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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993-8 ...

  •   梁思申不去打扰,将刚才与宋运辉讨论后理清思路的问题去掉,重新誊写一遍问题。已经是吃饭时间,肚子虽然有些饿,可事情没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饭。
      但做着做着,却觉得身边有异,转眼看去,却见杨巡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看过来,杨巡嘶哑着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这真是贼喊捉贼。”梁思申不由得笑,“我听见你不磨牙了,知道你肯定醒了。果然。”
      杨巡讪讪地道:“谁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醒来就好,宋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老家有干部过来,他要你一起去吃饭。这儿有张单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觉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我给你做的秘书记录。”
      杨巡一看纸上夹杂的中英文,索性闭上眼睛不看,撒赖似的依然躺着,“都不理,我还没睡醒。我陪你吃饭去吧,回头再来这儿,我睡觉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睡着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来的时候你那样……”梁思申就地取材搬来椅子做出杨巡的睡姿,一条手臂高高悬在半空,她腰肢柔软,高难度的诸如脸钻椅子底下的动作也模仿得十足十,笑得已经躺在地上的杨巡差点满地打滚。“看见了吧,还说睡相好,差点没让你吓死,打911报警。”
      杨巡笑着起来,道:“我睡得那么死吗?我心里还想着一定要等你过来,跟你解说一下。不过你看我心里想着一定要中午起来陪你吃顿中饭,我说什么都做到了。心里就跟装了个闹钟似的灵光。”
      梁思申见杨巡勉强起来,两眼眼白血红,心下不忍,道:“你还是再睡着吧,我替你买些吃的来,你随便吃点。先去洗把脸,舒服一下。”
      “什么时候不能睡,你却是好不容易来一趟。等我会儿。”
      梁思申看杨巡翻出毛巾牙刷脚底发虚地晃出去,浑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里感动,更是觉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会儿见杨巡一头是水地回来,她吩咐道:“梳梳头发,换件衣服,我到外面等你。”
      杨巡忍不住吹一声口哨相送,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太流氓。终于打扮妥当,与梁思申汇合,他又变为西装革履。梁思申弯着眉眼做个鬼脸,对于杨巡着装的不足就不提了,只道:“我已经退房,行李箱放在车里。送你的六件衬衫也放在后面。既然你醒着,那我不客气要问你一些帐目上的问题了。资金方面需要我再出力吗?我看着觉得你融资太吃力。”
      杨巡脑袋还有些混,道:“带那么多衬衫干嘛,我又穿不完。谢谢你啊。”
      “一般照西方规矩,衬衫得一天一换。嘿,我们说正事儿。”
      杨巡想了想,道:“噢,正事。银行融资渠道已经打开,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担心。他银行也怕我还不出,我跟他们说,他们不贷给我,我造个半拉子的楼换不来钱,换不来钱就还不成银行,他们账上不是出死账了吗。现在第一笔贷给我,我们等于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不敢不继续贷给我。”
      “可利息很高……”两人走出电梯,见大厅有门卫看着,梁思申便自觉闭嘴。走到外面,才刚又想说话,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许多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杨巡一见这些人便知是怎么回事,忙大声道:“你们有什么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搅外商。”
      那些人才不听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说话。梁思申哪里见过这阵势,惊住了,站圈子里力持镇定,但对护着她的杨巡道:“杨巡,别动粗。”然后才对那些围住她的人们道:“我中文不好,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们能不能找个普通话标准的跟我说?或者英语更好。你们别拉我衣服,这样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国内人的样子,听她这么客气地说话还是给点面子的,纷纷放手。杨巡这才松口气,但紧紧站在梁思申身边,一边轻声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收购的两家二轻局下面企业的职工,他们不满意买断工龄,已经吵了好几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说跟政府机关协商解决的吗?”
      一个女工大声用并不很标准的普通话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个好心人,你受骗了。你把钱给杨畜生,杨畜生只给我们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还可以单位报销,拖再久总还能报销几块钱,可现在你们不要我们,又不给我们钱,我们还怎么活啊。你行行好,你钱多,你要杨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给我们也行。”
      梁思申费劲地听着,听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我大概意思有些知道了。就是买断工龄……”
      “我们不要买断工龄,我们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一年工龄才三百块,谁爱卖啊。”
      梁思申听着心惊,一年才三百?她问:“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将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说那杨畜生肯定是瞒着外国老板做坏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样,买断了以后就没退休工资了。年纪轻的买断还好,拿笔钱正好出去别的地方干活,他们年纪大的身体有病的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让杨畜生骗了,你得开除他,别让他把你名声败坏了……”
      梁思申开口说话,但是哪儿压得过这些女工的大嗓门,只得伸手虚压,等大家静下来才道:“我再问个问题,现在是杨巡先付买断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后花几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给?国家政策是什么?该付多少,怎么付?”
