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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六 ...


  •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好吧,我知道那个时候还没有这首诗,何况这也不是三月。)

      不过冬天的水边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有句话叫“金寒水冷”,就是说金——五金都在内——和水是两种会比旁边别的材质的东西寒凉的物体。冬天的铁,能把摸到它的手粘住,如果手上稍微有点湿的话。当然,要是用舌头去舔,效果更佳,可以直接揭掉一层皮。

      而水、尤其是大面积的水,虽然没有那么可怕,却会一点一点地吸收旁边的热气,产生一种凉飕飕、阴嗖嗖的感觉,尤其是秋末冬初和冰雪初融的季节,水边一般都呆不住人。

      可是今天水边却一直呆着一个人,一个看着比水还冷的、要是仔细看也许还真能称作“丽人”的——人。

      现在还不是隆冬,但他身上已经穿了一件狐裘,而且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狐裘,虽然他穿着一定很暖和,可是别人看着却跟看见一根冰棍一样,从里到外觉得冷。

      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人。

      这附近在春天的时候会很热闹,特别是寒食上巳左右,乃是长安游人仕女踏青闲游的好地方。可是在此刻,草枯木落,就显得十分萧条了。

      罗成还记得在长安居住的那年,自己和表哥还来过这里看满地跑的孩子们放纸鸢。那些孩子有近旁村子里居住的,也有难得被父母家人带出来的长安城里的,区别除了衣饰、还有城里的孩子一般都只是站着看着家人小厮放而已。

      其实那两年天下未定,他们能出来走走的机会也不多,尤其是做这种清闲的事。还是趁着清明节,表哥惦记着瓦岗洛阳早逝的那些兄弟和秦用,又因了葬地都不在长安附近,只能遥祭一番的缘由,自己才劝着表哥出城走走,寄托一下思念之情。

      那时候表哥和自己就坐在这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看着远处热闹的景象,希望天下太平之后,两个人也能和这些人一样,走走玩玩,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不用再惦记。

      自己把头靠在表哥肩上,抱着他的胳膊对他说:“表哥,你要记得答应过我陪我走遍天下、游山玩水啊。”表哥没有回答,只深深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自己担心的是表哥不能陪自己走到最后,担心他的身体、他的性情,没想到,后来竟是自己将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丢了这么久。

      十年!

      表哥病重的消息由九哥告诉给孙谢两位仙师的时候,那两个老头子也终于肯放自己回去看表哥了。想来他们也知道,能救表哥的药,唯有自己还活在世上这件事而已。

      只是那时候,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并不算真正活着;同样也不知道,距离武德五年,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被困在山上道观里不得和表哥相见的日子,罗成有时候会觉得比十年都长。可真的告诉他已经过去了十年,他还是不肯相信的。明明……明明……明明是多久来着?罗成忽然发现自己根本算不清楚。

      他真真切切地记得被苏定方困在淤泥河中、呼啸的箭矢从空中飞来的时候,是武德五年的冬天,是表哥征战襄阳、鞭长不及的时候。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醒来是什么时候,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但总归不可能是十年啊。

      若是十年,这十年的时光,表哥是怎样过来的?他居然……过了十年没有自己的日子么?

      十年前那个早晨,自己在表哥头发里看见了那几根早生的白发,那一刻的心疼,便是跟后来万箭穿心时相较,也不遑多让。那天是自己缠着亲手帮他梳了发髻,趁机便扯下了那几根白发,也不知表哥自己发现了没有。如今十年过去,不知表哥头上可添了新的白发——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会有。只是,再没人偷偷替他扯去、他也不会容人替他扯了吧?

      十年前自己生病,昏迷中听见大夫说自己也许熬不过那夜,心中惦记不舍的却全是表哥。若是没有了自己,他在世上该有多难过、多痛苦,谁还能再开解他心里的暗伤、他又还会让谁分担他的伤痛呢?

      他不信。他不信这样的时光真的有十年,他不信这样的日子表哥真的过了十年。他不信两位仙师的话、也不信九哥的话,他觉得他们一定都在骗自己,都在逗自己着急。尤其是那个什么孙真人,他不是就爱开这样的玩笑吗?

      他们让他自己出去问,随便找谁去问。他问了观里的道童,却觉得他们也是受了两个老道的吩咐,一样在骗自己。他又去问来送米粮柴火的外人,却觉得他们也许早就被老道收买或者恐吓了,不得不骗自己。终于,他跑去前山大殿里想去问那些来烧香求签的客人,却终于被厚厚的香火簿上的记录说服了:武德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贞观元年……六年,此时,是贞观六年冬月!

      他数自己的手指:六、七、八、九、一、二、三、四、五、六,正好数完十根,十年!

