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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992-2 ...

  •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啊,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你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一个人也不会苦到哪儿去,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得毁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会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但在心里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窜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他眼看已经积攥万贯家财了,忽然来个煤矿瓦斯爆炸的事,无缘无故他就让老王给拖累了,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地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逦闹着与他分家,与杨速可没分,以杨逦的脑瓜,还想不到这房子不是才开始工作的杨速买得起的。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还是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是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淅沥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估计会又是电话录音,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你今天倒是在啊。”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你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是不是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以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但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帐,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这是一个办法,没错。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会,你会解决问题的,我感觉你思维非常活跃,不拘常理,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还有,即使出现最坏结果,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也不是难题。别难过,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弃。”
      听着这话,杨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犹如注入一汪清泉,顿时神清目明,“你说,我能行?”
      “是的,这种事如果放别人身上肯定没希望了,但你肯定还有20%的希望。你赶紧去那村庄所在地,跟当地乡镇官员周旋,把工作做在前头,而别等他们下手再做反应。会有希望的,总有讲理的人。”
      “实际上,我昨天一听说就开车赶来,现在已经到了。”
      “这就是了嘛,我就说你行的,看你愁的。来,打起精神,出去吃顿饱饱的早餐,收拾干净脸面,办事去。”
      “是。”
      “祝你好运。”
      “是。事成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
      很神奇,杨巡恢复平静。他依言洗脸刮胡子,干干净净,打起精神出门。
      一晚上乱成一团的思绪,此时迅速规类为两线,一条线,是照着宋运辉说的做,另一条线,则是开始接触接管小雷家的镇政府官员。他跟宋运辉通了电话,再就此事商议该去找谁后,昂然出发。他不信,他杨巡会向某些倒霉的红帽子看齐。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放下电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但生产会议期间,后勤科长却忽然冲进来,报说幼儿园来电话,宋引忽然上吐下拉给送进医院,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宋运辉顿时变脸,立刻中断会议,回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给程开颜单位打电话,要他们都赶去医院。他这边也派了厂办得力人手带着一辆车去医院,以备女儿万一转院。可他硬是走不开,这会议,开得如坐针毡。女儿,他最宝贝的女儿。
      渐渐有消息传来,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已送市医院,准备手术。宋运辉草草结束会议,直奔市医院。但是手术室门口,只见他父母和厂里职工,却不见程开颜。刚才打电话到程开颜办公室,没在,难道也在开会走不开?她那算什么会议。宋运辉焦燥,跟他父母一样坐立不安。厂办的办事员上下联络,等办完事情,宋运辉就叫他们两个先回去,他自己留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坐下起立了多少次,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女儿被推出来。一个中年医生跟岀来,看见宋运辉迎上去,就了然这是院长嘴里的东海厂厂长,医生挺客气,非常详细地跟宋运辉讲了究竟,保证这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手术,更保证手术成功。宋运辉当然清楚阑尾手术要这么个市里最好医院的主治医师外科主任出手是大材小用,可事情出在女儿身上,再理性的头脑也变为感性,做爸爸的只有焦急,恨不得替女儿挨那一刀。宋引终于被安排进干部病房,安然睡觉。脸色有些苍白,其余全部无碍。
      宋母这才慢慢止住泪水,宋季山看看这宽敞干净的双人病房,跟刚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堆药的儿子说:“小辉,我们不要搞特殊化吧。”
      宋运辉皱眉:“特殊时期,唉,特殊化一次。再说我们猫猫在幼儿园好歹也是班长小干部。”
      宋母听着不由含泪“噗嗤”一笑,打了儿子一拳,“还老不正经。你放下药回去吧,晚上再来。知道你忙。”
      “你们先去吃点饭,我这儿守着猫猫,等下你们替换我。”宋运辉掏岀钱包交给父母,推不肯走开的两人出去。自己回来,对着苍白的女儿静坐。都不知道怎么会阑尾炎,真是预先一点征兆都没有,饭吃得好好的,车上也唱唱笑笑的,下去都不要他抱,自己跳下去的。好好岀的门,忽然就给手术了。真是病来如山倒。
      但是想到他后天就出国,显然是不可能为女儿的手术拖延时日,他心头担忧。市里与县里好一段距离,他不在时候势必没法好好派车给他们,他们三个,看护起来就麻烦了。到时候,老的老,没用的没用,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而这时候程开颜还不知在哪儿,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要大哥大,否则联络起来多方便。
      宋季山夫妇很快吃饭回来,宋运辉的秘书也跟上来,带来苹果和糖果糕饼,也给宋运辉办好医院食堂的饭菜票,非常贴心。宋运辉跟父母交待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厂里,先给程开颜电话。没想到程开颜却是正等在电话边。
      “猫猫阑尾炎已经手术完,没事,住市一院住院部五楼510。你赶紧回家收拾猫猫换洗衣服,还有脸盆热水瓶饭碗筷子等物,立刻赶去医院,准备晚上陪护。对了,早上你怎么不在?”
      “猫猫痛不痛,我怎么不在呢……”
      “你早上哪儿去了?”