      女工们又七嘴八舌,但见到梁思申侧耳费劲倾听,才有人组织了一下,让那个普通话虽不标准但还能听清的说。梁思申听下来这才清楚,原来杨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紧,杨巡却往苛刻里执行。她当然不会当众责问或者否定杨巡,只是诚恳地道:“谢谢你们这么生气还善待我,我听明白了。我这就与杨巡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请相信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于外国老板这么客气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碍,却真的表现出好说话的样子,那个代表与大家嘀咕商量后,道:“我们看着你是个好人的样子,梁小姐你可别辜负我们这些大妈大叔啊,我们都等着钱看病过日子呢,没钱我们怎么活啊,现在物价又高,开销又大,哪儿都要花钱,梁小姐,我们都指望你啦。你把厂子再开下去吧,让我们都有个依靠,你钱多,听说你宾馆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块,都够我们一年工龄啦,梁小姐,你一定别让杨畜生骗了,他不是个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钱,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杨巡一言不发地站一边,对于别人怎么骂他都是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梁思申一叠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立刻开会。谢谢你们善待,回头很快答复,谢谢,谢谢。”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道,让两人离开,看两人上车,却是看到那个外国老板开车。众人顿时心头起疑,难道外国老板反而是让杨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国老板一脸嫩样,而杨畜生却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的阴沉样,可别什么商量开会下来,外国老板又被杨畜生控制。但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梁思申需要时间消化刚才那些工人们的突然袭击,杨巡则是需要消化刚才那些工人当着梁思申的面骂他杨畜生憋出来的情绪。
      两人到了饭店,停在停车线上,梁思申才道:“谢谢你的沉默。”杨巡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一句:“你应对得挺好。”
      两人不由在车内对视,杨巡抢着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杨巡没刮胡子乱糟糟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哪里好意思说,只是道:“刚才看到你两只眼睛跟狩猎的豹子似的,担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还以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过来。”
      梁思申认真地看着杨巡道:“杨巡,在我心目中,我们首先是合伙人,对内,我们有问题可以争吵,对外,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在现场的时候我当然先要顾及你的态度,但是现在,我们下车,边吃饭边商量这件事,我有异议。”
      “我知道你有异议,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两人进去饭店,才刚坐下,萧然却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带有一些酒意坐到两人这一桌。杨巡虽然视萧然如寇仇,可在实力不允许时候他才不会表现出来,只指着萧然对梁思申道:“你问问萧总,他们市一机的工人现在组织起来罢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谈话都没用,那些工人尽想着当家做主人。不得不说,买断工龄是必须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对于买断工龄,我也赞成。看过那些人的工作态度,我不以为值得继续用他们……”
      萧然却插话:“你们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技术工人去。梁小姐,你们那儿老板怎么用工人?也是计件?得一天八小时猛干才做得足计件?迟到早退得重罚?上班时间看报喝茶上厕所聊天都要罚?我们工人反了,说又不是管牲口,宁可不干内退,拿几块钱值得那么辛苦吗。都骂资本主义呢。”
      梁思申听了奇道:“这是很正常的职业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懒惯了,不肯辛苦?你们工资跟上没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资没增加一倍,他们当然不干。”
      萧然道:“问题是辛苦一倍,工资也翻倍……不,是奖金,计件奖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宁可要清闲,没办法讲理。你们那边怎么处理这事?我这边日方管理人员没招了,只会说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没管过工厂,只得道:“建议你请教宋厂长,我在国内看了那么些个办公场所,唯独他那儿没看到闲人。”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谁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反而是刚开始扩建的新厂容易管。”
      杨巡心说,杀心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难不成少一个工人机器还真转不起来?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嘛,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今天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日本人怕别人当他们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这是在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像是会杀人似的,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已经给他们的钱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总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着国家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的时候,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必需公平合理地对待他们以前的付出,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的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做人心里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没这效果。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顾客前来消费,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他们很可怜,而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还是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时候就饿着呗,饿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高中一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帐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那就没个完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可怜的样子,而那些人本来可以悠悠闲闲过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做些什么,有所补偿。总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补偿款。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口齿伶俐,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有余地的话。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看来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确切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我误打误撞买的一些原始股,现在应该翻了很多。”
      “不行,现在卖股票不是时候,二月份狂跌后还没恢复过来,现在卖太亏,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这行的。可是……咳,股票还在我爸爸手里,你借电话给我。”
