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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完结 ...

  •   此时二人陡然相逢,不禁喜出望外,春暖更是几乎要哭了出来。
      然而春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郁郁,她也不再隐瞒,将一切合盘托出。在最亲近的小妹面前,忍不住愁上眉梢:“我该如何,才能为他除去陈谟这个威胁呢?”春暖定定看她许久,才桀然一笑:“姐姐,我有办法。”她惊喜地搂住春暖,声音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小妹!你说的是真的么?当真可以做到?当真能杀死陈谟么?”
      春暖笑容稍敛,更紧地依偎在了她的身边。她温柔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洞府之中,竟是那样残酷而清晰:“姐姐,你忘了么?我的原身是豚鱼啊。人类都喜欢吃我们豚鱼,说我们肉美而鲜嫩。可是我们的肝脏是有毒的,中毒必死无疑。人类的厨子很聪明的,他们都学会了杀掉豚鱼时要取掉那些有毒的肝脏。不过,如果我是那条豚鱼,我可以……我可以在临死之前用我的功力,将所有的毒素自肝脏传入全身脂油之中,那么无论他吃的是我身上的哪一块鱼肉,都一定会被毒死。如果姐姐你能设法使陈谟的厨子得到我……”
      当时她本能拒绝了春暖,然而直到她神思恍惚地从水中出来,被车驾送回兰萱殿里之后;春暖的话语,仍然仿佛被魔蛊了一般,在她的耳边反复响起。
      或许真的可以……真的可以杀死陈谟……鬼使神差的,她的脑子里竟然浮起这样的念头来。
      “不行!不行!”她面如死灰,陡然长身而起,拼命地尖叫起来!她一把推开闻声赶来的宫人,双手掩耳,奔出殿去。殿外夹道都种有美丽的云萝,她一路狂奔而过,衣衫带起了云萝的花瓣,簌簌地落了满地。怎么可以有那样费夷所思的念头?春暖是疯了,难道她也疯了?
      忽有一阵丝竹声乐,从高高的朱墙那边传了过来。华美的靡靡之音中,还夹杂着放荡淫邪的熟悉笑声。她转过一道墙角,如雷击一般,陡然在门口停住脚步。不知何时,她竟奔到了他近期所居的宁光殿外。透过南珠缀成的帘子,她看见他斜斜地歪在宝座之上,未戴冠冕,衣衫不整,满地流淌着蜜色的酒液,怀中搂了一个美人,身上还七零八歪地倒了两三个。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在脸上戴上一张雕琢精美的青玉面具,即使是睡觉也不肯取下来,上朝也一定要戴着它。
      此时梁利看不清那青玉面具下掩藏的容颜,可那放荡淫邪的笑声,却清清楚楚地自面具下传了出来,让她的身上立时起了一层厌恶的栗粒,刹时觉得,他居然变得那么陌生。
      他突然摇摇晃晃地转过头去,在怀中搂着的美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美人当即拧了他一把,佯作嗔怒地不依不饶。他哈哈大笑,捏了捏美人的脸颊,神情得意而放荡。
      她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远远含忿地望着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中又是怒火,又是泪水。她不想再看到这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掉头离去。可就在她刚刚走到宁光殿前的水渠边时,烂醉如泥的他一把推开了怀中的美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左右美人想上前扶他,都被他粗鲁地推搡开去。旁边的侍从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他却双足合并,在地上一跳一跳,同时张开双臂,长袖宛若鸟翅一般舒展开去,在殿中狂奔了起来,口中发出云雀般的鸣叫!渠边的她敏锐地听到了那奇怪的鸣叫,身子一震,脚步停下,但闻耳边有一阵熟悉而遥远的歌声,悠悠传了过来。那是他的声音,他用尽全部的力气,高声唱道:“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
      他在唱那支歌!歌声高亢尖利,断续不成曲调,全不似当年她唱的那样柔宛动人,然而隐约却似有深长如江的悲怆。她含泪一跃而起,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人窥见,跳入了滚滚渠水之中,奋力向着郫江的方向游去。清凉的江水渐渐浇熄了她眼中的怒火,却隔不断那些曲调在她的耳边萦绕不灭。泪水不可遏制地滚落下来,轻轻化入水波之中。
