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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影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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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未央一.
十里清风碧如洗,入眼皆是杏花峥嵘。杏花树下,端坐一人。那人青葱色华服,简朴干净,恍惚有一股杏花香味扑鼻而来,只可惜,那人双眼被薄纱覆盖,是个盲人,可惜。那人的腿上放着古琴,手指弹着琴弦,不收影响,想来是已经习惯了。那人的琴音中有一丝寂寥,但更多的是风平浪静后的释然。
琴音起,这一刻,无声的杏花林里,宛如是世外桃源,那人,便是居住桃源仙居里擅弹琴曲的仙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杏花少年郎,落墨醉景和。”忽来一语,十分恰好的融入琴音中,美好的熟悉。仙人的琴音不停,与之而来的是不远处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走到仙人身边,坐在了那里的石椅上,安静的听琴音落幕,不再开口。石桌上,放在主人拿来的酒坛。
这样的场景,好像许久不见的故友相逢, “邀一杯否?”随后,故友与侬,不醉不归。
再是平常不过,平凡不过。
琴音尽,仙人没有放开古琴,反而推着身下的轮椅,向石桌那边移去。原来,青葱仙人不仅是盲人,还是个不良于行的盲人,但饶是如此,他也是仙人。仙人准确的停在了石桌旁,拿起酒坛,就往酒杯里倒,看起来这样的相逢,已经很熟悉习惯了。“好友今日拿来的花雕,馥郁芬芳,想来喝到嘴里,也是甘香醇厚的。”花雕酒柔和不冲,适合仙人这样的人物。
柴息看着仙人温和的一仰而尽,淡淡一笑,左眼下的朱砂痣越发鲜红。“好友,喜欢就好。”把玩着酒杯,却没有喝下去。他转眼看着头上开的争艳的杏花,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光华流转,“不瞒好友,这花雕酒,还是柴某自己亲手酿的。没有想到,多年后,还能送给好友品尝,实乃三生有幸。”
杏花开的很美,一如当年......
微生如是笑容依旧,虽眼部有薄纱遮挡,但并不妨碍他之动作表情。“能得到好友的倾心花雕,如是也是荣幸。”他抚摸着腿上的古琴,那里雕刻着三个字“少年游”,看刻痕已经存在很久了。而看微生如是的抚摸,温柔至极。
还是如此啊。
柴息微微眯起眼,嘴角笑意浅浅,“明天就是如初的忌日了,好友要去祭奠吗?”只有搬出如初的名字,微生如是才会有些反应。
果然,听到柴如初的名字,微生如是的手停顿了下来。他像是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随后轻啊了一声,喃喃道,“是了,明天是他的忌日了...要去的,要去的。”
柴息看着微生如是这般失魂,眼底流转着无奈,微微叹气,“如初的忌日我也会去,毕竟他是我的弟弟。”是啊,柴如初,是他的弟弟啊。
微生如是已经恢复了,淡然一笑,清冷和温和再度回归其身上,飘渺如烟。“你去祭奠自家的兄弟,无人敢说不。去吧,到时候好好和如初说说话。”
他腿上的古琴,系挂着白色流苏,那是柴如初亲手挂上的。此刻,人虽不在,但流苏依旧随着清风飘荡,仿佛在轻和着二人的谈话。
柴息皱眉看着那白色流苏,心下有一丝迷茫,这让他非常不安。
因为,那流苏的存在,时刻都告诉着他,他柴息和微生如是之间,永远都存着一人,柴如初,他已经故去的弟弟。这让他无能为力,因为,活人永远无法和死人去争夺什么,更何况,是微生如是的心,那颗,已经随着柴如初而去...已经失去的淡如水的心。
柴息望着咫尺天涯的微生如是,柔和道,“那期待再会了。请。”音落,柴息起身,拂去一身落花,大步离开这杏花林。
黑衣红衫的柴息,宛如天边裂痕,永远都无法融入这一川山水如画。
就如昔日一样,裂痕,早就无法填补了。只能由着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葬送了三人。
杏花树下,青葱仙人安静的坐着,俊美的脸上绽放笑容,宛如和最爱的人相视而笑。那是,对待柴息不同的笑容。那是...
咫尺天涯。
而自始至终,酒杯里的酒水,柴息分毫未动。
影未央二.