      杨巡立刻放心,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割肉抛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会答应。他将电话交给梁思申,果然,他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从梁思申的每一句话里,他听得出,梁父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心疼地看着梁思申愤怒地结束通话,但不准备放弃他的坚持。他开始有意岔开话题。
      “你说帐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时间。”
      梁思申挺沮丧,白了杨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饭。爸爸拒绝了她,爸爸也是与杨巡一样的意思,政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节外生枝。爸爸还说,口子不能开,一开没法收,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理由问她要钱。爸爸支持杨巡。
      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见梁思申生闷气,笑着道:“我大方,让你咬一口吧,别生气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猪肉。”
      “好好好,我是猪,反正今天一会儿狼一会儿兔子的,再做一回猪也没什么。对了,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问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不好总给杨巡脸色,杨巡又不是她什么人。只得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说出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拿的也只是有限几个工资钱,拿多了上面主管部门要批评,下面工人要反对。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来,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做到今天,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几乎是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后面一个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因为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地提到类似的宋运辉的姐夫,她这才留意着听。她听着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但是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那就不对了。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其中颇有比较,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只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而对于申宝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再想办法。”
      对于梁思申的退让,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能这么讲理,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说出来让梁思申说自作多情,他就怕说出来后人家女孩子尴尬,以后避而不见。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宝田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也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聊天,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说出来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不会逼你答应,我只想请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杨巡口才好,说了这些后,又介绍方案最终确定前的一波三折,说明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帐时候杨巡都在说,杨巡还能准确地摸出正好的钱付账。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现在感觉我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感觉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却道:“杨巡,你要是睡足了,这张嘴是不是更厉害?”
      杨巡厚着脸皮道:“答应吧,互惠互利的事,为什么不做?特别是对于你,在本市你投资数额越大,上面就越重视你,我们以后的银行贷款只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优惠也越多。”
      梁思申确实心思活动,杨巡这个人说话煽动性太强。但是一想到吃完饭回去办公室,可办公室门口却可能还等着那些等钱的工人,她又冷静下来。但她已经感觉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绝,听得出杨巡确实与申宝田关系很好,不仅仅是利益关系。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我……你说我傻也好,说我书生气也好,可有些事我说什么都不愿做,这是我的原则。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议你问问宋老师,我自己不便说。”
      “你尽管说,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为人,不用担心我误解你。不如我先说我对你这个人的认识,你这人聪明,受的教育也高,见识更是没话说。从做人方面看,你可能因为从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对谁都一视同仁,对下层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对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为同情心。我最意外的是你能看懂别人眼色,反应灵敏,后来你告诉我刚到美国时候你吃过苦头。但是你毕竟还是没吃过大苦头,所以你有很多你说的原则,做事束手束脚,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用申总的话来说,做我们这行,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包括萧某人,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还是为了我们原新华书店地块要跟他交涉办完所有手续。机会遍地都是,但你如果只能上不能下,不能弯腰去捡,你就找不到机会。既然这样,你说你又何必跟我合资,走进这一行?我们合作,不仅是资金合作,我们还要动用你的外商身份,来争取政策优惠,我们动用我的,是我很强的活动能力,和吃苦肯干精神。要不也不会凑巧是我们两个来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们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们的竞争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弃你的优势,削弱我们的竞争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干子弟,而且可能比萧某人后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愿跟萧某人一样仗父母辈势力横行,所以我没问你,也没向宋厂长打听你的后台到底是谁。我不愿为难你,我看得出你讨厌萧某人那样的高干子弟,不肯跟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更讨厌,我这一辈子不知道吃了高干子弟多少苦头。可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创造的优势,为什么要放弃?你放弃,等于是合资公司放弃,你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难度吗?再说我也不是没原则的人,申总的事,他只是在正当渠道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变通一下拿到本该属于他的一份,如果换作宋厂长也这么做,那就不行了,宋厂长的工厂更靠的是国家的投资。你不行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绝,我也没办法,我一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答应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无言以对,被杨巡,以及前面的宋运辉一说,她的一些坚持怎么这么傻呢。她只能看着杨巡再问:“你这一张嘴是怎么长的?”
      杨巡笑:“我对你才那么多真话,对别人哪那么多废话。”
      “对别人没那么多废话,可能不能多一点同情?”
