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lan江

1、戏

　　1937年1月宛平城

　　这又快到了过年的时节，日头乍一看晕得暖洋洋的，户外的风却着实刺骨难耐。虽说东北局势一片紧张，可宛平城里家家户户谁也不会因此荒掉这个年岁，仍旧欢喜热闹——日子总是得过，不管今夕明夕，只求守得一时团圆是一时，凡夫俗子一世，除了这点念想，别的，也就不做多盼了。
　　宛平公学的礼堂里也一样，赶着这快放寒假的当儿，学生们正排着一出年末大戏，剧本改编自齐如山老先生早年所作的《西施》，写意浓郁，意境空灵。年轻人总归更关心家国大事，日本人在关外的所作所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求借着这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一雪前耻的气概，振众人之心，励宏图之志。
　　演出现已到了第二十回，只黑色帘幕徐徐拉开，一身素服的孟安河牵着着女装的萧戎出场。
　　应着局情，学生们并没有沿用唱念做打的京剧模子，改用话剧加以表现，同时为配合当下新剧“开民智、进民德、收语言文字统一普及之效”的目标，倡导社会男女平等的风气，前一出《桃花扇》的侯方域和众东林义士均是女生反串，所以现下这出中的西施，便找了模样清秀的萧戎来替。
　　因是学生剧团，一切从简，在衣着配饰上也不过多讲究，萧戎一身蓝色偏紫的深青汉式襦裙，孟安河饰演的范蠡则是一袭飘飘长衫。

　　宛平公学建校也有些年头了，礼堂自是有些陈旧，台上的萧戎却浅笑盈盈款步上前，清澈和煦的嗓音念白道：“五湖烟水任逍遥”，仿佛眼前这灰墙暗瓦的室内真是那风月无边的太湖。
　　“百年富贵谁能守，急流勇退是英豪。”孟河安的声音不似萧戎清冷婉转，带了几分磁性，沉沉的，似涌动的暗流，醇厚低调而又极具生命力。
　　“娘子，你我二人，功成身退，浪游五湖，可算逍遥自在也。”范蠡将西施轻轻拥进怀里，指着前方一片大好河山。萧戎比孟安河矮一个头左右，此刻轻靠着他的胳膊，双睫微垂，面上一派小儿女娇羞之态：“相公之言是也，到此已是太湖，这太湖有三万六千余顷，任我逍遥，人间清福都被我二人占尽，真乃可喜之事。”
　　萧戎身形没有孟安河那般硬朗，两人同是瘦，可萧戎的瘦却似少了些气力，人常说“瘦削”的个儿，中间毕竟还带了个几分戾气的“削”字，萧戎这身偏软的骨架，倒真有些对不住他那金戈铁马味道的名字。
　　思及这些，孟安河手臂微微用力，约有护得更紧的些意思，怀里的西施抬头，一双清清凉凉的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山长水阔般悠远沉静。
　　萧戎的头发也依着汉式，冗长的假发在颈后简单扎成一束，枯暗的假发质地粗糙，毛毛躁躁的触碰着都有些扎手，可孟安河没作多想，他看着双鬓都拢于耳后的萧戎，面庞端庄白净，眉眼大方，鼻梁高高挺立，唯一有点女相的是那薄薄两瓣嘴，线条起伏流畅，显得唇形极为优美。
　　打小就这么好看，孟安河心念。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派出的长工将萧戎接到孟家时已深夜，同来的萧家远亲说起萧父被奉系所捕惨死狱中，只留这唯一子嗣，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萧戎在一旁紧紧攥着那人的手，猫儿似的缩成一团在棉衣里，五官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无声呜咽着，看看身边那人，又瞅瞅前厅里的孟少先和孟安河，满是惶恐无助。
　　孟少先将那孩子牵到跟前，决然应道定会护他周全，孟安河看着与自己同岁却身形单薄的萧戎，禁不住走上前捋起袖子给他擦眼泪，虽一声不吭，动作却极为小心细致，其间不小心碰到了萧戎的嘴唇，觉温存软糯，心没名堂地荡了一下，连忙移了开，只看着萧戎抽泣渐停，给他整了整泛旧棉衣最上的那颗盘扣，才落下手来。
　　这天头，再不擦干了，脸会冻的，孟安河心想。
　　萧戎见孟安河默然一副回首前程往事的样子，缓缓牵起他的手，指着前方幕布念道：“相公你看，前面山色轻妍，桃花千树，这是什么所在？”说着转过脸冲他轻轻一笑。