      “我……我去买一下软面抄,顺便逛街了。”
      “一条街每天逛,才多大地方,你还没逛够?赶紧请假,回家收拾好给我电话汇报收拾了些什么。”
      “好的,你别那么凶啊,我又不是……”但程开颜还没说完,电话那端已经挂了。她只好无奈地去找局长请假,心虚,当然不敢指责宋运辉,更别提要求宋运辉派车接送一下。
      宋运辉挂了程开颜的电话,气得也不想吃饭,立刻根据计划,召集会议。反而是秘书回头拟了个清单,偷偷找上回家的程开颜,告知程开颜要带上的具体东西,又叫小车班悄悄跑一趟,也别给厂长知道了,把程开颜接去医院。因为早知道厂长太太是个没用的。
      而此时,接二连三的电话一直打进来。秘书记录下来,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白纸黑字,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
      宋运辉感觉自己是拚着十二分的毅力才坚持到下班的,可下班时间,他却还不能走,他还有好多工作必须完成,而他的心已经飞向医院病房,飞向正在回家处理雷东宝事宜的杨巡那儿。他是吃着秘书给他打来已经放冷的饭菜上路去医院的,饭菜放在旁边位置上,遇到顺畅的地方,或是红绿灯,赶紧塞上几口。却直到医院都还没吃完。那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宋引却是醒着,而且双眼活跃着,一看见宋运辉来,就大叫一声:“爸爸,猫猫痛。”看到爸爸,宋引刚忍下的泪水又冒出来。
      伴在床边的宋母立刻转身看来,见到儿子,就道:“你还来干什么,后天出国,行李还没整理呐。猫猫挺好,医生很负责,下班后还特意来转了一下,看看我们猫猫。”
      “我不看一下猫猫,能放心吗。妈,你吃饭了没有?”宋运辉早已旋风一样刮到女儿床前,听女儿对他絮絮叨叨,一边设法安慰女儿:“猫猫,你们班上其他勇敢的小朋友最多摔一跤流一些些血,他们不哭不稀奇,可有些小朋友打针还要妈妈抱着哭呢,我们猫猫就不一样了。以后老师问谁是最勇敢的小朋友啊,我们猫猫第一个举手,告诉老师,猫猫开刀住院都不哭呢,就是痛得冒眼泪,猫猫也是不闹出来。”
      “是的,是的,爸爸,猫猫回去跟老师说。”但猫猫强忍着不哭,却还是苦着脸道:“猫猫肚子痛。”
      宋运辉听着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帮了儿子的忙,宋母娴熟地给猫猫讲故事,讲着讲着,将猫猫的精力分散开去,讲着讲着,猫猫倦了,宋母张罗着让猫猫在床上小便了,就让猫猫睡觉。病床很小,可猫猫睡前只要奶奶搂着,宋母只好艰难地半身躺在床头,让猫猫放心地睡着。宋运辉忙找来凳子垫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样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运辉这才问老娘:“开颜呢?怎么一直不见她?我厂里车子送她来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开颜守着。她太年轻,不懂伺候病人。再说猫猫从小就是我带大的,生病时候最需要我,醒来就一直要我抱着不放。”
      宋运辉皱眉:“你年纪一把怎么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这儿一夜熬下来还了得。”
      “没关系,爱失眠的正好伴夜。你们年轻人爱睡着,万一半夜猫猫醒了叫不应,猫猫会心慌。等明天开颜来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这几天忙。”
      宋运辉更是皱眉,老年人熬夜,与年轻人熬夜,岂可同日而语。他要程开颜赶来,就是要程开颜担起夜晚陪护猫猫的工作,没想到留下的还是他妈。他看看病房内医院有意留下的一张空床,对母亲道:“我经常出差,一半行李总放皮箱里没取出,出国也没啥大不了,回头不用半小时整理。妈,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着,我陪猫猫上半夜,等我要睡时候叫你起来,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别哄我,别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运辉只得笑道:“那也没什么,我以前还做夜班,回头白天就查资料,没事。再说后天出国,飞机上得坐一天,正好这儿累了上去飞机睡。妈,医生说今晚是猫猫最折腾的时候,你先睡着,等我折腾不住肯定得叫醒你。这会儿趁猫猫睡着,我又夜新鲜,你赶紧打个瞌睡。现在两个人守着不合算。”
      宋母想了会儿才道:“好吧,你平时十一、二点睡,你到那个点儿就叫醒我。猫猫打了很多吊针,万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着,拿这块布旁边挡着,这些软一点的卫生纸擦干净,手得轻轻托起猫猫的腰,别让拉着伤口……唉,算了,你还是叫醒我。刚开颜就要抱着猫猫去厕所小便,你们年轻的个个粗心。”
      “哦,有数,妈你睡去,我看猫猫嘴唇有些干,给她弄点水润润。”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还是你心细,那做妈的……”但随即缄口不言,洗脸睡觉去。宋母并非对儿媳没意见,可见过多年前儿媳日语读不好与儿子那场闹得挺大的怨气,和儿媳从来做事不经大脑的种种,老两口儿背后暗暗商量,有什么不行的,他们两个悄悄添补了,别告诉儿子让小两口闹矛盾。儿媳看来不会长进,而家庭安稳太要紧。
      宋运辉见老娘这样说,不由跟着问一句:“开颜明天来?这安排是谁出的主意?”
      宋母连忙道:“我说的,我让她回去,猫猫也更粘我。”
      “知道。妈你睡,我关了灯想些事。走廊灯够亮。”
      宋运辉看老娘睡觉,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还是担心儿子半夜不会叫醒她,担心孙女半夜起来没人照料。再想到程开颜,不由怒气中烧。这当妈的,今天什么日子,别人要她回她还真就回了,上不能体恤婆婆的老迈,下不能体会女儿的痛苦,做人要是没脑袋也就罢了,可连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活得可叫浑浑噩噩。女儿刚开完刀,她忍心走开,一颗心还真坚硬。以前以为她工作不好,不爱用功,总昨天叫嚷着出错挨批,今天担心着工作压力,起码家里照料得好,与他爸妈合得来,没那么多婆媳纠纷,现在看来……她只管住县城一条商业街。人,活得怎么在做人都不知道了,这么漠然,真让别人无力。
      宋运辉忍气,掏出纸笔,趁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明天早上会来接班的程开颜留纸条,要程开颜明晚别先急着离开,等他下班过来安排他出差时候一家人照顾猫猫的时间表。他估计,程开颜明早肯定不可能早来,不可能坐五点的早班车在他还没离开医院前赶来。对着这样无知的妻子,还有对着这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父母,他真是担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愿意让厂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务事,此时他没办法,只好打定主意,让秘书天天过来看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他久久看着熟睡的女儿,看着有一半长相酷似妻子的女儿,心里发狠,说什么也要亲手管束起来,不让女儿学她妈,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东宝的事。也是如此让他痛感无能为力。当下办事,谁不知道其中有关系需要勾兑,可谁能像雷东宝那样清清楚楚给人留下把柄。这一来,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宋运辉因为陪着女儿无法睡觉,杨巡却是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一下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陈平原的案子,大家谁都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作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或者让擦边球小伤筋骨。也因此,个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这下,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而明确的表态,必须派得力人手下去,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待。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后议论。而难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了。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他早知道这等处理经济问题的敏感时期,他即使想走关系请人情,已经是艰难,因为谁都不愿在敏感时期和敏感问题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势必将在挂靠问题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权人士说话,承认他的公司只是挂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强完结。这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的人来说,已是艰难,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千万资产。而眼下,被雷东宝和小雷家行贿证据被搜这么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弹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游走的定性,将会走向从严。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他没想到宋家也有事,从来上班早到的宋运辉也会准时。
      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没法接触到电话,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几乎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有人还说,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话说得很难听,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雷书记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起码在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已经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村长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女儿还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无法托付,还有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前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写下纸条吩咐程开颜多做夜间陪护,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待未来两周工作重点,又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行头,急匆匆先飞北京,连去医院看一眼宋引的时间都没有,纸条还得装在信封里,让秘书带给程开颜。一家人,现在都留在医院陪着宋引。