      “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的懒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可他们中间有长期生病的,有五十来岁很难找工作的,他们以后的生活很成问题。”
      杨巡完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看着小小车厢内,近距离对着他认真说话的梁思申,他感觉自己犯贱了,没法再硬性拒绝。再说,他看到梁思申刚才没反驳他要求她想想的话,人家那么认真对待他的话,他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认真对待她的。他索性干脆地退步:“好,我听你的,挑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生活苦难的,年龄大以后难就业的,先把这些解决掉。资金我来解决。”
      梁思申听了一愣,说声“谢谢”之后,启动汽车开向火车站,好一阵子没说话。杨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话,同时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后,宋厂长又推荐我看企业成本核算方面的书,你还有没有好的书推荐?宋厂长说,他看的很多书还是你推荐的。”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还看这些书,“我看过的书,不知道国内翻译过来没有。因为宋老师懂英语,推荐给他比较方便,你还是问宋老师比较直接。”
      “国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经验,看看你就知道。其实你经历很少,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经验都是靠教训得来,可总是靠教训那也太傻,伤自己元气,应该多吸收国外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经历过的经验教训。要不等我忙过一阵子,出国看看?”
      “这个容易,我回去就给你寄邀请函,你先开始办护照。杨巡,每次来,都发现你言谈举止变化好大。宋老师说得没错,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杨巡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吃饭很有规矩。”
      梁思申听了发笑,可她有些觉得,以杨巡现在的追赶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会被杨巡赶上。那可大大的不行。可是加油,又毫无疑问得像杨巡说的,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那么很难避免接二连三地与父母的关系网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权,都回避不了。怎么办?看来还是Mr.宋的话,既然已经站在这个高度,只有顺势而为了,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杨巡却在说笑的同时,心知虽然他在买断工龄费用问题上有所妥协,可梁思申未必领情,因为他前面是以经费不足和银行贷款困难加以拒绝,后来却是答应由他自己解决买断工龄费用。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养好,才没当面指出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可是杨巡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冤,他无非是体贴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协,妥协后又大包大揽,造成言语间明显的瑕疵。杨巡知道这个瑕疵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紧机会弥补,弄不好造成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再加他担心梁思申这么个着装明显不是本土的瘦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出火车站实在危险,他于是不容分说非要跟着梁思申上回上海的火车。
      梁思申并不想杨巡同行。杨巡是个事业上的好手,可不是个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与他的共同语言仅限于工作,其他乏善可陈,基本是敷衍,梁思申想不出好几个小时对着杨巡说什么,一直勉强自己敷衍是件累人的事。而又看得出杨巡两天两夜没睡很是疲劳,要杨巡陪同她回上海说不过去。再有,她被杨巡一段饭时间的滔滔不绝弄得脑子缺氧,需要清静一会儿好好思考。可是杨巡的两只脚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学不来那些客气人推推搡搡地拒绝,只得认可杨巡陪同。
      而杨巡的陪同也不只是摆个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杨巡有办法灵活的找到过路火车专门办理补票的车厢,然后熟络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后又笑嘻嘻现身领着梁思申来到幽静干净的唯一的卧铺车厢。梁思申好奇问杨巡做了什么手脚,杨巡但笑不语,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厢很拥挤,床上已经躺了两个男子,梁思申跟着杨巡进去,一抬头,便看到杨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时候露出腰间的一圈皮带。眼看着杨巡跳下时候肯定要与她脸对脸,梁思申不得不后退一步,走出小门,觉得这氛围异常暧昧。等杨巡下来,她便借口洗脸收拾,拿着一只拎包走开了。杨巡只听杨逦说过,洋人这隐私那隐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见也要当作没看见,于是杨巡就没跟去,等了会儿没见梁思申来,以为女孩子洗脸程序复杂,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头才沾到枕头,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他鞋子都没脱就睡了。
      梁思申到餐车硬卧之类的地方逛了一圈才回来,见杨巡和衣而睡,知道他累,没打搅他,独个儿爬到上铺躺着想事儿。她记性好,独个儿静静一想,当时被杨巡搅得脑子发晕以为是对的地方现在回味着觉得不对劲。杨巡一边儿口口声声说申宝田可怜、困难,一边儿又对真正可怜困难的人们拖延发放买断工龄费,明显的双重标准。但再一想,那标准是她梁思申的标准,杨巡心中可能不这么想,杨巡心中的标准始终如一的很,始终贯穿着一条明显的利益主线。
      对于杨巡最后答应先付清困难人员的买断工龄费,而且可见他能从银行筹到资金,梁思申心里想着,何必呢,在这种小钱方面克克扣扣。对于她和杨巡而言,这些钱不是大事,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这些钱意味着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这种钱有什么意思。可那是杨巡的思路,没想到慈祥亲切的爸爸也是这种思路,他们的思路里,似乎可以为了集体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许不至于死的不便,甚至苦难。诡异的是,政府显然也允许这种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条款支持这种思路,令杨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气壮,而爸爸因此还婉转地批评她不识大体,爸爸不愿抛出股票折换现金也是基于这项政策。梁思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买梁大与人一起开发的别墅,多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因为她或者爸妈都没有上海户口,这事却成了难题。后来还是李力通过关系七搞八搞弄给房子安个外销房的名头,她这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华裔才算如愿以偿成为业主。反而她爸妈的外地户口却没有这等政策,说什么都无法成为实际户主,李力和梁大无缝可钻。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还有这等歧视本国公民的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执行着。