“哥,你说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呢?”小小年纪的柴如初拽着自家大哥的衣袖,瞪着大眼睛认真询问着。
正在看书的柴息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了,比起柴如初,是可以上战场、出生入死,豪情万丈,游戏江湖天下的英姿飒爽了。柴息长得不错看,尤其是那双上挑的凤眼和左眼下的朱砂痣,让其威风凛凛中有着几分柔和邪性,不敢小觑。
柴息没有想到,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居然会有这种心思。但随后也有些了然,弟弟,应该是有了爱人,但是他还不懂。但,但愿弟弟懂得什么是爱,不然,是会害人害己的。他抱起柴如初,笑着对他说,“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指的是对于某人或者某种事物有着深挚的情感。它无处不在,无论是无条件的给予、尊重、支持等等,这也是喜欢之上的。爱的基本,是尊重,完全接受包容被爱者的一切。”
柴如初安静的听着,小眼睛里有着疑惑,也有着了解。“哥,那想对一个人好,想好好的保护着他,想他眼里心里只有自己一人,这样的感情,是爱吗?我怎么感觉,这样好强迫他啊,感觉不尊重他。”说到这里时,柴如初撅起嘴,担心和懊恼显而易见。
柴息愕然。他是以为弟弟有了爱人,但是,看着这个样子,弟弟别是单相思吧。那可不行啊,单相思的话,很苦很苦的。“如初,你要是真爱那人,就该直言告诉他,无论好坏,都要有个结果,不然,这一拖,或许就是重重错过了。”他摸着柴如初的头,上挑的凤眼里柔和,“大哥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想要对方只看着自己,心里只有自己,万事都以对方为准,这便是爱了。”
柴息永远都不会忘记,听完他说的话后,柴如初眼里闪过的精光,真是差点连他都被感染了。
但是,他随后又认真的告诉激动的弟弟,“但,爱的前提是尊重,完全包容对方。如此,才不是单相思....如初,你要明白,爱很简单,但是,有时候却是很难的。心心相印却也无条件无限信任的爱,很少见也很少有,更很少有人会尽心维持的。如果,你不是单相思,如果你是真的想要认真对待自己、自己的心和对方以及对方的心的话,一定要用心相守,真诚以待。”
万不可,单相思,苦了自己,害了别人。
如初,我的弟弟,你可明白。
爱一字,很难的。
柴如初认真的看着威严教导他的哥哥,眼里同样是认真,哪怕他还是个稚子。他握拳道,“哥,我懂得的。我不是单相思,因为,我马上就要和他说了,无论好坏,我都不会后悔。”
柴息见弟弟没有开玩笑,欣慰的点了点头。然而,后面的事情,却是让他遗憾错过。
就在柴如初说完这些话后,门外缓步走来一人。一袭青葱碧色,弯月眉,眉心一抹墨色痣,狭长的双眸流光溢彩,琉璃色双瞳在长而卷的睫毛下柔和清风。十多岁的微生如是,已经出落的越发好看了。
“好友,今日闲的无事,来找你喝酒。”微生如是本是江湖游客,不久前与柴息相逢,两人一见如故,成为了朋友。久而久之,无论两人见面或相逢,都有一人会带着酒水,或庆祝或悠闲。
柴息望着微生如是,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被怀里的弟弟影响。
“哥,我爱他。”说着,小小年纪的柴如初来到疑惑不解的微生如是的面前,无比认真道,“微生如是,我爱你。”一语出,微生如是张大了嘴,哑然的看着面前的孩童,琉璃色双眼忽闪个不停。
而柴息...却是瞬间眯起了双眼。
自家的弟弟,性格到底如何,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柴如初如此认真的说,那是内心已经认定了微生如是了。别看柴如初现在小,当他开玩笑,一笑而过。但,你要知道,小小的他是会长大的,如今的爱慕不会随着长大而减少,只会只增不减。
柴息望着二人,忽然觉得,他们其实很般配的。尤其是二人之间的气息,让外人无法进入。
他拿起书,却无心再看。
因为,他没有想到,如初爱的人,会是他。
他的好友,微生如是。
夜,凉如水。
柴息依旧坐在昔日的屋里,望着暗夜,凤眼里闪烁着不明情感。此刻的柴息,和白日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他白日里白皙干净的左脸旁,多了一条类似墨痕的黑色痕迹,宛如破碎的裂痕,缓缓开裂,在暗夜十分,十分恐怖。
但是裂痕的主人并不在意。柴息抚摸着左脸上的裂痕,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还有一个月,也只有一个月了。”喃喃自语,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哥,如是没有拒绝我,是不是代表我还有机会?”这句话,柴如初问了三年,他也就听了三年。
柴息耐着性子,淡淡一笑,“是啊是啊,好友现在没有拒绝你,也没有远离你,更没有逃离你,是什么意思,如初你还不懂吗?”