      一只轻柔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遽然回头,却发现小妹春暖赫然出现在她身后的江水里。春暖的神情温柔而怜惜,久久地停驻在她的脸上:“姐姐,你哭了?还是因为那个陈谟的事情么?姐夫不开心,所以你也不开心。你告诉我的,你为他放弃了鱼的生活,在人的世界中浮沉挣扎,你甚至还杀死了那个人类的少女……这些对你道心的修炼都是有害的呀,姐姐,这样你成仙的道路就会更加遥遥无期……可是付出了这么多,难道现在可以半途而废么?姐姐,现在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主意了,是不是?”春暖温顺地抱住了她的颈子,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里,仍象小时候那样向她要一件心爱宝贝时撒娇一般:“姐姐,你就答应我吧。”
      在那隐约回响耳边的悲怆歌声里,鬼使神差,她居然就点了点头。
      还有景娥,景娥……她探知景娥所在之后,便从湖中偷偷潜水过去。她告诉景娥那些消息,并不是出自什么好意。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也是在杀人啊……在看到景娥的第一眼起,她就明白景娥是什么样的女子。杜宇是看错景娥了,景娥对他是真正的爱呵,爱得那样疯狂,那样不顾一切,愿意舍弃自己所有的东西,包括江山、包括荣辱、包括亲生的儿子……只为了要能永远地跟他在一起,永远地独占他那颗骄傲敏感的心。哪怕是被他囚禁了起来,在那样寂寞如冰的世界里,景娥的心里仍有着小小的幻想:他不过是要安抚新娶的王后,以获得江源梁氏的支持。他害怕自己任性闹事,才将自己秘密地关在这里。等到一切过去,他还是会来的,他一定会象以前一样温柔体贴,化解所有的怨恨与不安……
      直到她残酷地告诉景娥:瑾奴已经疯癫、而景娥所有旧时的侍女随从都已被杀得干干净净。作为长期政治同盟的景娥,比谁都了解杜宇的手段,如何会看不出他的用心:原来,他当真是要斩草除根,他当真是完全地放弃了自己。他存心要让景娥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彻底无比。
      她亲手摧毁了那个同样痴情而烈性的女子心中,最后一缕残存的柔情与希翼。景娥当真没有再活下去,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活下去已无任何意义。
      真正的梁利死了,陈谟死了,瑾奴死了,景娥也死了……而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亲自谋划。
      为了他,她渐渐变得不象自己。以前为鱼的时候,她在江水中游来游去,觉得自己就是那清澈水波的一部分,自在而轻盈。可是现在她跳入水中,却游得很累很累。她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身上负着沉重的血债。每一次都象是不得已,然而她都做得坚定不移。
      她一直很累。因为爱他才不顾一切地追随身边,却不知爱一个人,原来是天下最累的事情,比修道炼术还要累。
      好在,这一切,终于是结束了。
      此后数日,黑甲军在完全控制了整座蜀宫之后,对整座郫邑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并以绝对的军事强势将国中几股大小势力完全镇压,朝野肃然。未几,内庭传出消息,蜀王杜宇因体衰不能理政,欲传位于国相开明。群臣自然上表附和,随后举办了隆重的禅让仪式。蜀国在历经蚕丛氏、鱼凫氏、杜宇氏三代之后,终于戏剧性地迎来了第四代君主:开明氏。
      夜已深沉,月上中天,然而一阵乌云飘来,竟然还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丝穿透月色银辉,纷纷扬扬而下,融汇成一片奇异的景象。
      郫邑背后的汶山之上,前王后梁利的墓修得高大巍峨,极尽富丽之能事。然而却并没有如前朝一般,在墓前修建宽阔的青石墓道,却在那块土地上种了一片“茫茫”。斯时“茫茫”开得极盛,远远望去,便是一片幽蓝如纱的轻影。一个戴着青玉面具的人跪在墓前,身上没有覆盖任何雨具,任由纷飞的雨丝浸透了那袭华丽的衣袍。
      但他恍若未感,久久不曾起身,直到新蜀王开明擎伞走到跟前,他仍是视若不见。
      开明是独自前来的,没有带一个从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道:“下雨了。微雨与月色相融,这样奇妙的景观,寡人还从来没有见过。”
      “你,是来赐我云萝绢的么?”良久,戴青玉面具的人终于开口了,话语低沉而漠然,带有深深的倦意。
      开明摇了摇头,淡淡道:“有人上表请求,要寡人为绝后患,一定要将你赐死,连云萝绢都奉了上来。然而,寡人是不会杀了你的,杜宇。”
      杜宇转过头来,青玉面具后的双眸中,仿佛有小小的火炬燃烧起来,流露出嘲讽绝望的神情:“你会饶了前任的蜀王?”
