的,就永永远远是那个人的一切。

      思绪混乱的苏尽欢闭目微憩,脑海中却充杂着挥之不去的残缺画面——

      ——

      七年前。

      十岁之前的苏尽欢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整日生活在父母的庇荫之下,不知人间疾苦,只无忧无虑地过着平常小孩子一样的生活。学塾先生也对他褒奖有加,说他聪慧过人,日后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现在在想想,其实那天和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

      灰蓝的天,先生略带嘶哑的“下学”,还有一哄而散的孩子。

      大概因为苏尽欢自幼性格就清冷得出奇,尽管苏家就在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学塾里竟没什么孩子乐于和他一道回家。日子久了,小孩儿便也不再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

      这日一如既往,苏尽欢慢腾腾地将书收拾好,最后一个走出学塾的门槛。

      虽然回家的路是孤独的,可离家越近,苏尽欢心里那点小期待就愈发上扬。每每叩开家门,母亲总会笑意盈盈地接过布包,紧而端来盘诸如凤梨膏、玫瑰酥一类的小点心,逗得小孩儿咯咯发笑。

      正想着,苏尽欢举起小手轻叩。

      却是许久没人来敞,他只能颇费力气地拉着门环,从偏开的小缝隙里轻敏地钻进去。

      院里依旧没人——母亲大概是出去了罢。

      一阵细碎的轻吟从侧厢房里倾泻出来,吸引住了小孩儿疑惑的步伐。

      “吱啦——”门被推开的声响确实不小,不但小孩儿心里一悸,连带着屋里的两人也停下了动作,满目诧异地望着门口已经呆住的、眉清目秀的小孩儿。

      最先回过神儿来的是和小孩儿出奇神似的那人,苏尽欢的父亲苏且函。虽已过而立之年,眉目间却仍透着旁人无法比拟的气质,那种味道和小孩儿又有不同。小孩儿的眉清目秀是遗传了母亲的清丽,而苏且函却带着股更多是妖冶的韵味。

      “欢儿,快出去……”苏且函的话语间还掺杂着仍未减弱的轻喘,有些颤抖,“爸爸,爸爸……”

      小孩儿虽半知半解,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厢房。

      与父亲一同的那个男人却忽然开了口调笑:“函儿,这是你儿子?”

      苏且函只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虽是嫩了点儿,长得倒有味道。”说着,男人草草披了件外衫便下榻向苏尽欢走来,一把横抱而起,吓得小孩儿瑟瑟直抖。

      “那是我儿子!”苏且函有些急了,慌忙喊道。

      “我知道是你儿子”男人轻佻一笑,抱着惊犹未定的苏尽欢回到了榻上逗弄道,“不如,陪我和你父亲一起玩玩儿可好?”

      小孩儿的眼底突然倾泻出无以复加的恐惧,也愈加声嘶力竭地挣扎着:

      “不要!!!”

      “欢儿,你……是又梦魇了吗?”耳畔是另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声音。

      苏尽欢听到钟随的声音,有些慌乱地向后畏缩,心虚得颔首。

      钟随步至他身边坐下:“如今你这般浅眠都教梦魇相扰,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有时间,还是我带你出岛寻个大夫瞧瞧,顺便也去看出戏。”

      苏尽欢知道钟随是好意,打小儿就爱看戏听戏,几年来也一直想着让自己出岛玩儿一遭。这阵儿却只觉得浑身冒着虚汗,似是被看破心事,不敢和钟随双目相对:“师兄的好意,师弟心领了。只是这梦魇不是寻常毛病,而是打小落下的心病,怕是大夫也治不愈。就不劳烦师兄了,还得多谢师兄挂心。”

      钟随望着他,双唇轻轻张启分合,语气宠溺之至:“欢儿,我会陪着你的。”

      说着无比温柔地抚顺了他的发梢,转身离开。

      苏尽欢蜷在锦被里,望着钟随离去的背影,皎洁的贝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生生磕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果然是苏且函的儿子。

      不但长了一副和他三分貌似七分神似的脸,身体里还流着苏且函的血。

      钟随,你教我到底该如何待你?

      只是这与生俱来的基因作祟,不知是何时起,我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你了。

      ——

      几日后,十年一度的高桩舞狮大会。

      苏尽欢自上了湖衢岛还没怎么出去过,记忆中便是日复一日毫无休止的练习。钟随大自己几岁,练舞狮至今也有十年,两人搭档七年。也是自那时起,钟随便进入自己的生活,似乎再未离过。

      苏尽欢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钟随时他说的话。

      “十年前我上湖衢岛时,正赶上那年的舞狮大会,没见过的人是无法领会那种壮观和激动的……打那天起我就发誓,十年之后的大会,一定要在桩上舞狮,拔得头筹!”