      想到女儿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陪在身边,想到女儿小小身体上五花大绑似的绷带,想到昨晚女儿看到他时候深深的依恋,还有想到白发父母因此多一层的操劳,他心如刀绞。此去两周,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必须立即赶去北京。
      此时他深深感觉,如果程开颜可以托付……
      但程开颜不能托付。他此时既然不能一个人撕成两个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里念叨:猫猫,宝贝,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下了飞机,他直奔老徐办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尽的宋运辉,不知道宋运辉这是为了女儿为了心疼老母一夜没睡,还以为宋运辉是为雷东宝的事奔波如此。他见面就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了解他的人都会帮他。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解释。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丘庄那个禹作敏一样,传说占据村庄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通过政策引导,不让雷东宝无知者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哪里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帐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到后来我国其他行业与国外资本合作合资,解决国内企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巡讲话你们应该已经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南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了。”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宋运辉回头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问到只有老父一个人在家,程开颜果然听话陪在医院,他总算是有些放心。嘱咐父亲回头要母亲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用过多久,这个他花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最先肃清的是他的红帽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地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他气愤了一阵子,后来心中便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忽然间,一个影子般出现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种,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依然没三分种,杨巡心中制定捕猎方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如此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铁杆呢,可那人上来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铁杆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懵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杨巡却压根儿不想放过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钢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马大,即便是依照常规看杨巡肯定体力上不是对手,但一个人若是豁岀命来,连皇帝都要拉下马,何况其他。小偷眼见后面那追上来的人闷声不响死追,寂静的夜里除了高频率脚步声不闻其他,而有那么几次,小偷稍微脚步一软,后面钢筋已经呼啸而来,小偷差点吓死,只觉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会葬身这黑暗之中,不知不觉,小偷向着光亮有人处跑去,只望遇上路到哪个大侠。
      杨巡什么都不想,就是闷头追,心里充满燃烧着的愤怒。终于追上小偷,他却发现有人护住了小偷,而他却被另外人从后面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压住。面对一室严厉责问,小偷和杨巡两个都是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原来,小偷跑进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特警看到杨巡手操钢筋,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就认定杨巡是个行凶现行,两个人涌上身死死压住他不让走。杨巡在下面本来就喘不过气来,这被一压,差点肺部涨裂。
      直到杨巡终于缓过气来,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小偷给追得逃进警察局避难。唯有杨巡笑不起来,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变味了呢?本想抓个小偷出气的,结果小偷反被警察保护起来,他还得被特警当凶手一样地扑倒,胸口还给撞得闷闷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杨巡闷闷地从特警支队出来,手中依然持着一杆钢筋。虽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兴,他胸口一团子恶气还没岀,怎么高兴得起来。
      路上既看不到宾馆门口常停着的出租车,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轮车,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样。杨巡也不知道刚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时也累得跟死了一样,出了特警支队,就蔫头耷脑坐在路边发呆。才是初春,夜风很冷,杨巡却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该起步走,还是从此躺倒不干,他心头一片抹不开的阴霾。
      终于力气恢复,他才怏怏起来,拖着脚往市场方向走。以往市场到特警支队的距离,踩一脚油门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这只有几盏昏黄路灯的马路上,却似乎永找不到头。杨巡走得灰头土脸,刚才那一场长跑几乎抽干他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郊外的夜风带来清爽气味,但路灯却反而没了,走路全凭天上一弯新月。周围没人,鬼都没有,杨巡依然闷声走着,甚至目不斜视。
      忽然有卡车开过,带来一阵光亮,却溅起路中央一个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溅得杨巡满头满脑都是水。杨巡毫不犹豫就操起一块石头砸出去,石头却没追上车,气得杨巡终于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出来。他要骂的人太多,要骂的事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饶是他伶牙俐齿都赶不上胸口一团浊气的喷涌,才骂上两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着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觉胸口闷气稍散,人脑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撑着他走回市场的力气又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车上,一个人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梦里,他似乎见到妈妈,他如常地跟在妈妈身后边做事边诉说最近的不快。可妈妈越走越快,他却两腿犹如灌铅,步履维艰。终于他追不上妈妈,他所有的话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妈妈会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泪流满腮。
      杨巡是在市场建筑工头的拍窗大叫中醒来,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包括喉咙也痛,眼睛也痛。对于工头的请示,他有些心灰意赖,还忙个啥?忙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人做嫁衣裳。他随意嗯嗯啊啊了几声,就开车走了,回家关上门继续睡觉。他想到要给梁思申打个电话,可是终于没打。若是告别的最后一个电话,大前天晚上已经打了;若是报喜的电话,喜从何来;而若只是随口的絮叨,他一个大男人,今儿落到这等地步,哪儿还有脸找喜欢的人说。他竟是无处可说。既便梦中的妈妈回到世上,他此时也不会说,他已经不是婴儿,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须担负重任,他最灰暗的时刻不能让妈妈弟妹们跟着操无谓的心,他依然会像过去煤矿爆炸累他积蓄殆尽时候一样,事情过去东山再起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云淡风清地提上一句。还是昨晚在旷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杨巡好生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来工地,还能去哪儿。他不知道不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几乎是惯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马是骡子。做着事情,真是比睡觉还有效,杨巡做着做着,人又活了过来。虽然他心里反感,可还是给韦春红打电话,给刚在老家认识的新朋友们打电话,还给士根打,给正明打,不管对方吞吞吐吐还是语焉不详,他都要轮流问一遍,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坚持着每日一问。
