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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986-2 ...

  •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岀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心说,他这回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很欢迎,有钱了,谁不向往有个女朋友呢?只是回家看了好几个,没一个中意的。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禾妞并不待见。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呗,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涨涨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禾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稳课桌椅了。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的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将钢锯条磨出来的小刀在油石上来回地磨。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意会,儿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总和还多。害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总坐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个个都会。杨速骨朵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有的是机会。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在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你一个人……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点,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不用台风来时担心屋顶吹跑。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沉吟道:“要不,看中个好姑娘,带她一起去东北吧,只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说你也没到结婚年龄。”
      “妈……”杨巡有点不好意思,但见妈很是认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动。在东北城市里,晚上常见男女一对一对儿地挎膀子亲昵地逛街,角落处做儿童不宜的举动,他少年男子,看着不知多羡慕。
      “妈什么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没找到个姑娘一起去,杨速还是跟你走。”
      “不行,杨速不能走。杨速性格闷,性格闷的人不读点书,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闷的人读点书模样白净一点才摆得出去。我们不能毁他。”说到最后,杨巡不知不觉口气露出斩钉截铁的断然。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都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才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的,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两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就消失无踪,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三斤重的红烧蹄胖,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候,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着他发财。小伙子滑头,整个滑头,从头滑到脚。”
      宋运辉笑道:“对,就是滑头,以前常来这儿卖馒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滑头的人,可偏偏初一看还挺实诚。现在做得很好了?我听说他还要从你登峰进两车电线,多大的两车?”
      “带蓬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来赚了多少,都值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昨天那个?看不出啊。愣头愣脑一个挺热情的人呀,哪儿滑头滑脑了。”程开颜也吃惊。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岀。”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一个买登峰电线的,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了点。”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了,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
      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靠着什么国营厂干什么?他今年再挣个几万,劳保医药费都在了,不用在乎国家保障。大哥你说是不是?就像你们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意思,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候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候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五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候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等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杨巡今年初发达,最多是拎些礼物上门走走,吃饭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关上门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过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候,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裹着柔软碧绿滑雪衫的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有双大眼睛,不同于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有别于欢庆队伍的正经严肃,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工作,大约二十左右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晃眼的男子。两个人就那么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她爹叫什么,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非常热衷,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了点,不像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要儿子自己先找戴娇凤接触接触。杨母着实不喜欢这样一个风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儿媳,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他,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最近的那个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到食品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的时候,什么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猜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止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向人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般的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下步。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在两家父母集体的反对声中,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现实,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惘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的旅程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夜晚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待,请老乡们坐两桌,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花边的小窗帘,点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帐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帐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
      杨母见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只能认了这头亲事。她速速去信儿子,信中要求杨巡好好待妻子,不过没忘记寄上避孕药,她在信中说,两人没有登记领证,生出来的孩子没有户口,还得挨罚,非常麻烦。建议等杨巡达到结婚登记年龄领岀结婚证后才可以怀孕。小两口对这事倒是没意见,两人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呢。
      杨巡拐了人家的女儿,很知趣地就在卖出电线存了点钱后,给戴家一下子寄去两千块钱。戴娇凤看着心里很感动,也觉得有面子。戴家虽然来信说何必这么客气,可终究没把两千块钱寄回,算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杨巡算计着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去再运一趟货,戴娇凤想跟着一起走,可考虑到东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杨巡回家火速走后门从小雷家买了预制板材、砖瓦、水泥,又拿钱给杨速叫杨速去买沙子石灰,而杨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杨母能耐得很。等杨巡押着两车电线回东北,房子已经挖好地基。
      回去,杨巡跟戴娇凤一说,又描绘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两层带阁楼新房,戴娇凤很是艳羡,两人一边猜测杨母不知会把哪间房留给他们俩,一边的,戴娇凤心里想着自家那老旧的三间平房,很想要杨巡也出钱把娘家的房子盖上,可她想着那总是杨巡的钱,她父母结婚那么多年还各自藏私房钱呢,她怎好意思才结婚就要杨巡岀这笔大钱。她就没有提起,依然与杨巡过着快乐的日子。
      她不会偷偷昧卖电线的钱,两人是夫妻,怎么好偷拿老公的钱。每个月,杨巡都会从银行帐户里取出一笔钱作为两人的生活费,都交给戴娇凤支配,除了买吃穿用度,总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杨巡看着喜欢不过来。余下的钱她还给杨巡,杨巡却意外地反问交给他干什么,一家的钱她不管谁管。戴娇凤虽然爱打扮,可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们两个不像国营企业工人那样有保障,从来花钱适可而止。每月生活费都有不少节余,她都是把钱存在活期上,积少成多,一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定期存折。杨巡见戴娇凤很会持家,乐得放手。
      老乡总是拿两个人开玩笑,说两人都那么小,凑一起过家家似的。杨巡也不知道别人夫妻怎么生活,他感觉,他和戴娇凤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很满足,戴娇凤什么都好。

      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鲜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自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对刘启明嘲笑的根源在哪里,明白工作场合与工余场合的穿着可能或许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候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刮的夹克衫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被批准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岀。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这也是两人关系如此热络的原因?如果换作是别人运作双轨制,与水书记关系密切,宋运辉还不会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两人同时进厂,一时瑜亮,宋运辉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动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宋运辉不去打扰岳父,看着岳父点燃一枝香烟,瘪着嘴思考。
      过一会儿,程厂长才问:“你说的小杨这种倒爷,他们不需要做帐吗?”
      “对,倒进倒出都是他们一家人,他随便支配他的钱。眼下市场上我们金州产品的价格比计划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这其中的差价,可以让经手人有许多发挥余地。”
      程厂长想了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的,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需不需要开始与水书记保持距离?”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往后,太多人会知道,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看得出。”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盯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不会,怎么会。”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计岳父现在的心情就像他从雷东宝嘴里听说小杨馒头的动静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艳羡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复杂。宋运辉反而对虞山卿的角色并不羡慕,虞山卿触的那禁忌,太过下作,不过,倒也适合虞山卿这个人。只是奇怪,岳父除了不快,作为一厂之副长,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兑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水书记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牵一发而动千机。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一个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后台背景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牺牲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刘总工被放弃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岀,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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