　　“前面么，乃是西塞山。”孟安河一怔，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话剧演到尾声，孟安河长袖一甩，指点激昂，声调仍是起伏不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慷慨：“猛抬头又只见，江山似锦。”
　　萧戎端起双手在身前，从容看向全场，一字一句大方顿道：“博得个浣纱女，万古留名！”
　　一曲终了。
　　台下瞬间掌声雷动。

　　待萧戎和孟安河回到后台时，已经人去空空了。
　　“这剧也忒板了一点，好在看起来大家都还喜欢。”萧戎摘下盖在头上的发套，松开束在上面的灰色布带，捋顺了那及腰长的假发，眼珠子一挑，含笑望向一旁正卸着黑色长衫的孟安河：“或者，准确点说应该是喜欢英俊潇洒的范大夫。”
　　刚才谢幕后，几个大一的女孩叽叽喳喳地围住孟安河不住问询发声技巧和面部情态表现问题。萧戎心里轻笑，这嗓音嘛，是天生的，而一颦一蹙这事儿呢，老天给了孟安河一副剑眉星目的英气相貌，这也是天生的，所以归结起来一句话，学不来的。
　　孟安河向来不善言辞，这回被拉去演话剧也是因萧戎强烈要求才勉强答应试演，结果着一长衫往那儿一站，扑面而来古代侠士般的风流傲骨之气就让话剧团的团长立马拍板，就这个了！孟安河轮廓很深，眉宇净朗，五官实则说不上多出众，比不上萧戎无论何地都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脸，可就是那股大气明纯的劲儿，即让人觉得，这远非坊间犬儒乡愿之辈，生就是一曲白虹贯日间萧萧不复返的乱世和歌。
　　这下面对开朗活泼少女没完没了的仰慕，孟安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又不想驳了她们的一片热情，只连解释：“我第一次演戏，想着应该这么演就去演了，”语气颇有些哭笑不得。姑娘们不依不饶，直问得礼堂里观众全都离场完毕，见日头也已下落，这才觉唐突失了礼数，红着脸道别离开了。
　　后台工作间里，其他演员早已收拾好行头等什物离去，此刻对着萧戎的打趣，孟安河也没正面作答，手头规整着借来的演出服，问道：“嗯，怎么个板法？”
　　“使着美人计，卧薪尝胆十年，最后君臣江山重建，这结局是好，但不觉得亏欠了两人十年青春吗。”
　　“最后留名万载。”
　　“词儿里写的是这样，”我去吴邦无挂碍，留名万载女群钗”，可西施心里哪能没挂碍，再说了，要留名万载又有什么用。”
　　“范蠡是有些心狠了。”见萧戎脱去外面的襦裙，只单露着里面的棉柔衬衣，约是适才舞台上费了番功夫，此刻那衣服上透出一块汗迹。孟安河拿出先前带过来的棉衣，走到萧戎身后给他披上：“别受风的好。”说着支起棉衣的两只袖子，方便萧戎把胳膊伸进去套上。
　　孟安河声音淡淡的，语气却笃定厚重，似由他带出的，那股环绕在萧戎身边飘渺的暖意，萧戎心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热气儿，只面上表情仍没什么大的变动，一边扣着前襟的扣子一边嘟囔道：“我要是范蠡，绝不会放西施走，那可是我的女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
　　孟安河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平素沉静淡然的脸此刻因着这份罕见，便显得格外生动：“嗯，我相信你护着自己的女人。”
　　见着孟安河笑了，萧戎心里的花儿便开到了脸上，顺着杆子直往上爬：“那是，我这种不折不扣的好男人现在哪里去找。”满眼的春光明媚。

　　正待萧戎想接着这暖意凑上去热热乎乎说会儿话时，房间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程维秋没料到屋里还有人在，门推开半扇即停住了，几分探头探脑地杵在门口，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进。待看清了屋里是萧孟二人后，他顿时直起了身子，“哟”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往里走来：“二位还没走啊，不过也是，刚才看见小姑娘们围着，老久都不放，这才刚出道就有戏迷了，可喜可贺。”