      可不知为什么,雷东宝的案子从这个时候起,外传的消息越来越少,案子似乎进入地下。
      但越是进入地下,杨巡越是担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进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组刚刚离开,又一个工作组进入蹲点,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还是清查时候的那个副镇长牵头。正明说,那副镇长铁面无私,下来先剥夺了他和士根、忠富、红伟四个人的权力,他们四个现在赋闲,还得随时配合调查,交待情况。
      清理挂靠公司的手还没伸出,可杨巡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来越近。连忠富、正明、红伟三个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杨巡猜知,那副镇长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才能挡开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风口浪尖之上,他现在若想托关系找那副镇长说话,一准是碰一鼻子冷灰。说不定还把副镇长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与杨巡差不多,宋运辉这几天出差国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须做,何况工作也是他纾解烦闷的办法。否则,难道要他把这些跟部下说?期间也有与秘书通电话,秘书总是跟他说家中情况安好,宋引满一周拆线后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乱跳。宋运辉这才算是放下家中这一头的心事。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桥机场岀关,看到迎在外面的秘书,心里却“咯噔”一下,感到坏事了。果然秘书告诉他,老太太积劳过渡,感冒转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时,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运辉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最差的情况果然被他预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厂里开来的面包车星夜兼程,赶回家去。路上,秘书告诉他,老太太总是不放心儿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医院盯着。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儿媳陪夜的问题,说是考察了儿媳一夜后再不放心,宁可要儿媳白班她自己轮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一早做了营养色相俱全的饭菜来回市里,一周下来也是面无人色。秘书说,他看着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几夜,可终究不可能帮上太多。现今宋引已经回家,由程开颜在家照料,老太那边是老先生日夜陪着,还有工厂派去的人。还有寻建祥知道后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饭。
      宋运辉听着脸色铁青。他料想得到,程开颜的问题肯定是更严重,只是秘书不方便说出来。他这回没有放过,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问个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开颜没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总是无能无脑,不能想想宋引刚做手术有什么不能动,有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好好问医生或是自己看书学,不得不令他母亲晚上操劳,父亲白天操劳。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着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泪,可是她不得其法。
      秘书在说明时候一再解释说是程开颜从来没做过这些,又担心伤心,难免手忙脚乱。但宋运辉心中却是留下无比清晰的两个字,“蠢货”。依然结婚也有一子的秘书虽然不说,心里却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运辉那样的能人,若是换个丈夫,遇到家中出乱子,哪里有那么多双手伸出来帮忙。可秘书也不由替那个面粉团娃娃似的程开颜担心,厂长发起火来,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厂长能放过她吗?这么没用的妻子,天下还真难找出几个。也只有从一个厂长家走进另一个厂长家,才养得出来。
      宋运辉后来就没有再就此事说话,一路听取秘书汇报工作。但秘书看宋运辉总是间隔一段时间犹如胸口憋闷似的呼岀一口长气,心里暗说,这就是“气鼓鼓”。宋运辉感慨,反而是工厂却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一个个聪明人干着本职工作,用脑子做出来的事,基本上不会有岔。
      回到市里,他先去母亲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老两口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消瘦一圈儿的脸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个懂行的,跟儿子解释起病情来头头是道,说到底,就是累的。宋运辉心疼得不得了,只会抓着老娘的手红眼圈儿。
      等父亲解释完,宋运辉问了些母亲的感受,又问要吃什么他叫人送来,宋母早笑呵呵道:“吃的东西多着呢,小杨每天送好吃的来,今天这饭店的肉,明天那饭店的鱼,天天不重样。小杨那张嘴还灵光,他一来连护士都忍不住笑。小寻送来的粥最好,小寻爱人细心,粥里的鸡肉都要细细撕成丝。猫猫刚能吃粥的时候,看见小寻送来的粥眼睛跟狼一样。”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们说,以后别送来,我们说了多少次他们都不听,一定说你不在,他们代你行孝。”
      宋运辉心中温暖,但还是问一句:“程开颜来过没有。”
      宋季山两口子都敏感地听出儿子连名带姓称呼儿媳,心头都觉不妙。宋季山忙道:“我们不敢让她来,她带着猫猫,猫猫又是刚恢复,上车下车不方便。再说也怕传染猫猫,医院里不干净。”
      “她要真想来,跟我厂里打个电话,谁会拒绝派车。”宋运辉冷冷地,鼻子里也忍不住哼出一声。
      宋母忙道:“哎,小辉,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忙,常不顾家,平常开颜担着一家的事,已经够辛苦。这回也都是她挑大梁,我们老的还要给她添烦,真是……不中用了。”
      宋运辉再度冷笑,“她担着什么家事,连猫猫生病都是恋着你而不是恋着她这个做妈的,还不说明问题?原来我在家时候她装给我看的,还以为都是她哄猫猫睡觉。每天只知道逛街逛街,猫猫都还比她正经几分,知道回家跟爷爷背诗。妈,你安心养着,我去找找医生问个清楚,回头我带猫猫来看你。知道你想猫猫了。”
      宋母听了着急,只好道:“小辉,你要这样想,我担心。你别气开颜,否则我晚上睡不好觉,养不好身子。”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国没休息好闹的,火气太大。别一回来就寻吵架。这几天开颜一个人带着刚出院的猫猫,也辛苦。”
      宋运辉听父母那么说,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亲的心意,只得忍了,回头找医生了解病情。回来,却看到杨巡已经带了饭菜过来。不等杨巡看见招呼,宋运辉先主动上前握住杨巡的手,左手拍拍杨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杨,这几天谢谢你。难为你压力那么大,还来照顾我爸妈。”
      杨巡明了这一握的分量,但没居功,只是道:“宋厂长以往这么照顾我,我今天才有报答机会。”
      宋运辉又是拍拍杨巡的肩,没有再说。候着宋父宋母吃完饭,宋母倦怠了午睡,宋运辉这才和杨巡一起离开,找就近小饭店吃饭。走到外面,宋运辉就迫不及待地问杨巡:“小雷家那边的事怎么样?有消息吗?”
      说到小雷家,杨巡的脸就挂了下来,长长叹岀一声气,“东宝书记真傻啊。我昨天才听说士根村长恢复工作了,还是做村长。我逼问士根村长才知道,原来东宝书记把所有责任都认了,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恶霸,在村里说一不二,别人都没法做主。还说士根村长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成立集资公司,只有士根村长反对,因此士根村长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出钱集资的。三个下面的厂长也是被他逼着答应集资,要不答应他就开除他们。听说估计再过几天正明他们也会恢复工作。宋厂长,这事对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长不敢阻拦镇里县里清算挂靠公司,起码也能给我通个消息。但东宝书记这么大包大揽担下责任,别人就难帮他了。村里人还照样骂他。”
      宋运辉皱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的是小雷家,没想想自己怎么脱罪。”
      杨巡道:“他这么费心保存士根村长他们四个的实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来,那些人还能认他?啊对了,韦嫂子让我跟你说一声,东宝书记的妈由她接去县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骂。”
      宋运辉点头,心说韦春红倒是个好样的。“大哥这个人,小雷家经济是他儿子。小杨,你的事你勤着打听清楚,方便我们这边提早行动。”
      杨巡苦笑:“宋厂长,我本来还真怨你,以为你只顾东宝书记不管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小雷家工作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请宋厂长帮忙的时候,那就好了。”
      宋运辉无语,可见,杨巡的事,有多棘手。
      杨巡又道:“东宝书记那儿还遇到一个问题,没一个律师敢给他辩护。都说他们以后还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人。这是韦嫂子说的原话,看来她已经给东宝书记找律师。”
      “律师不是问题。小杨,随便吃,今天不耽误时间。”宋运辉才刚回来,私人公家都有无数事等他,吃饭形同完成任务。“小杨,律师我会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着落在这个律师头上。不过……律师能起多大作用。”
      杨巡道:“问过朋友,说是找个司法局或者法院出来的律师,但这些地头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没用。而且,他们能有宋厂长一句话有力?”