      再想到杨巡这个私人办企业的没法注册,因此还受累坐牢,申宝田与宋运辉姐夫面临的产权问题模糊,处境各有炎凉,梁思申开始理解申宝田。说起来,杨巡估计是感同身受吧。
      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们,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都是他辛苦挣得,哪里有伸手问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不能算错。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无法看到别人的生存需求。只是爸爸……梁思申有些不便多想,爸爸那似乎叫做不知疾苦。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不作思考。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实在不应该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选择杨巡的目的,在于杨巡与中国体制相冲突的个私业主身份,当然还因为杨巡的为人与能力。而今她算是初步如愿以偿了。可是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确认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不管这答案在她这个接受多年美国思维的人眼里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的认识。
      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杨巡黑甜一觉,被梁思申叫醒时候,正好见到火车进站,而梁思申早已拿了她的行李下来。杨巡匆匆去洗了把脸,这一觉终于睡足,他起床便已精神焕发。杨巡是理所当然地护着梁思申走出深夜的火车站,他没想到梁思申住在别墅而不是与同事一起住在宾馆。他其实极其想接受梁思申的好意,在别墅休息一晚上再走,但是他不能,明天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必须连夜赶回去。
      杨巡一路在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们,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似的植物,但知道这是Mr.宋的父亲写给她单子上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都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一些期待。走进里面,家俱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做个鬼脸,不客气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方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笑道:“当然不是这件事,你别心急,哪有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总得找几件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说起来的时候,萧然想参与。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刚今天中午遇见萧总,谈了几句话。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说出来。萧总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这方面我外行。他的合资工厂好像出现一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恭喜你,套话成功。”
      李力一笑,知道梁思申其实精得很,即使有意放水说了他想知道的情况,也非赖是他套出她的话。只因她现在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总的,不过是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总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李力一时没法定论,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难道你还有实力再买一块地?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总说,象他这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的一句话,你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我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个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还是会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汇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他没要求明天送梁思申,因为知道梁大有车有司机给梁思申。
      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想。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陶医生做事喜欢条理,她一向喜欢提前五分钟到达目的地,送儿子去少年宫学琴也是如此,不过她看到家长中有个人跟她差不多的习性,那就是宋运辉。但今天路上遇到自来水爆管,她不得不绕了远路,因此赶到少年宫的时候几乎是压着上课铃声,而看到宋运辉则是已经坐在走廊椅子上认真看一份传真。
      陶医生安顿好儿子,看到走廊上基本快坐满,只得坐到宋运辉腾出一只包让给她的位置。却看到宋运辉在看的传真全是英语,心中暗服,心说这人坐到那位置,还是有原因的。她搭讪着问一句:“最近一阵子没见你。”
      宋运辉笑道:“最近常跑北京,没法过来。你英语还行吗?这份传真写得很有意思,通过一个对中国有善意的,又与我们有不同意识形态人的眼睛看中国,这与我们看中国的视角很有不同。即使我常出国,我也看不到这个视角。”宋运辉说着,掏出包里的一把小刀开始裁传真,分出第一张交给陶医生。
      陶医生接了传真道:“常参考国外医学资料,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经济类的。”
      宋运辉笑道:“我的英语也是靠翻阅专业资料巩固下来,学的第二外语日语因为不大用得到,基本荒废。”
      “我也是,德语基本只认识几个字母了。最近忙啥呢?”