      信了十年,便也信了自己其实并不是人;或者说,还算不上是人。该算做什么呢,是人、是鬼,还是妖物?谁也不知道。二位仙师和九哥都说,自己明明命数已尽,且已入轮回、转世姓薛、如今却分明仍有一个自己留在这世上。

      又也许,只是一缕心心念念地惦念着表哥的、残魂。

      罗成裹了裹身上狐裘,低头看地上自己惨淡的影子。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妖物,只要能仍陪在表哥身边,想来表哥断然不会嫌弃。不过是身体比人冷些、影子比人淡些,有什么要紧?表哥要的定是罗成,又不是影子。

      什么都信了,他便答应了什么都听九哥的安排。九哥要他先不进城,自己去国公府探望,做些铺垫准备,再来带他相见,他便绝不会自作主张跑去长安护国公府给表哥一个惊喜。虽然没人告诉他什么,可他自己明白,表哥已经熬了十年没有自己的日子,若兀然看见自己出现,只怕如久绷的弓弦,加一羽之力,便会断绝。

      果然,没有我,你便不会自己放松一下吗?又或者,是因为没有了我,你才催逼自己至此?表哥……

      “啪啦”一声轻响,罗成抬头,便在惨淡的天色中,一只纸鸢正歪歪斜斜地跌落下来,那声音,便是扫过树梢时发出的。好在只是斜斜擦了一下,否则早被落空了叶子的枝头戳出洞来。

      什么天气,放纸鸢?罗成瞪着那只一直奔自己飘落过来的纸鸢,一点想去接住的心思都没有,倒想一口气吹它飞远点,只是到底抵不过天风。索性便等着它悠悠地落在自己脚边的地上,再看看要不要踏上一脚。

      可是等它终于是落下地来,罗成又不想踩了:好难看的一只纸鸢,但就为着这图案——即使难看——罗成也不会去踩。

      双鱼,还是一金一银的双鱼图案的纸鸢。

      罗成蹲下去,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被薄薄的竹篾绷得硬挺挺的两条鱼,用在纸鸢上,真是糟蹋了这图案。用在灯笼上,配了那圆润的弧度、闪烁的水纹,鱼儿像要泼剌跳动一般的活泛。这么扁扁的、平平的绷在纸鸢上,是两尾冻僵了的瘦鱼片么?

      何况,还有这么拙笨的笔触;更何况,连鳞羽都画得不够整齐。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两尾鱼儿很亲近。不是觉得跟自己亲近,而是那两尾鱼儿之间,很亲近。

      也许不过是因为是对称的形态:要纸鸢飞得起来,便必须两边一样的重量,才不会偏坠,所以不管多精巧、多简单的图样,必然要是对称的。但所有看过的成双图样,似乎都没得这么亲近。

      也许是因为这两尾鱼儿是并头的。可双鱼的图样,无非是并头或者头尾相逐这两种,并头的做起来还简单些,所以很多。但所有看过的并头双鱼,似乎也都没这么亲近的感觉。

      这两尾呆呆的、笨笨的、不好看的鱼儿,到底为什么会有种亲近的感觉呢?罗成用手指摸着那薄薄的绫绸——虽然叫做纸鸢,却不是纸的,而是上好的绫绸,想来是富贵人家的东西。只是富贵人家自然有好工匠,怎么就做了这么难看的图案出来。

      这两尾鱼儿……罗成的眼睛跟着手指在鱼身上游弋着,忽然明白了那奇异的感觉来自何处:这两尾鱼儿的眼睛,是有眼皮、有眼神的。

      两双因了并头的姿势,便虽然是平摊开来、却仿佛如同对视着的……怪异至极、却又透着亲近感觉的……眼睛。

      他真没法将这两双眼睛再称作鱼目,从古到今,哪里的鱼有眼皮啊?有了眼皮、便会眨眼,鱼若会眨眼,岂不成了妖怪?

      所以,这其实是一只……画了两只妖怪的……纸鸢?还是两只十分亲近的妖怪!