      宋运辉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国前老徐原本设定救雷东宝的招数。确实,有些时候,何须律师。
      回到家里,却没见到母女俩个。宋运辉急了,几乎是窜着跑上楼梯把房间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一个人影。不是说程开颜留家里带宋引吗?人呢?难道又逛街去了?他总算是没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往县教育局打去电话。没想到,程开颜果然在教育局。
      程开颜听到丈夫回来的消息,自然是高兴的,尖叫着笑道:“小辉,不是说晚上才到吗?嗳呀,这几天我们可真是累坏了……”
      “猫猫呢?”宋运辉不耐烦听程开颜的话,直接打断。
      “猫猫跟我上班呢,大家都说她好乖,好漂亮。”
      “她不能上课,你还带她上班?她中午睡一觉怎么办?今天中午睡了没有?她需要多休息恢复身体你知不知道?叫猫猫听电话。”
      程开颜没想到丈夫一上来就没一句表扬,气鼓鼓地把电话交给宋引,宋引拿起电话就道:“爸爸,猫猫想你,快来接猫猫。”
      听到女儿的声音,宋运辉一颗坚硬的心才柔软起来,温柔地对着话筒道:“爸爸很快就来接你,你让妈妈陪你出来到门口等着。乖,爸爸给你带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程开颜看女儿接电话却是如此雀跃,可见丈夫的火气只针对她。她回想一下,感觉坏就坏在不该带着猫猫上班。因此收拾好工作带着女儿到门口等宋运辉,看见丈夫从车子里出来,她就急着解释:“爷爷奶奶不在,家里冷清着呢,我就带猫猫来上班了。猫猫也爱热闹呢,她想午睡的话,我肯定翘班带她回家了。”
      宋运辉抱起女儿好好亲了几下,才道:“中饭也是在食堂吃的?你可真做得出来,猫猫得的可是肠胃疾病。”
      程开颜一时尴尬:“现在中午还没午睡时间,回家做来不及。”
      “回家做你也做不出什么,你都退化到肉饼蒸蛋了吧。既然你可以翘班带猫猫回去午睡,那么翘会儿班给猫猫煮一顿适合她的饭菜,很难?你一下这么热爱工作了?猫猫,走,爸爸带你看奶奶去。”
      程开颜见宋运辉扔下她往车里走,她忙追上道:“我也要去看爸妈。”
      “不劳你,你安心工作。”宋运辉在车里放了他欧洲之行买来的小熊和小公主,宋引一钻进车门就看见,两只眼睛就离不开,都没空去瞅妈妈一眼,看妈妈眼里迅速冒出的泪水。宋运辉也不看程开颜,放下宋引,经过程开颜身边,扔下一句轻哼,“越来越木。”便迅速开车离开,不让猫猫看到程开颜的哭。若不是因为猫猫,他断不止只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
      程开颜被一句话说得珠泪婆娑,她带一个康复的女儿容易吗?他回来却一句好话都没有,分明是把他爸妈生病的气岀到她头上了。程开颜委屈得直哭,心说这要是在金州就好了,她现在一个人在这儿只能任凭宋运辉欺负。她越想越钻牛角尖,同事出来相劝也不听,哭哭啼啼回去家里,收拾了一包衣物,自己赶去火车站。她要回金州。
      宋运辉带女儿回家,好生亲密了会儿,见程开颜没跟来,就把女儿交给司机,让司机带去市医院,他自己则是很无奈地赶去厂里。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带着疲倦下班,赶去医院。他中途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到家里拐个弯,把应该已经下班的程开颜带上。在医院里,宋母笑着说,看到猫猫的小脸,比吃药都管用。而宋季山则是悄悄把儿子叫出去走廊,问儿子与儿媳怎么了。
      宋运辉冷笑:“她竟然带着猫猫上班去,她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工作了?完全是凑热闹。她既然这么能干,早可以来你们这儿转一转,她既然不想来,我硬拉她来干什么。”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懂事,你怎么忽然计较上了?”
      “平常没事,她爱不懂事不懂事去,现在什么时候,你们住院一周她竟然不来看一眼,她竟然给猫猫吃食堂,食堂那早稻米猫猫现在能吃吗?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我们让她别来的,不能累到猫猫。她听我们话,你别怨她。”
      宋运辉又是一声冷笑:“我哪儿怨她,我怨她她听得进?她还觉得她有理呢。”
      宋季山听着心下着急,干咳一声道:“你别这么做,这话传出去影响不好。不知道的人会说你以前靠着丈人升官,现在位置坐稳了,就看开颜不顺眼。”
      宋季山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宋运辉急了,简直是火冒三丈。宋运辉硬是看在公共场合的面上,从齿缝中迸岀一句话:“我是小白脸?”
      宋季山忙道:“你这是干什么嘛。你是不是我们还能不知道,可人言可畏。”
      宋运辉冷笑:“让他说去。”转念一下,终于恍然,“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供菩萨一样地供着程开颜?你们……你们怎么还这么委屈自己?好吧,就算是我们势利,你们以后不能委屈自己,拿出长辈的样子来。唉,我以前瞎眼,还以为你们友好相处,原来是你们委曲求全。”
      “也没有,开颜这人小孩子脾气,心地却好,我们也喜欢她,没委屈自己。”
      宋运辉再度冷笑:“遇到你们这样委曲求全的公婆,她还要怎么样。”宋运辉不愿再听父亲的劝解,先自回去病房。又说笑会儿,看时间不早,不能影响宋引将养,只得带上宋引回家,他想的是,后天大约可以出院,他明晚来陪一夜。而今晚,他能开车回到家已经算有万分毅力,他累垮了。不由再次叹息,程开颜,程开颜,做人竟能做得如此行尸走肉。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她一个教训,什么人言可畏,他怕过谁来。
      但没想到,回到家里却不见程开颜。难道是赌气离家出走?她能去哪儿?这什么时候,她还闹出走?想到程开颜的没用,宋运辉有些慌,可想到她无知至无耻,又怒气中来,不可遏制。心说,他妈的,凭她那些能耐,想出走也走不远,最多猫在什么同事家里,跟他玩心眼。他强自冷静地快手收拾宋引,准备带她睡觉。他自己也是几乎两夜没睡觉,他也得早睡,即使一肚子无名火也得早睡。
      但他进家门没多久,门口就传来急促敲门声。宋运辉心说,来了,要演戏给他看了。他放下女儿出去开门,见果然是程开颜要好的同事,心中再次冷笑,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他一定竭力配合演戏。但不等他说话,那同事就急着问:“宋厂长,小程在家没有?我今晚一直过来看,一直没见你们家亮灯。”
      宋运辉客气地道:“她不在,我才回来。”
      那同事急道:“坏了,看来她真回娘家了。你接走女儿后,她哭半天,我听她提起要回娘家。我担心她一个人……”
      宋运辉听了顿时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那同事忙道:“宋厂长,你忙,我把信送到总算放心了,你肯定有办法。”
      宋运辉瞪着那同事离去,狠狠一脚将门踢上,黑着脸回去客厅。可看到正坐在小椅子上等他来洗脚的宋引,忙把怒气吞下去,装作云淡风轻,心里的怒气早已星火燎原。他匆匆替女儿洗好脚,没时间立刻送女儿睡觉,将女儿裹在毛毯里放沙发上。宋引不知就里,还觉得挺开心的,说自己像不倒翁。
      宋运辉可笑不起来,这儿到金州得在省城换一次火车,若是时间不凑巧换不上,就得在省城找地方住下,而火车站又鱼龙混杂,凭程开颜这么蠢的一个人……他不敢想象。他翻出笔记本,看到本市火车时刻表指明下午只有一班火车去省城,五点才能发车,那么程开颜应该还在车上。他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打给本市认识已久,经常一起开会的公安局长。他火冒三丈,为了女儿他克制了脸上的表情,却再也无法克制说话的刻薄,他告诉公安局长,他爱人今天精神出了点问题,一个没看管住就离家出走了,估计正在哪班火车上,请局长帮忙把人找回来,云云。局长一口答应帮忙。
      宋运辉相信警方的力量,这才放心带女儿上楼睡觉去。女儿好久没见爸爸,闹着不肯睡,可宋运辉真是累得想一头栽倒不起来。硬撑着放倒女儿,他就下来守到电话机边。这时候他杀人的心都有,可现在就是给他刀子,他也提不起来,他累得两眼打晃。