      宋运辉愣了一下,这话现在可不大有人问他,而且问了他也不会实说。但是面对陶医生轻轻巧巧的提问,他竟没掩盖,实实在在地道:“最近我们部里换新领导,新领导跟我谈话后,对于我们的项目挺重视,加快了三期批准进度,可没想到会遇到新问题,三期批准后,我们厂的行政级别就得升了,可是问题卡在我这儿,我的行政级别不够。现在部里都在笑话我:如今谁最想身份证造假?宋某某!我年龄赶不上……”
      陶医生没想到宋运辉跟她说实话,她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见识的头面人物不少,听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同身受地笑了出来,打断道:“是的,是的,我评职称什么的也遇到这个问题,还有病人看病也怀疑我,百口莫辩,只好拉倒,逼自己清心寡欲做个好人,不争名利。”
      宋运辉听了也笑,但感慨地道:“我要是能退倒也罢了,正好蜗居东海厂这个半岛上修心养性。可是我这位置是不进则退,多少级别相当的人嗅到这个机会,争着想把现有东海厂变为一个分厂,三期变为另一个分厂,把我变为一个分厂长,由他们来当现成的厂长。你说我能甘心吗?”
      陶医生奇道:“还有这种事?总不成跟我们科室一样,主任医师让资格老的去做,手术让我来做吧?连我都不能甘心,你怎么能忍受。”
      宋运辉笑了一笑,道:“制度杀人。这篇传真中也有反映。”
      陶医生想了想,道:“差不多。我最近的一次职称评定,本来我可能又是被牺牲的一个,正好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的校友来邀我,给我解决职称和户口。我索性向院领导摊牌,让我评,我不走,不让评,我出走。好了,什么周折都不需要,顺利评上。他们最终还是需要有人做事。”
      宋运辉知道陶医生这话是针对他说的,笑道:“是,我们所倚仗的唯有一手过人技术。好在我们幸运,前面有历史原因造成的一大段人才空白。不过有时候体制内的事难说得很,难说,难说得很。你包里……”
      陶医生忙打开手中抱着的黑包,掏出正叫得欢的传呼机,等她看清上面是医院号码的时候,旁边宋运辉的手机也递了过来。陶医生感激,可是看看手机上面花花绿绿一大堆按键,不知从何下手,只得道:“帮我拨个号码行吗?”
      宋运辉看着陶医生手上的传呼机,接通了才递给陶医生。原来是有床手术,非陶医生过去不可。宋运辉在一边听得断断续续,可也大致听得明白,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就主动地道:“去吧,田田下课我先接走,你得空了打我这个电话,我再送田田到医院或者你家。”
      陶医生想,也只有这样了。但她忍不住请求:“谢谢,那就拜托了。你带着田田……如果遇到熟人,请千万别介绍这是某医院陶医生的儿子,谢谢。”
      宋运辉一愣,但他没问,只是答应一声,看陶医生匆匆起身要走,他嘱咐一声:“别心急,路上小心。“
      这下换陶医生愣住,回头不由看了宋运辉一会儿,这才匆匆离开。宋运辉回味陶医生刚才的话,心说难道上回游海边的事也传到陶医生医院了?难怪她后来一直避开他。宋运辉不由觉得好笑,人们可真闲。有些人还闲到找机会劝他别找有历史的、带拖油瓶的、好强的,几乎每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起陶医生的时候,都是反而赞美他的情操,赞扬他不去追逐石榴裙,是个本分人,只是可惜陶医生……。宋运辉倒是觉得陶医生挺好,见识过那么多女子,除了梁思申,他也仅仅是看得上陶医生,他看得上的就是陶医生的好强和聪明。他本来没把陶医生怎么想,可后来那么多人弄假成真地跟他提起陶医生长陶医生短,俨然把陶医生当他女友的时候,他才考虑了一下。
      宋运辉也是有婚姻历史的人,作为一个理性的技术出身的人,他分析他婚史上面最大的错误是没找对一个能交流心灵、相濡以沫的人。因此他不免在考虑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侧重考虑沟通。而目前能沟通得好的,不,简直是无障碍的,唯有眼前这个陶医生。但这只是他的技术性选择,至于感情方面……梁思申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可惜,即使他现在已经有资格,他还是怕,越是爱,越是怕。他怕得不敢说出口。怕一说出口,换来梁思申对杨巡的那种轻忽。
      宋运辉自己都觉得这想法不三不四,可他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着,腻歪着,无法自拔。因此他反而挺同情杨巡,那傻小子,就不怕被打击至死吗。
      手中的传真是梁思申昨天传到他办公室的,跨国传真,即便是梁思申有意用打字而非手写,并且放大字体,看着还是有些微吃力,毕竟不是母语。昨晚已经看了些,没想到梁思申从最先的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四处指手画脚之后,开始思考、对比、寻找原因。这家伙成长得真快。
      他想到,与梁思申算不算沟通顺畅?他想来想去,岂止是顺畅,而且更是挑战。梁思申的开阔眼界,梁思申的咄咄逼人,目前让他每次都全力以赴。因此,梁思申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形象,在他印象中,都是鲜亮,逼人的鲜亮。陶医生与她比,几乎是两个极端。反而无可参照,不用对比了。看着传真中模糊的字,宋运辉心想,他到底想怎么样。