柴如初皱着眉,思索了一番,喜笑颜开,“哥,如是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在等我长大,好履行昔日的诺言?!对,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昔日的诺言?
哦,是了,那日如初对微生如是表白后,好友是一副认为如初开玩笑的模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但如初一再认真道,好友最后也察觉到,开口说只要他打得过他,并日后肯随他浪迹天涯,这件事他会考虑。而此后,二人一直君子之交,但好友不在的时候,如初非常认真的学习武功,就为了昔日的诺言,却也是为了日后能与心中人永远在一起的信念。
柴息望着明月,笑的风情,虽然有眼下鲜红的朱砂泪痣衬托,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被左脸那恐怖的墨迹裂痕破坏了。
说起来,柴如初和好友唯一相像也不相像的地方就是爱情。
两人对爱,是迷茫而随性的。无人爱的时候,爱是什么?不要在意,不必留情,随性而去。一旦有了爱,且留在了心里,表面装的再好,内心仍然会疼会喜,会伤会欢。
柴如初的爱,虽迷茫但真诚,且一直为之努力,无怨无悔,只愿对方明白,这一颗爱他之心,天地可鉴;微生如是的爱,清冷随性不过假象,热情无比认真无比的爱,不比如初少。单就从昔日可以无尽等待如初长大,到如今为了如初变成不良于行的盲人,也听他的话没有随如初而去,就说明了,他的爱,不比柴如初少。
两人都是这样,认真而真诚。
影未央三.
柴如初的墓,在清风涧,就是杏花林外的树林里。那里,是他们初次浪迹江湖时,到达的地方,也是如今微生如是定居的家。
柴息拿着生前如初最爱的纸鸢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人在了。青葱碧色仿佛要融入山间般,飘渺中寂静。但,柴息不喜这样的好友,好友应该是潇洒而随性的,悠闲且风趣的,不是这样的生不如死,宛如行尸走肉。可饶是如此,此人仍然是他柴息的好友。
“如初,大哥来看你了,带了你最喜欢的纸鸢。”此刻的柴息,左脸上已经没有了可怖的裂痕,白皙干净,一袭黑衣红衫下,满头黑红相见的秀发上,俊美无暇,妖邪凛凛。
纸鸢都很小,也很旧,是小时候如初自己编的,当然也有柴息教他编的。但,直到如初和如是一起浪迹江湖后,纸鸢便不再有所增加,那一年,纸鸢永远的停留在了十七岁。
柴息看着纸鸢渐渐燃烧殆尽,随后看向了一旁安静的微生如是。他的手里,只带了一壶酒,是他和如初最喜欢的。他倒地上许多,仰头喝了,极其猛烈,不复之前的柔和。
柴息看着如今的微生如是,觉得他不过是行尸走肉。但仅仅是他刚刚喝酒的那爽快劲,让他恍惚觉得,昔日熟悉的好友,回来了。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后面微生如是的举动......
他喝的满身都是,脸上是笑容满面,已盲的双眼却缓缓流过泪水,“还有一个月......”
那一瞬间,他知道,昔日的好友,不会回来了。
柴如初是在二十五岁时病逝的。那时,柴如初与微生如是有过一个约定。
“浪迹江湖是你的心愿,我虽不能陪你,但是,你一定要完成,因为如今已经是我的心愿了。”病重的柴如初握着微生如是的手,轻声却认识说道。
“如是,答应我,在没有完成我的心愿前,不准你随我而去。答应我!”
微生如是笑的苦涩,“如初,我......你知道我的,我......”
“答应我!不然,就算是在奈何桥上遇上,我也不会记得你。”
“...我答应你。”
柴如初就此安心,逝去。
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者...还差一个月,就十年了。
柴息看着柴如初的墓碑,又看了眼微生如是,微微叹气。
已经过了十年了,谁能想到,等待他们的如今,是阴阳相隔。
那么久,那么远,十年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一如遇见对的人,就已经用尽了此生的运气。
剩下的时间,便是生不如死。
柴息渐渐退后,将这一方天地送给他们二人。离开清风涧时,他回首看了眼那里,那恍若仙人的他,伸出手,想碰墓碑却不敢。
真是心酸的可以。
清风拂来,带来一阵杏花香。
影未央四.