      终于公安局长电话进来,说人已经找到,看上去精神很萎靡。他问是委托省城兄弟到站接应,明天火车送回,还是今晚就在半路下站,请半路市局同志帮忙送回。宋运辉选择了前者,再是千恩万谢。人终于找到,他不再担心,但怒气更炽。刚才对着电话,他真想对市局局长说,接应个什么,关一夜明天押回。他终于能够睡觉。
      第二天睡醒,宋运辉才想到昨晚做得不妥,两夜没睡加旅途劳累,他肝火太旺了些。早上也只能带上女儿去上班,把女儿交给相熟的寻建祥妻子带着,在招待所休息。他则是大把工作要做,出国完成的考察,需要立刻布置落实。他把去火车站接逃妻的事掼给寻建祥,这事,他可真没脸交给秘书去处置了。他把经过跟寻建祥约略说了下,希望寻建祥做个调解员。
      寻建祥对于他们夫妻的事比较清楚,但再怎么清楚,调解前也得问清楚宋运辉的意思,免得越调解越出错,反而影响人家夫妻关系。他在电话里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总得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她。”
      宋运辉略一考虑,道:“金州别的厂子弟女婿怎么在做,我也怎么做。看起来我没必要独立特行,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还是有存在理由的。”
      寻建祥没废话,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回头细想,呆住,宋运辉终于翻脸。想了又想,心里感叹,传统还真是强大,他看着宋运辉一家这么过来,这一家终于也逃不出传统的一套。但想想程开颜在女儿生病婆婆累病这一阵子里没头没脑的表现,若换作是他,可能耳光都过去了。宋运辉早不应该娶那种养娇的子弟。但又反过来一想,那时候在金州,凭他都还娶不到妻子,哪里还敢奢望厂子弟,要是有厂子弟送上门来,他想都不会想,娶!再说了,小时候捡到箩里就是花,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他当年不也是看着小麻雀般的女孩当宝吗?人还不都是一样的,结婚时候宋运辉才多大啊,又没经验,哪里知道娶的是那么个麻烦货。寻建祥有的是办法替好友找到理由,三下五除二,刚才的感叹全部消失。
      他都不用跟程开颜讲道理,他脑袋里有的是无数实例。别以为找个好女婿就可以鱼肉到底,除非是找个笨瓜,聪明人迟早翻脸。想清楚,以后一大家子都靠着宋运辉。寻建祥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而且残忍,程开颜这人本质不坏,她也不是有意伤人。可是,想到好友一世辛苦却没法像他一样可以回家可以跟妻子有商有量,想到好友家里有事都需自己操心操劳而从来不能像他家一样他在前面冲锋妻子在后面押阵,想到最近几天好友家的兵荒马乱而他妻子却是照顾了自家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又能照顾到宋家父母晚餐,他其实这会儿想抓起电话给宋运辉,程开颜想走让她走,离婚算了,这种女人比他妻子脚趾头都不如。
      他是想到做到,立刻打电话到宋运辉刚添的大哥大上。他直捷了当地问宋运辉:“你们还有没有感情?”
      宋运辉听着一愣:“你别乱扯。我们还有猫猫。”
      “我没乱扯,我有理由。你说,你有心事时候找谁?我一向跟老婆说,你没有。以前你还冲我发泄,现在整个闷嘴葫芦。你从来压根儿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虽比我小,但我们有事一起商量。你说你们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夫妻关系。你最多因为女儿不考虑,我看你也因为做着官,怕名声不好不考虑。现在没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话说前面,你要听着不高兴,别拿我老婆出气。”
      宋运辉听着愣了半天,才叹声气,道:“你说得都对,但你只要劝她别再给我添乱。我家……我不想破坏它。”
      寻建祥心里十万个为什么,可也只能照做。回头去火车站接了程开颜,那个陪着的警察还仔细地跟他咬耳朵,要他小心看好程开颜,说是有轻微精神问题。寻建祥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心说宋运辉可真损,这理由也想得岀来。他又想,两夫妻都这样了,还维系着干吗,离!
      可看着程开颜可怜的样子,他来前想好好多损话没法说出来,对着程开颜的泪眼,他说上一句,吞下两句,说得不耐烦之极,没十句话就不肯说了,中心思想几乎没说,心说这事应该交给他老婆。领着程开颜走到广场上,请她上摩托车,程开颜却道:“我不回去。我要回金州。”
      寻建祥将头扭过,不去看那泪眼,狠下心道:“妈的那也离了婚再走,屁股没擦干净走什么走。”
      程开颜却呆住了,离婚?一张脸顿时煞白。寻建祥心里念叨着好男不跟女斗,勉强地转回头,一看程开颜那样,奇道:“不离婚你回金州干吗?不存心不想过日子了吗。哎,你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说走就走。你就算是要走,换别个做妈的,就算是跑出去讨饭也要带上女儿,就你还真放心把女儿扔下,也不想想小宋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女儿哪里照顾得过来。老实说你不想离我也要劝小宋离,没见过你这样当人老婆的,你以为人家娶你进门是当你太婆供着啊,你算老几?就算是水书记女儿也轮不到做太婆。我再告诉你,你爸以前上台靠拍水书记马屁,现在上台靠你老公,全金州谁不知道。就算今天让你逃回娘家,你爸也会亲自把你押回来,到时你连你爸老脸也丢光。上车,哭什么哭,小宋对你够客气,你还不知足。”
      寻建祥一顿发作完,才心说完了完了,什么委婉什么策略,都没用上。他只图自己嘴皮子痛快,却得辜负宋运辉的嘱托了。再看程开颜,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了。寻建祥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赶紧叫辆大发车将程开颜送进医院。程开颜没大事,一会儿就给抢救过来,寻建祥索性顺手将她送进宋母的病房,看着程开颜拉住婆婆的手大哭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他郁闷而走,实在呆不下去了。程开颜怎能这么粘乎,他老婆不是这样,他周围弟兄不是这样,没见过这种轻不得重不得,道理讲不通,难为宋运辉还跟她生了女儿。
      回头唉声叹气地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宋运辉只淡淡地说,“随她去。”
      程开颜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想到寻建祥的话就不寒而栗,只会拉住宋母哭得死去活来,要公婆帮她的忙。宋季山也是个实心眼,对儿媳的要求只会说,“儿子认同你,我们才是一家,儿子不认同你,我们也没办法。”程开颜只有继续哭。宋季山其实真想跟她说一句,拜托别影响病人,可实在说不出口。老两口这时也厌烦上了这个媳妇。
      宋运辉早一步下班,从招待所带了特制饭菜,带上女儿赶去医院。宋引坐爸爸车子的时候一向很兴奋,今天是啃着炸鱼排一路小嘴唧唧喳喳不停。宋运辉看着宝贝女儿,心说他怎么可能离,离了女儿怎么办。他的心思,还真是句句都让寻建祥说中。但虽然不会考虑离,对于程开颜,他心中厌恶感加重。
      到医院看到哭得鼻青脸肿的程开颜,他只俯身给一句,“不许在猫猫面前哭。”就不再理她。一家人坐下吃饭,程开颜哪有胃口,可硬是不敢说了,就是塞也要塞下去。唯有宋引心疼妈妈,一个劲问妈妈为什么哭,宋运辉抱走宋引,温和地告诉女儿,“妈妈看到奶奶生病在伤心呢,猫猫生病时候妈妈也哭。猫猫别惹妈妈,妈妈现在跟猫猫去年养的含羞草一样,碰不得。”宋引不信,硬是伸出小手指戳了妈妈一下,没想到程开颜见只有女儿搭理她,心头百样感受,忍不住流下眼泪。宋引这下信了,不敢再招惹妈妈。
      吃完晚饭,宋运辉暂时留下母亲一个人,把父亲妻女送回家。一路之上,程开颜坐在后面眼泪汪汪,忍不住叫一声“小辉”,却被宋运辉冷冷一句话堵回去,“请以后叫我小宋。”宋季山旁边听着不语,装瞌睡。程开颜无奈,只得再问:“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做吧。”
      宋运辉又是冷冷地道:“请你闭嘴,我不想在猫猫面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宋引感觉不对,小声地问:“爸爸跟妈妈吵架?”