　　程维秋和他俩同上大二，萧戎念文，他则和孟安河同属工院，这次年末排话剧，本抱着舞台上出把风头的念头参加了选角儿，想着伍子胥范蠡夫差这等大人物怎么着也得扮上一个，毕竟，聂雅贞在下面看着呢，她可是爱看这现代戏得紧。
　　可没料到团长说他气场太朴实，这不是拐着弯儿说他顶不了英雄好汉吗。
　　他劝住自己角儿也不是谁都能当，有个侍卫甲乙的热闹凑凑也行，但凡有演出，雅贞铁定坐前排，他个子足够高，身架硬朗，面目方正，人群里一站，那也是醒目的马汉王朝。
　　但凡事儿总有个意外，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孟安河临时被萧戎拉了过来，那袍子一套，倒成了台下姑娘们眼里的个人物，目光艳羡得紧。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扮相颇有点儿气度，只杂糅在心里的些怨愤嫉妒，便像和在了五脏里，怎么也排不出来。
　　萧戎与程维秋平素不熟，知道他和孟安河同院，隔得近了方点点头，要是路上离得远了，即便看见了也懒得招呼一声，他没心思去猜程维秋内里七拐八拐的些道道，只觉这人兀的打断了他和孟安河间的气氛，说话也恭维得怪声怪气的，遂压制住心里的不耐，寡汤寡水的声儿来了句：“有什么事儿吗？”
　　“换衣服时手表落后台了，过来取”程维秋走到一妆台前，拖开抽屉拿出放里头的表，在手中掂了两掂放进口袋，想转身离开，一抬头，便看见化妆镜里映出的萧戎几分不快的脸，旁边孟安河面无表情地看了镜中自己一眼遂收回目光，一派漠然。
　　程维秋心里被刻意压制的怨愤又起来了些，快步走向门口想眼不见这两人为净，可走到门口时，想到萧戎刚才对自己话中的不耐，终是心有不甘，握住门沿调回身子，向萧戎笑道：“萧戎，听说这剧本的改编你也参与了是吧？”声调带有明显的挑衅。
　　“没错。”萧戎不是傻子，此刻既然这人生了想找茬子的意思，那就陪他找下去，若再对人家不理不睬，岂不是待客不周失了礼数。
　　“这《西施》原本我看过很多遍，你们把中间那场东施的戏直接划掉了，还有一些夫差与西施在吴国享乐的片段也被删了是吧。”
　　“表演时间有限，有的戏份无关痛痒，只能这么办。”
　　“你既然说到戏份轻重，那我也想提点自己的看法。”
　　“你说”
　　“本来是段好戏，但戏里这么多的儿女情长，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点。”
　　“比如？”萧戎声音挑了挑，尖尖的，似个鱼钩儿，等着程维秋往上吊。
　　程维秋嘴说顺溜了，当下只觉自己万分得理，声调遂也高了起来：“范蠡与西施舍小我成就大义，为的是卧薪尝胆光复家国，但你看这最后一场吧，霸权已重夺回来，还接着演两人琐碎地漫游太湖，这情情爱爱卿卿我我太多了，是不是有失整场戏的格调？一年到末了才排几出话剧，总得给同学们拿点好货出来。”
　　他眼睛直直望着萧戎笑，看着萧戎那张五官端正的脸，程维秋私想不就是略微带点女相吗，但毕竟个子高挑，轮廓也是男人模样，非得去优伶一样扮个什么女人，也不觉得渗得慌。
　　想到最后一场时雅贞在台下看向孟安河的眼神，程维秋心里也越发添堵，明明孟安河是看着西施在笑，可雅贞那表情就似面对这柔情蜜意的是她自己一样，这孟安河也是，忒能入境了，对着男人还能那样笑得出来，这两人配成一对，也算绝了。
　　程维秋心念你萧戎随意砍戏，说着好听是为了情节着想，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自己的戏份怎么留了不少。
　　萧戎知道程维秋心里的意思，程维秋猜得不错，他确是存了几分私念，他想在台上和孟和安多演上那片刻夫妻。
　　十年的分离不得相见，凭什么到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了，世间还不留两人情情爱爱地快活一场？
　　只话也自有一套说法：“程维秋，你开头也看了吧，开头便是范蠡游说了西施去作吴王妃。”