      开明又摇了摇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低声,然而清晰无比地道:“可你,是她为之付出一生的,唯一的男人。”
      杜宇的眼中的火光瞬间熄灭,身子晃了晃,有泪水自面具后的眼中流了下来:“我讨厌我的王后表妹,讨厌这桩政治的婚姻。讨厌自己永远不能象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所以我总是按捺不住自己一种仿佛发自本能的愤怒。我不宠爱梁利,可是跟她却有奇怪的熟悉,我对她时远时近,时冷时热,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梁利……那个曾经轻视我的贵族少女。”
      “她不知何时洞察了我的秘密,然后那些潜在的威胁就一个一个地清除了。他们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费夷所思。我开始害怕,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了解所有的一切。我想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才能永远安全,只有杀了她我……才能不会爱上她。”
      月色渐渐被乌云所遮蔽,阴影笼罩了冰雪一般的月华,有远而闷的隆隆雷声,在天际隐然响起,风雨蓦然间大了起来。
      开明默然不语,伞面被雨打得啪啪作响,扯索般的雨水在伞的四周此起彼落,如人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无所从来,却又化入尘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水中的少女。在我少年的那段黑暗时光里,我曾多么盼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鸟,胁下生出双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时她常常藏在水中看我,露出美好的面庞,唱出同样美好的曲调……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她的寻找,可是在我倾尽一切去寻找她的时候,却不知道她早已悄然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当作是她的阴谋,却不知……”
      “如果我真的想飞翔的话,她才是我的翅膀啊……开明,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人生是多么的沉重而令人疲倦……挣扎求生的时候,会拼命地去求权位富贵;获得权位富贵的时候,又要拼命地去护住这一切……为什么我们的一生都是这样,永远不能停歇,永远求不到想要的安宁和自在……”
      杜宇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摊开手掌,从瓶中倒出十数粒豆子大小的朱红丹丸来,堆在掌心。开明不由得失声道:“这是宁光殿里的那些丹药?你……”
      杜宇苦笑道:“辛苦了那么久,我的仙丹终于炼好了。别人都说那是巫师们在骗我,凡人怎么能炼出飞升的仙丹呢?可是,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猛一仰头,将掌中丹丸尽数倒入口中,艰难地吞咽下去。
      开明目瞪口呆,但见杜宇端坐不动,头顶上却开始渐渐升起灰白的热雾。那些白雾凝聚一线,冉冉上升,连雨水都不能将其浇化。杜宇双手放于膝上,面色端详,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虔诚地向上苍诉说着自己的夙愿,几乎令人难以听清:“我愿将自己的灵魂化为那天空的飞鸟,从此再无挂碍,自由自在。”
      陡然有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电光剌眼,又有炸响的惊雷在天际轰然响起,大雨仿佛听到号令一般,蓦地倾盆而下。当光电的影子划过的那一刹那,开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几乎与此同时,耳边当啷一声!仿佛是那个青玉的面具落到了地上。
      开明悚然动容,俯下腰来,下意识地拾起青玉面具,遽然仰首望去:
      跪在墓前的杜宇,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只黑腹黄背的小鸟,从“茫茫”幽蓝的花影中飞跃而起,穿越无边无际的风雨,无惊无惧,迎着满天的电光雷声,奋力展翅飞去。
      终于,还是成功了么?失去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终于得以抛弃掉这令人鄙恶的沉重躯壳,漂浮的灵魂化作了自由飞鸟。
      风雨雷电之中,新任蜀王伫足良久。终于,他将青玉面具揣入怀中,艰难地转过身子,向蜀宫的方向踽踽而去。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冲刷得整座汶山青翠欲滴。到天色放晴的时候,开明担心新建的梁利陵墓会受到暴雨的影响,便派了长生前往梁利墓前查勘。长生回来禀报说,数日风雨肆虐,可是前王后的陵墓没有丝毫异状。便连墓前的那些“茫茫”,竟然也一瓣都没有凋落。它们吸收了雨露的充分润泽,反而开得更盛更美。为了证明自己的禀报并非虚假,长生还细心地连根拖泥地带回来一株茫茫,此时折下花朵,用一只玉盘盛上,珍重地将它奉了上来。
      如纱般轻薄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颤动。玉盘洁白莹透,淡绿如丝的玉纹暗暗流转,衬得茫茫的花色更是有一种分外鲜艳的幽蓝。开明拈起那朵茫茫,举到眼前,凝神观注。记忆中那个漫天飞雪的夜晚,那双水晶般澄澈通透的眸子,那贴近胸口的一团温暖,刹那间仿佛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开明长叹一声,沉重的气息冲到了茫茫的花朵上。那些花瓣顿时融化开去,仿佛水汽一般,瞬间消失在玉盘之中。
      茫茫,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花朵,严酷的风雨霜雪不能使之凋落,可轻轻的一口气却能将之吹化。
      是否爱情的飘缈和易伤,往往也是源生于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与彷徨?
      长生还说,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只奇怪的鸟儿,它总是飞到前王后的墓地去鸣叫。那鸟儿以前谁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黑腹而黄背,与云雀大小相似。只是它叫的声音与别的鸟雀的平板单调不同,反而是跌宕起伏,别有曲韵。那样凄苦而清宛的鸣叫声,动人心弦,令人下泪,竟仿佛是在为逝去的前王后唱着一支哀怨的挽歌。它停留墓上,叫声终日不绝,到得最后,竟然累得会从喙角流出血来。
      长生见蜀王默然若有所思,眉宇间似有哀伤之意。不觉也在心中低叹一声,禀道:“前王后贤惠淑德,连是禽鸟也为之歌唱,当真是叫人感动。若天下人都如此鸟一般,重情重义,那王道教化,也就容易得多了。如此,倒不如请王上为它取个名字罢,也是彰显我王教化之意。”
      开明氏蹙眉不语,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淡淡道:“叫杜……” 他的目光恰好落在案上,一束洁白的云萝绢静静地置于其上,旁边是一只雕琢精巧的青玉面具。开明仿佛听到,自己心中有一块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碎裂开去:“寡人赐名……就叫杜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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