      宋运辉道:“没,爸爸妈妈讨论很严肃的问题,就跟你们幼儿园老师开会一样严肃。”
      宋引一听有理,“噢”了一声就不语了。宋运辉这才又对后面的程开颜道:“看见没有?长点记性。饶了我们daugther,这个词你应该懂。”
      程开颜不敢说,心说自己怎么做什么都错。等到回到家里,程开颜想追出去跟又要回医院伺候老娘的宋运辉说几句,宋运辉却坐在车里跟她冷笑,“我还以为你追出来想代我去陪我妈。你我,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伺候好猫猫,用肥皂给她洗一遍手。”
      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开车离去,又是哭泣,却没有办法。她又不是不想做好,可他们要她怎么做啊,她怎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宋运辉回去路上一路想着寻建祥的话,黑夜之中,他真诚地问自己,到底与程开颜有没有感情。但是什么叫感情?若是说当初对刘启明那样的一见钟情,那是没有的,若是说符不符合寻建祥说的理由,那也是没有。可他和程开颜相处那么多年,总是有感情的吧,他们是一家人。他一路脸色阴晴不定,但到了病房,他妈担忧地问他是不是真要离婚,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说不会。他一路想明白了,他不能做别人口里的中山狼,也不能让猫猫没有妈妈,再有,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是太煎熬,若不是这回猫猫和老娘接连生病,寻常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快,而这几天这等盛况哪有可能常有。算了吧……
      幸好老娘的感染已经好转,只是身体虚弱,一夜倒也没事。这一场混乱,总算是闹哄哄地过去了。
      等宋运辉亲自接老娘出院的时候,岳父的电话也如期而至。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早,因为宋运辉估计岳父不是程开颜,岳父需要前后周密的考虑,不会没头没脑就来电话,也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晚,岳父心疼独养女儿。听到岳父声音的时候,宋运辉心下冷笑,可见传统都是经过实践考验实践筛选的。
      程书记电话里问:“小辉,开颜昨天打电话来,整哭了一个小时,怎么回事啊。”
      宋运辉将车子停在一边儿,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事本来我也想告诉爸的,但想想夫妻间小事,又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解决就是,还是不要打扰父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其实只跟开颜说了几句话,我想不到她为什么口口声声离婚,还不怕危险逃回家去。爸,我等下再给你电话吧,我正开车,接我妈出院。”
      程书记被宋运辉的话说得怏怏的,挂下电话,对身边的老妻道:“今天礼拜天,不知道开颜家怎么闹饥荒。小辉这回语气不善,看起来两人问题很大。我真担心开颜。”
      程母道:“给开颜打个电话吧,不行五一节回家一趟,小两口冷静一下也好。”
      程书记摇头:“别,小辉那样的人,又那么年轻,外面多少不要脸的女人盯着,幸好小辉是个正派的。你要开颜回来……”
      “那我们跟小辉说说吧,开颜从小什么都不会,他们结婚时候小辉又不是不知道的,他到现在才要求开颜,不是太过分了吗,人不能得志便猖狂啊。”
      程书记摆摆手,道:“亲家母住院了,刚刚小辉说接他妈出院回家,在路上……看他回家怎么在电话里跟我说吧。再说他现在就是想猖狂,我们也没办法啦。”
      程母叹道:“按说,猫猫住院,婆婆住院,我们开颜已经够辛苦了,小辉这样还不能好好待我们开颜……”
      两夫妻在家唉声叹气,鞭长莫及,只能等女婿来电说明。这二十多分钟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电话响起,程书记立刻将手按到电话上,但没立刻拿起,直等电话铃声响过三声,才拿起,声音四平八稳地道:“小辉,到家了?”
      “是啊,爸,最近出国两周,好久没打电话问个好。开颜也在边上,你们先说?”
      “啊,你说吧,开颜一说又全是哭,一个小时没几句干货。按说我们不该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
      “爸,我很欢迎你插手。事情是这样,猫猫阑尾炎住院,虽然对于大人来说不是大事,可小孩子哪里痛哪里痒的说不清楚,需要有知疼知热的大人照料。开颜不会照料,也没有好好学着做的意思,照顾的工作基本是年迈的猫猫奶奶担着,因此奶奶等猫猫出院就病倒了。我很遗憾的是,我妈病倒住院一个礼拜,开颜没去市里看上一眼,名义上说是因为要在家照料猫猫。但是我回家时候看到她带着猫猫上班,而且不顾猫猫消化道疾病刚开过刀,给猫猫吃食堂的粗糙中饭。在猫猫面前,我不便责备,更不可能吵架,我不愿影响猫猫幼小的心灵,但开颜只听我说了几句话,却不管猫猫还休养期和我妈正住院,不管我出差后刚刚下了长途飞机又长途汽车回来,两夜没睡,她丢下人出走了,我不得不请求公安局的朋友连夜寻找。我更遗憾的是,她被朋友接回来后口口声声倒打一耙说我要跟她离婚,导致我爸妈都一致指责我,说我忘恩负义。开颜就在电话边,爸你可以问她我有没有一句撒谎。”
      宋运辉说完,不等程书记说,就把电话塞给了程开颜,料想程开颜肯定又得哭哭啼啼,就出去外面院子,抱起女儿到公园玩去。他不愿再多解释,解释清楚,就算程家承认是程开颜的错,那又怎样?回头不时用新用上的手机打一下家里电话,一直等不忙音了,才施施然背着女儿回去。
      回到家里,宋母一看就笑道:“别总是背着抱着,医生说猫猫也要适当走走锻炼脚劲。”
      宋运辉笑道:“还能让我背几年?等大了想背都背不到,现在能背多背背。爸种的是什么?”
      宋季山这才加入说话队伍:“碗莲,刚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小辉,我把别人送你的一套评弹磁带送他了,他喜欢的。”
      宋引过去看,好奇地问:“爷爷,金鱼会不会把碗莲吃了?”