　　“对。”程维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等着呢，下一句看你能蹦出什么话？
　　“有景得有情，有头得有尾，开场两人就在一起，结尾当然得呼应一下了。”萧戎朝孟安河戏谑一笑，随即转过脸来，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程维秋说道：“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你学工科的嘛，什么都不懂在所难免。”
　　“你。”程维秋脸一涨，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反驳。没料到萧戎会来这么一个回马枪，这一枪倒是戳中了点，隔行如隔山，还就得任由他胡诌去了。
　　萧戎见得了势，越发随性了起来：“还有啊，最后夫差重建越国独坐天下，如果不体现一下这场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安居乐业，那岂不还是护拥封建老一套的专制家天下？紫禁城的主子都搬走多少年了，都这年代了，还能那样演吗？”
　　程维秋这下被彻底噎住了，双手紧紧攥住衣服口袋，里头手表的纹路清晰可感，一瞬间，他竟有想把之握碎的冲动。
　　往日也和萧戎打过一两次照面，萧戎比孟安河话多点儿，看上去还算是亲近温和的好脾气，没想到接触起来会是如此刁钻刻薄。他自觉说不过他，有些气急败坏，转念间，忽又想起了什么，直起了身子，几分讽刺轻哼道：“刚才看你在台上那步子走的。想不到你扮起女装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真是安能辨我是雌雄啊。”那语气，活脱脱一旧日去烟馆找乐子的“大爷”。
　　萧戎脸上仍是端着笑意，不紧不慢说道：“得儿，出礼堂门，右拐顺道儿一直走，走到湖边再转个弯，校医院就在那边，看眼科的是留法了三年的徐医生，她技术高超得紧。现在这点儿应该还没下班，不用谢我，好走不送啊您。”最末两句萧戎憋紧了嗓子，憋出一声袅袅糯糯的旦角唱腔。
　　不仅扮着像，说话也能装，这下你程维秋满意了吧。
　　再无多话，那人脸涨得紫红，本就光线偏暗的后台里，面色越发显得深重。程维秋快步走开，“砰”的一声重重摔门而出，留一阵突来的冷风擦过萧戎周身，冻得他一缩。
　　一直没做声的孟安河上前关严实了那年久失修的门，末了，仔细看了看门与墙相连的轴承关节处，程维秋这么一使劲儿，也不知对这扇老旧木门有没有影响。
　　“坏了就让他赔吧，不是我俩摔的。”萧戎语气和顺，回复了平日笑语盈盈的模样。
　　孟安河目睹两人全程的斗嘴，这时才露出一丝无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以前你不是一直说我很聪明吗？”
　　“没这么能说。” “这么”二字上拐了个重音，看着孟安河脸上泛着几分不解，那副有些认真的样子似是他真的不记得有过这么回事。
　　萧戎两只眼睛弯成了上弦月：“也有跟你学的。”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了。”
　　“不是老话说的，有什么样的主，就教出什么样的下人，是不是啊，安少爷？”
　　孟安河拿他彻底没辙了，无可奈何苦笑道：“你真是……”
　　“哦，不对不对安少爷，我说错了。”萧戎连连笑道，凑上前去，凑到孟安河的耳边，轻声道：“不是你教的，是你惯的。”有唇齿擦过耳廓的触感，痒痒的，让孟安河瞬间想到了耳鬓厮磨。
　　萧戎声音带了些调笑，语气却执着坚定，孟安河看着他凑到身前，眼里收起所有戏谑，只认认真真地望着自己，心头一荡，双手环住抱他紧了他。萧戎头蹭着他的下巴，闭眼伏在他的怀里，安详沉静。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外头天已暗了下去，开始现出冬日应有的凛冽，窗口透出一线流光，打在两人身上，刷了白灰的墙上映出相依相偎的绰绰人影，拉长了，像极了一副老旧的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