一个月的前一天,柴息再次来到了杏花林。那里,微生如是依旧青葱碧色,但古琴被他放在了石桌上,腿上放着一本书籍,他正在“看书”。
柴息知道,那书里是柴如初和他昔日浪迹江湖时记载的趣事传记。说是看,实则是记在了心里,拿在手里,不过是思念了。
今日,他带来的不是酒,而是茶。
他缓缓走到微生如是的身边,刚想要说话,却发现身边的人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柴息没有打扰他,小心翼翼的放下东西,站在不远处,安静的看着熟睡中的他,微微一笑。这个样子的他,很像记忆里昔日的好友。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好友了。而他也知道,这样的好友,他再也不见不到了,从柴如初对微生如是表白的那一天开始。
他熟悉的好友,只能永远的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他瘦了,也更清冷了,少了浪荡江湖,游戏天下的风采,更少了与他无话不谈的倾心。唯一不变的,是对他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对柴如初的真心不变,一年一年,行尸走肉般的等待着了结。
其实,好友是害怕的吧。害怕,若不遵守诺言,真到了黄泉路奈何桥上,如初会不认得他吧。
柴息就这样看着满身落花下的好友,忽然觉得,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好友,你来了。”微生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开口唤柴息。
柴息一愣,嘴角一窒,但随后笑语依旧,“来了。今日...送好友一程,故而没有带酒,喝茶吧。”他坐在椅子上,为二人倒了茶。
微生如是笑着说谢谢,缓缓喝了茶,“好友,你说,若是我早走了,...哪怕只是差了一个...半个时辰,他会不会真的不见我了?”
果然是两个笨蛋,对待爱,迷茫又担心。
柴息没有碰茶杯,接住落花,凤眼里,深邃不可测。“差一分钟,如初都不会见你。说不定,他还会直接投胎转世,来世找一个好老婆,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生活,把你忘记。”
他可没有说谎。昔日,在柴如初对微生如是说那些话时,他是这么多自家的大哥这么说的。
“大哥,如果如是胆敢随我而去,你就把这话告诉他。”
“他若不听?”
“我会让他听的。大哥,这些话你要告诉他,若是他不听的话。”
“好。”
没想到,他这一等,就等了十年。虽然,还差了半个时辰。
不过,也没有多久了。
微生如是身体一僵,笑的苦涩,“我...还好我听话了。”说着,柴息又为其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望着明月,虽然看不到了,“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吧......”
柴息笑着点头。但双眼却是看向微生如是。
微生如是的脸苍白如雪,唯有那双唇有些颜色,加上那青葱碧色,让他看起来还是很精神的。但只有柴息自己知道,微生如是不过强撑着罢了。如今,他喝了茶,时间一到,他便可完成如初的心愿了。
那茶里,他放了毒。
微生如是,到底完成了柴如初的心愿,想来,黄泉下,他们可以相遇了。
明月清风,满目繁花。
“好友,今日,将我和如初,葬在一起吧。”这是微生如是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逝去了。
不等柴息的回答,就这样,迫不及待的离去了。
想来,他长久等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柴息坐在原地,望着物在人非的杏花林,忽然送了一口气。
如初,如是,你们都完成了各自的心愿,如今,应该是在他不知道的往后,再度相逢吧。
明月下的杏花林,安静的美好。
柴息没有动,一坐便是天明。
天明后,他点燃了杏花林,葬送了二人,就在这世外桃源里。
生同衾,死同穴。
好友,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望你和如初,欢喜如是,相逢如初。
大火燃尽,柴息停留许久后,转身缓缓离开。
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来了。
离开杏花林的很久后,一阵清风拂过,他恍惚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错肩而过,也恍惚看到了柴如初和微生如是渐渐远去。
“喂,我叫微生如是,你叫什么?”再度回首,他看到了十多岁的微生如是。他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的询问着自己,宛如当年。
柴息愣住,还没有等回答,就被一人抢先,“我叫柴如初。微生如是,我爱你。”低头,身旁站着同样是十多岁的柴如初。然后,他就看着二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出现幻觉了。他才走了不久啊.......
柴息扶额,缓缓离开。
其实,柴息有很多的话想和微生如是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都收回了。
然而,唯独有一句话,他一直想对微生如是说。
...为何,不能唤他一声,他的名字呢?
但随后一想,柴息也释然了。因为,他从未唤过微生如是的名字。不是不想唤,而是不能唤,不敢唤。
那个名字,说出了就是错,就是犯了禁忌。
说了,一切便错了。
红尘一去如是说,知君冷暖当如初。
杏花满头饮遗世,同返黄泉再春风。
影未央五.
这个故事里,没有我的位置。
柴息,在这里,不过一个影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