      宋运辉冲他妈做个眼色,就关门进去屋里找程开颜。宋母想方设法留住宋引不让进去,估计里面两口子得吵架。
      果然,程开颜看见宋运辉进来,就避开眼去,小声道:“爸爸让你回来给他个电话。”
      宋运辉淡淡地道:“以后有什么话,最好长话短说,也可以提笔写写信。长途七毛钱一分钟,你一个电话打下来,几乎是低收入人一月工资。虽然说是公家付钱,我们也不能这么糟蹋公家的钱财。”他说完,才拿起电话给岳父打。“爸,很对不起,刚才怕猫猫看到她妈妈哭,又跟着哭,就抱着猫猫出去了。唉,这两天每天这样,大人哭小孩闹。”
      电话那端传来程父的一声叹息:“是啊,当爸爸的哪个不心疼女儿啊。”
      听程父这样,宋运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只能道:“是,爸爸,我明白了。”
      “开颜小孩子气,我和她妈没在眼前盯着,你又忙,让你爸妈受累了。你帮我向你爸妈道个谦,是我们以前太溺爱开颜了。”
      “爸,快别这么说,我们小夫妻的事害你们操心,真是罪过。”
      “小辉,你妈现在好些了吗?”
      宋运辉与程父又客客气气说了会儿话,就挂下电话,面对程开颜,也没好意思多说,叹一声气走开,看外面祖孙三个晒太阳去。但想了想又回来,他自己也差点不自觉了。忙进去厨房烧菜做饭。程开颜怯怯地跟进来,也来帮忙。宋运辉斜她一眼,没吱声,但也没将要洗的鱼肉类东西扔给程开颜洗,自己洗了切好。程开颜基本上插不进手,但好歹进来就没溜走,不像以前看到婆婆在忙碌她就不插手了似的。
      宋运辉在心里捶胸顿足地想着:生活啊,生活啊,真是他妈的。

      雷士根恢复村长职务后,基本上不作决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组汇报了才做。但是上传下达的任务,他还是需要完成,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让副镇长过来坐镇着。这回是副镇长代表工作组传达命令,让忠富、红伟、正明三个人恢复工作。
      士根接到这个命令,很是高兴,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去找三个人传达,心说事情终于是解决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红伟家,又找到正明家,三个人一起来到忠富家。忠富却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士根高兴地道:“终于好了,这一下东宝书记不用在里面担心厂子停下来了。你们说说,后面的工作我们怎么开展的好。”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们前阵子老挨骂,这一下没开个会就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简单?下面会服吗?”
      红伟道:“这倒没问题,以前怎么管,现在还是怎么管。不过……正明那儿摊子比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这些话都别说啦,红伟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没问题吧。正明,我等下与你一起过去。”
      忠富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长,你压得住吗?”
      士根尴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则怎么办,让登峰和铜厂烂着停着?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资公司解散,集资的钱哪儿来哪儿去,按银行利息记息,其他所得三三分,你们每家厂三分之一,以后还是以厂为主导。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东宝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解脱岀我们四个,还不是希望我们在他不在的时候管住家业。我们就是压不住,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能让东宝书记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东宝书记的这个责任,本来不会成为罪名。法不责众,大家都交了钱,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镇上县里认为不妥,也不会全赖到东宝书记身上,不需要他出来担负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长一个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出资,就坐实集资公司这件事肯定性质不对,肯定是我们几个核心的人瞒着村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实老猢狲的诬告。现在你脱罪了,你当然要好好大公无私地表现表现,我不行,集资的事是我催着书记做的,我不能书记说我没事我就有脸回去老位置坐着。我坐不住,那位置烫屁股。恳请村里还是另找一个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红了脸,包括正明和红伟也一时避开眼去。好一会儿,士根才道:“忠富,这是我不对,害了书记。我请求你能不能看在书记面上把养殖场做好,让书记在里面能够放心。我现在没别的能做,只有拿行动出来,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撑住,等书记出来交给他,别让书记出来看到啥也没了,伤心。这些都是书记的心血啊。等书记出来,我主动退位,作为谢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我本身就是看着书记面子留下来,既然书记被冤枉,我也没必要留着,我倒是要走给那些镇上的人看看,这些个位置有多香,我们多爱呆着,书记又捞多少好处。我也要给村里那些没良心的看看,我忠富哪儿对不起他们,拿个合理的份子还得挨他们骂十八代祖宗。这帮人不穷到底不会知道我们好处,不会知道书记原先多想着他们。正明红伟,你们别学我,你们要是换个地方,没村里那么多投资垫着,你们难赚,到底义气要顾,自己收入也要顾。我随便出去养几只猪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给他们看。”
      红伟犹豫着道:“忠富,可是养殖场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盘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毁了吗?”
      忠富冷笑道:“我没书记好心,我可以跟着书记建起养殖场,也可以亲手毁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别以为做几天苦工拌几把猪食就他娘的有资格对我对书记指手画脚。有些人犯贱,需要血淋淋的教训。”
      士根虽然极端尴尬,可还是劝道:“忠富,你那样痛快是痛快了,可书记回来看到树倒猢狲散,十多年心血变成废墟,他会怎么想。我还是厚着脸皮替书记守住家业,不能让老猢狲他们当权啊。”
      忠富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认死理,以前书记在,我也不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现在书记不在,我倒是要为书记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养殖场,让那些没良心的看看,书记在与不在不一样,让那些没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长你不用劝我,你没书记那威信,我不会服你。哪天你养殖场撑不下去了,你打报告给镇里,翻我十倍收入,再要承认集资公司没罪,可以请我回来。我可以压一万块跟你打赌,养殖场少个我,不到一年必败。你们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与我无关。”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们坐不住,红伟讪讪地道:“忠富,何必呢。我们好歹还是朋友。”
      忠富道:“对,我跟你和正明还是朋友。”
      士根越发没意思,叹息而去。红伟定定地看了忠富会儿,才拉上正明离开。
      但没过多久,红伟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讪讪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这是干吗,你也得顾你收入啊。”
      “这几年挣的钱够做老本,出去后也不开厂,做贸易。我跟那些罗纹钢厂水泥厂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来。不能让那些没良心的看死,他们骂我,我还得挣钱养着他们,我没那么犯贱。”
      忠富感动,伸出双手握住红伟的,道:“我嘴巴坏些,以前也常跟书记闹,可书记的功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集资公司的罪名全是让我们催出来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
      红伟叹道:“忠富,我没你忠心,被你提醒还得想半天。跟书记老同学到现在,这点义气一定要讲。再说,一带两便,我们也不该再呆在村里做义务劳动啦,以后肯定风声更紧,别说集资公司,就是现有的收入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镇里的现在权大得很,看我们钱多还能不动什么念头。走吧,我们又不是不靠着村里就吃不了饭的。”
      忠富道:“我还烦士根,本事没有,小心过头。要不是他不出集资款,要不是他怕这怕那留着证据,书记哪里会有事。让我以后听他的?等太阳西边岀吧。”
      红伟也是抓着忠富的手,再三紧握。两人虽然知道出去后单独创业不易,可多种因素之下,两人还是毅然选择离开。两人都觉得,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起码,书记不在,没人敢横到收回他们的房子,赶出他们的户口。不过都没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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