      罗成“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既然明白了那怪异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他对这两只妖怪便没什么兴趣了。当然既然是两只亲近的妖怪,他也不想去踩上一脚了,就随这两只妖怪在那里躺着吧。万一有大风吹过来,也许它们还能重上云霄——或者重上树梢也行吧。再说这里离水边这么近,就算谁一不小心把它们踢下水里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不是嘛。

      刚刚站起身来,远远便见两个少年一路走、一路天上地下地乱寻着什么地走了过来。顺着风只听见模糊不清的言语:“……我看见……是往这边飞……”

      罗成听到一个“飞”字,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这只妖怪纸鸢的,伸手便抢先拾了起来,握在手里。

      那两个少年也看见了他的动作,马上就直奔他而来,跑在前面的少年还一边叫着:“在这儿在这儿。”到了面前几步的距离,才双双站住。

      罗成早就看出两个人衣饰不俗,跟这纸鸢出自富贵人家的猜测相符。到近前,见两人年龄仿佛,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身量相仿,肤色、气质、相貌差异却都颇大,多半不会是同胞兄弟。

      一站住脚,看起来稍微有点小、稍微有点黑、也稍微有点愣的那个少年便伸手指着那个纸鸢:“那是我们的。”

      罗成莫名地觉得这两个少年都有什么地方有点熟悉,定定地盯着他们打量,根本没理那个少年的话。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便拽了一下那个少年的手,沉了一下才开口:“这位公子,您捡到的这只纸鸢是我们放的,请您还给我们好吗?”

      罗成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纸鸢。他已经辨别出这两个少年什么地方熟悉、又为什么熟悉了,就更觉得手里这只纸鸢是妖怪: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就遇到他们。

      “你说是你们的,”定了一下心神,他抬头故意绷着脸,“可有什么证据?”

      又是那个莽撞少年开口:“我们的纸鸢是两条鱼的。”罗成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必然叫做“单天长”,而另一个居然该叫自己一声“爹”——当然这是从九哥那里知道的原委。

      罗成将手中纸鸢向后一背:“废话。我拿在手里,你当然看见是两条鱼。”

      单天长的脸立刻涨红了,吭哧着不知该怎么说好,罗成见他这神态越发像他爹,不由暗笑,脸上却还是一片冷漠。

      罗通眼睛转了转,道:“我们的纸鸢,画的是一黄一白两条鲤鱼,白鲤鱼的头上,是有一点朱砂红点的。”

      罗成之前也看见了这个红点,只是没有那两双怪异的眼睛那样印象深刻。见罗通言语条理清楚、行动有礼有节,心中也是欣然,只是仍不放手,又问:“还有呢?”

      罗通也为难了:“这……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了……可是,现在不是放纸鸢的季节,只有我们放,所以……”

      罗成知道这纸鸢必定不是出自这两个孩子的手笔了,而眼睛上的细微异处想来他们也没注意到。他本是跟这两个孩子开玩笑,便继续刁难下去:“正是。现在又不是放纸鸢的季节,这么大的风,根本就难以放好,怎么会有你们两个来放纸鸢呢?你家里的大人……们,难道就不管束你们吗?”

      说到“家里大人”,他心头忽然一紧:这个年纪,如果表哥身体尚好,必然是他教养这二子。如今,是因为力不从心将这两个孩子托付了他人,还是两个孩子趁他病重不听管教、出来玩耍呢?

      想到后一种可能,罗成不由生出一股怒气来,仿佛已经坐实了这两个孩子是不懂事跑出来的一般。

      见他蓦地眉立,罗通和单天长都觉得身上似乎一冷,不觉退了一步。还是罗通先镇定下来,拉了单天长的手,道:“我们不是放来玩的。只因为家中尊长身体有恙,我们这才用纸鸢来放晦气祈福。这纸鸢拾了不吉,公子还是还给我们吧。”

      罗成手下一颤。放晦气这习俗他也听过:若有诸事不顺、旧病缠绵的人,拿了纸鸢放飞,待纸鸢高飞之际,将牵引的线索剪断,任纸鸢飞走,寓意将晦气带走,的确是祈福的办法之一。只是用来放晦气的纸鸢,往往要由祈福之人亲手将要带走的烦恼写在上面,这却明明是一只普通的纸鸢。

      也许不算普通,但也毕竟没有表哥的手泽啊。

      他将纸鸢举在面前,一面仔细打量,一面又问:“这纸鸢,难道……难道乃是你的尊长……所制?”

      说到后来,他已猜到几分,拿着纸鸢的手不由簌簌发起抖来。

      罗通见他神色大变,也有些不知所措,惶然道:“正……正是。只是,我们……我们还未将纸鸢放起,便被风吹落了。我们这才要寻回重新放飞,否则……”

      罗成将纸鸢往怀里一收:“何必再放。这纸鸢既是他的病根,教我带走,一样有效。你们只当是遇到良医,手到病除便是。”说罢转身便走。

      罗通与单天长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走远,彼此对望,皆是一脸茫然。半晌过后,单天长才怔怔道:“他……那人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事到如今,罗通也无可奈何,只得道:“但愿如此。”向着罗成消失的方向拱手一礼,“借公子吉言,只愿伯父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单天长也跟着他施礼:“上天保佑,义父长命百岁。”

      ——本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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