      所以他开始更加上紧地练习,甚过其他的学徒许多,尽管他孱弱的身板其实并不是练舞狮的料子——只因钟随对自己说过的未来。

      实际上,在汗水浸渍的日子里,时光流逝的感受对苏尽欢来说是格外浅薄的。

      七年汗水陪伴的生活,对于苏尽欢来说留下的印迹就只有练功服上打湿的腻人和对钟随日渐萌芽的悸动。

      站在两米多的高桩上,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躁动得对于他来说更加明显。苏尽欢感受着脚下木桩施加的那小块压力,神情有点儿恍惚。

      桩边的锣鼓乐器开始奏鸣,苏尽欢感到肩上轻微的拉拽感,领会了钟随的暗示,微微屈下双膝准备开始。

      “一,二,三,四……”耳边骤然乍现钟随平日给自己打拍子的声音。

      屈膝,跳跃,落点,支撑……

      支撑狮身的苏尽欢已经被蒙住了两旁的视线,前面是钟随灵巧地舞动着的身影,两米多高的下方是水泥硬地。

      苏尽欢在师兄熟悉的声线中逐渐进入状态,凭着练习时的默契跟着钟随的节奏,耳旁无休止的喧嚣也慢慢淡去。

      习惯性地注意着下一根桩,苏尽欢却突然奇怪地发现钟随桩面上似乎有物什在隐隐折射着光线……

      是……钉子?!苏尽欢心中乍然一凉,好巧不巧地忘掉了脚下距离稍远了些的桩子。

      前面的钟随发觉不对,也很快通晓苏尽欢该是踩不及桩了……

      “慢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稳准!如果踩不好摔下去,轻则皮肉伤,重则丢了小命!”

      钟随来不及多想,踩到桩后脚前掌在木桩前沿向后一抵,接连着拽动了苏尽欢周身的狮身布料——随后只觉得脚下一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快!快救人啊……”

      苏尽欢恍然之间看见那个人坠了下去,仿佛没有一点重量,随之而来的就是“砰”的重物坠地声和钟随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余音。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高桩上,一言不发。

      师傅和小师弟手忙脚乱的扶住钟随,地面上一片嘈杂的人声。

      苏尽欢只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淡去,心底的那方贫瘠的寸土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们这些人一旦掉下去摔得重了,这辈子的舞狮生涯都就毁了!”

      阿随,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吗。

      阿随……

      苏尽欢面无表情地下了桩,顾不得师傅心急如焚的招呼,便离开了舞狮大会。

      没有回湖衢岛,而是去了楚京城。

      那之后,再没有湖衢岛舞狮师苏尽欢,只有楚京城名旦柳随欢。

      ——

      却说钟随自桩上重重摔下后,整整睡了三年。

      有小徒弟怕他是走了,说要找个地儿给埋掉,却被师傅请来的大夫屡次制止。

      大夫说钟随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钟随醒来那天是个夏夜,蝉鸣弄人。

      他说着是被蝉给吵醒的,一屋子人“咯咯”地笑着,却都绝口不提苏尽欢。

      钟随是聪明人,见那群人里没有苏尽欢的影子便猜到一二。

      在湖衢岛调养好身子后,钟随便毅然告别了众人,说是走过这一遭儿也算看了个明白,想趁着还年轻多出去走走。

      他身上带的盘缠不多,每到快用尽时便去租套东西和人搭档在街头舞狮,没人知道这个颇为落魄的街头舞狮人是曾经名噪一时湖衢岛舞狮师钟随。

      半年来,钟随几乎走遍了从南海到东海的一段儿,唯一便是每到一处就要去听一出戏,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想着法子让自己如愿以偿。

      楚京城是钟随的下一站。

      终于跋涉到楚京时,钟随身上的盘缠已所剩无几,只得故技重施,在街头舞狮。

      可楚京城的人家似乎都看惯了,不以为然。一上午下来,钟随几乎没什么收获。

      暗自思虑了一中午,钟随终于在城北树下了桩子。

      那天下午,整个楚京城家家户户都传遍了城北有高桩舞狮人的消息。

      正在幕后上妆的柳随欢亦然。

      他心里一动,却又很快悲观地否却了自认为不可思议的希冀。

      一声锣响,大幕拉开。

      大红戏服的柳随欢点着小碎步围场至台中央,背向观席。

      从这花旦的走步和架子看来,今晚可是一场好戏。观席的钟随眼前一亮,目光不由得专注了起来。

      随后台上的花旦应着三弦的节奏架起双臂,侧脸微转,颦笑间一个干净利落的亮相——

      这眼神……钟随略一低眉,心中暗喜。

      ……

      一场戏完,柳随欢正下场去后台卸妆,却觉得忽的被握住了小臂,那双手上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温度……

      “欢儿。”

      一阵儿莫名的苦涩和欣喜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尖,柳随欢……或者说苏尽欢,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回眸一笑。

      他清楚地看到,那双思慕多年的眸子里映出的景象,分明全是自己。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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