      胡思乱想了会儿,才继续专心看传真,越看越是感慨。虽然梁思申的有些思考依然有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影子,可是,这一篇里面,看得出她的思考,而且已经是成熟的思考,令他都看到许多新的知识,新的思想。若不是因为英语看着费劲,他会兴奋得一目十行。
      文章不短,几乎是宋引下课,他才勉强看完,看完之后,他极想与谁好好谈谈。那感觉,就像当年读大学时候,忽然接触另一个世界,见识另一种思想,满心都是欢喜。他领着宋引和陶令田下去,带着两个孩子先去西饼店买了几块奶油蛋糕,让两个上课上饿了的孩子坐在车上先充饥,自己忍不住一个电话打给老徐,他感觉,处于老徐的地位,老徐应该是更想看到这种文章的人。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自己对梁思申这篇文章的看法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他向老徐推荐的时候竭力做到客观,先把老徐已经见识过的梁思申这个人介绍一下,以说明这是一个有什么视角的人,然后才将文章中的几点内容择要介绍。老徐说,他常看香港等地的报纸,其中对大陆的评论各有精彩,但文人写出来的东西常有脚不着地的飘,太过注重意识形态,缺乏实事求是、循序渐进的诚恳。他欢迎有调研有类比的报告,要宋运辉赶紧寄给他。听着老徐这话,宋运辉就跟听到自己孩子宋引被人表扬学习好为人好一样欢喜。
      但是老徐随即就问:“你自己的事怎么办?耐心等上级有关部门派个人来压你上头?”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也知道这事,叹气道:“这事我很被动,甚至可以说狼狈。按条规,我四不沾,上面已经跟我明确说明,这回再难破格提拔。说实话,即使上头体谅,安排一个傀儡来,可是傀儡坐到我头上后,尝到甜头的人是很难继续傀儡的。可我又难拒绝工厂升级,下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这个大好机会提高行政级别呢。”
      老徐道:“这事,我替你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但不能拖吗?据我所知,他们还是很重视你这一块的,听说你产品质量提升方面抓得很紧,他们都等着你这边放一颗卫星。”
      “唉,放了卫星之后,我总得奖励有功之人,总不可能提拔了一串处级干部跟我并列。而且现在二期陆续开工,试验条件更好,照目前研究进度,我估计出成果就在年内。还能拖几天啊。”
      老徐笑道:“对于你而言,起码还得拖一年才够。你得找出适当理由让上司不便派遣他人。”
      宋运辉心中感激老徐替他考虑,“谢谢你,老徐。我现在算是想尽一切办法地拖。包括加紧洽谈香港上市的事,加紧促进三期资金到位,让设备早日进入洽谈的事。但很多事,都在一念之间,不是我能指望的。”
      这边宋引早就习惯看爸爸打电话谈公事,陶令田却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好吃的蛋糕,直爽地大声问道:“宋叔叔,我还能吃一块吗?”宋运辉只得回头说一句,“还可以再吃一块,不能再多,免得吃中饭没胃口。”
      老徐听见了在那端笑道:“你管孩子管得也不错啊。百忙当中有没有考虑一下婚姻大事?”
      宋运辉不由笑道:“呵呵,正在分析我应该适合哪种人,以免再误人误己。老徐有没有金玉良言?”
      老徐笑道:“你这做技术的,拿你没办法,不能感性一点吗?就你这性格,我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你看看能不能找个知识型的,可以让你看得起她。呵呵,我们不说闲话,言归正传。关于你东海升级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欣赏你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跟我差不多,大概也未必愿意看到你头上压一个人,对你对他们都没意思。前期你的活动宗旨基本上在讨上司们一个保证,这保证吧,比较难。你要不调整一下策略,改为让他们对这件事一致沉默,不表态,心照不宣一起拖,这就相对容易一些。一年,说长不长。”
      宋运辉恍然大悟,连声道谢,到底老徐宦海沉浮多年,想出来的主意技高一筹。想到上回去北京找老徐的时候也谈起这事,老徐也一时没想出办法,看来老徐今天的主意是几天考虑后的结果。这年头,大事小事,拖拖拉拉的多了,只要没人牵头,拖到什么时候去都不知道。现在部里在兴风作浪的是那些觊觎东海现成便宜位置的人,领导们因为制度有明文,不便明确表态反对,他宋运辉更不便封住领导的口,他才多大。可是让他们沉默,还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
      宋运辉顿时跃跃欲试,本来想让谁把梁思申的传真复印件带去北京,这下不用了,他准备自己再走一遭。
      中饭后陶医生做完手术打电话给他,请他把陶令田送到她家那边。这年头有车的人少,上回去海边的事传到医院,已经让陶医生不胜其扰,她还哪敢让宋运辉开着亮晃晃的车到她医院示众,那不是败坏她的好名声吗。陶医生打完电话后急着踩自行车回家,却看到宋运辉早已带着两个孩子明晃晃地站在车外等待。陶医生欲哭无泪,宋运辉就不知道收敛着点吗?
      宋运辉见到陶医生,却立刻想到老徐说的“看得起”这三个字。当时听着感觉有些突兀,现在看着陶医生才想到,“看得起”这三个字,确实高难度。老徐实在是个人精。让他宋运辉真心看得起一个人,岂是易事。
      因此不由得好好打量了陶医生几眼,见陶医生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打量,脸色绯红。这还是宋运辉难得看到硬气的陶医生露出小女儿态,心中诧异,不由心中一软,不忍再用苛刻的眼光打量。正好宋引与陶令田两个小的商量得热火朝天,陶令田说他用手术刀做的削笔刀有多好用,宋引说她爸爸替她改造的卷笔刀强得多,两人都不服气,宋引一定要看看陶令田的小刀。宋运辉趁此要求陶医生,能不能让宋引上门看看,他忽然极想看看陶医生一个女人带着陶令田是如何艰难地生活着。可是被陶医生拒绝了。陶医生的拒绝很简单,就只“不方便”三个字。
      宋运辉问的时候,就预料到以陶医生的脾气会坚壁清野,果真被拒绝了,反而心里喜欢她的毫不含糊。他却粘粘乎乎说他准备再去北京,问陶医生有没有要带去的,有什么要带来的。再次不出预料地被拒绝后,宋运辉带着女儿满意而返。倒是把陶医生弄糊涂了,宋运辉到底想干什么。
      但宋运辉却是因着对老徐的敬重,开始认真考虑陶医生这个人。打算以后给女儿宋引买东西,开始一式两份,一份给陶令田。在陶医生面前,宋运辉长袖善舞,没有什么怕不怕的。
      但是宋运辉去北京做的说服工作并不顺利,他毕竟级别还太低,说话不够响亮。而那些想着挤进东海做老大的,反而都是比他官大一级的,很有一些人更因为多年呆在机关,深深懂得这个部门里面的套路,就近下手,事半功倍。宋运辉感觉非常吃力。都清楚东海是块多么鲜嫩的肥肉,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升级别的事更让东海站到明处,引发某些人的食欲。宋运辉努力,那些人也努力,各自八仙过海。宋运辉背后是东海的力量,而那些人虽然各自为营,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想要促使部里派员下到东海厂。到得北京下了几场大雪的时候,宋运辉都累得不想做了,考虑是不是退后一步,将拒敌于国门之外,修订为关上门打狗。
      而这时,刚刚试点改革工作完毕的雷东宝,却从红伟那儿得到消息,处处被他们围着打追着打的省电线电缆厂正与港商洽谈合资。
      雷东宝立刻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动态。但是究竟严重在哪儿,他召集干部开会时候,众说纷纭。有人说跟港商合资会给省电线电缆厂带来资金,对方以后就敢压低价格跟小雷家竞争,也可能拿钱上更多设备,对小雷家实施反包围。有人说港商会不会带来技术和设备,让小雷家拍马也追不上省电线电缆厂做出来的产品质量。还有说,合资后会不会让省电线电缆厂的产品打到国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让出国内市场给小雷家。雷东宝听着觉得都不是回事儿,要两个大学生调查了市里几家中外合资企业,看看人家合资后都干些什么。他再要求镇里想方设法搞清楚省电线电缆的合资内容。
      正明现在又恢复成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异常自信,认为从市里的几家合资工厂来看,合资改变不了什么,要雷东宝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扩大规模,用利润上一条电缆设备。
      这个时候,因为电线设备简单易操作,价格又低,入门容易,周围已经零零星星开起只有一条两条电线设备的小厂,那些小厂几乎是一家人上阵,成本极低,有些象小雷家刚发展起来那阵子。但是现在的小雷家却有些正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方面是无法与那种作坊式小厂匹敌了。
      因此雷东宝感觉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形势就跟现在的严冬那样严峻。
      他约下宋运辉,元旦时候登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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