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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983-2 ...

  •   宋运萍急得双手微颤,无法算帐。她坐立不安,时时站到窗户前看他们回来的必经之路,可那条路现在遮满果树,果树上开着粉红粉白的花,就是没大队人马回来,有见一个两个,那还是赶着出去的。她双腿酸软没力气,没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着窗户勉强站着,她现在还哪有心思欣赏满眼的春花。
      忽然,旁边队部办公室有电话铃响,她忙过去打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的门,接起电话,没等电话筒放到耳边,那边霹雳似一声喝,自报家门说是县公安局的,叫雷东宝听电话,宋运萍忙说领导们都不在,问是不是谁闯祸了。那边又问一大帮人去市里干什么,宋运萍不敢隐瞒,将原委说了,公安局那边大叫胡闹,骂这是闯大祸,没说完就重重挂了电话。
      宋运萍更是担心得手足无措,公安局的人都给惊动了,而且都没顾及雷东宝的劳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说胡闹,不知道雷东宝那儿究竟闹成什么样儿,她真想骑上车飞快过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报纸上一直在说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三种人,不知他们会不会把东宝当作三种人之一的□□分子处理呢?宋运萍愁得脸都绿了。
      但没等她走出队部办公室,电话铃又响,这回来电的居然是陈平原县长。陈平原在电话那端大叫胡闹,宋运萍按捺担忧,忙替自己丈夫辩解说电线厂赖帐太无理,今天听说厂长偷偷回来,大家都激动地找上去,雷东宝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陈平原严厉说等雷东宝回来就去县里见他。宋运萍放下电话,揉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事情都闹到县里了,会不会有善终?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农民会不会与电线厂工人打起来?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简直是扶着墙回去会计师,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正胡思乱想着,四宝媳妇冲进来,说有汽车运钢筋来,预制品场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规矩只有大队会计能出面代替去点数。宋运萍不得不硬撑着起来,跟四宝媳妇过去。四宝媳妇极其殷勤,当然,宋运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出门,到处看到笑脸,还不是因为小宝爸,唉,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宋运萍赶着来到预制品场,幸好,场上还有从别个大队招来的临时工,她拿着送货单让人爬上去点数。正确无误后,她让四宝媳妇请司机到场办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挥着临时工们装卸,卸下来的钢筋卷,她还得仔细对照一下挂牌上的数字。这些程序,她以前来这儿看一次就会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预制品场已经鸟枪换炮,装上一架旧龙门吊,装卸再不用像宋运辉在的时候需要动脑筋巧用三脚架和手动葫芦,现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红绿按钮就行。但是那些临时工们平时没有用龙门吊的机会,这种有点技术含量的工种自然是小雷家大队社员的份儿,临时工们不很懂得控制龙门吊的速度,走顺走快了却一个急刹,惯性使得钢筋悬在半空乱晃,吊着钢筋卷的钢丝缆“嘎嘎”作响。
      宋运萍感觉吊着她心脏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响,有不胜负荷之势。她担忧着冲去市里的那人,无时无刻。
      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每个冲向市电线厂的人都这样想,包括雷东宝也这么想。雷东宝还想,欠他们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东宝的脸,这不反了吗?更有老猢狲献计献策,说讨不来钱,就搬他们的设备,搬来设备才能逼他们拿钱来赎,也有人说扣了那狗娘养的厂长,不拿钱还债不放人。所有朴素却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讨债办法都被大家拥护,大家一路奔赴现场,一路讨论得出结论,前车传后车,后车传前车,拉大嗓门传递的讨论异常能说服人,渐渐地,大家打定同样的主意,吼岀同样的声音,挂上同样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赶到市电线厂,已是下午。大伙儿还没下车,就看到紧闭的市电线厂大门内工人们一样的操持着家伙严阵以待,情绪激动不亚于小雷家农民。隔着工人与农民,是穿绿警服的警察,也是严阵以待。老猢狲一见就大喊,他们欠我们钱还有理了,他们还找警察保护咧,活该我们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狲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越乱越兴奋的,这等场合,他如鱼得水,也没法计较这事儿对自己有利无利了,只拍着脑门凭本能做事,而正好,干柴烈火,这点子火星正好点燃看见严峻场面有点犹豫的农民。
      所有的农民都指责痛骂警察包庇恶意赖债。警察说请大家安静理性有话商量,可没人听他们的,因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与农民对骂,对骂的声音掩盖理性。两方的阵营越来越压缩,警察陷于两阵夹心位置难以施展。
      雷东宝也是热了脑袋,因为他看到那个欺骗他的厂长也在紧闭大门内冲他吆喝辱骂,厂长辱骂的话通过工人的口号传递出来,就是骂他傻,自己上当撞枪口。雷东宝打小没受过这样的欺骗,气得头晕脑涨,操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厂长,被雷士根死死抱住,雷士根为人谨慎,提醒雷东宝,千万不能动手,不能伤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违法落人口实。雷东宝哪里肯听,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岀不了心中那口恶气。他这春节以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钱,处处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早别提多少怨愤。他身强力壮,雷士根哪是对手。眼看就要挣脱,又一个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头一看,居然是陈平原县长。
      陈平原的出现让雷东宝稍微收敛,可他依然大力挣扎,一边向陈县长诉说不公。陈平原明确表示,讨债可以,不许械斗,不许闹事。雷东宝说那还有什么办法把钱讨回来,电线厂明显是恶意赖帐,陈平原说他负责联络各部解决。雷士根见此忙大声告诉乡邻,说县长说话了,大家收起锄头,倒退十米。雷东宝虽然不情愿,可在陈平原的催促下,还是回头大声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话不仅声音响亮得多,比雷士根号召力也大得多,大家虽然一样的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让冲进厂里,又不还债,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别想好过。此话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众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这一来,犹如围魏救赵,原本以为守住大门固若金汤以逸待劳的工人在里面急了,电线厂宿舍一造就是几十户,这里面的人几乎大半与新宿舍有关,扒了工厂可以,扒宿舍绝对不可以。见到小雷家人退后,还以为小雷家人赶去扒房了,这下轮到工人叫嚣着要冲出来追打,名为保护家园。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厂大门,不过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从窗户跳出来落单。这时,市里的各级领导也纷纷赶来。赶来的大领导一见陈平原在场,都不约而同冲他大喝一声胡闹,搞得陈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东宝的那只手跟钢箍一般的狠。雷东宝浑然不觉得疼,兀自大声向各级领导解释其中原委,说电线厂骗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钱,这些钱都是要拿来看病养老的,说电线厂按计划生产按计划购销,有多少钱他们厂长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这是存心赖帐整死小雷家。雷东宝说,身边农民们响应,农民们天生的大嗓门震得领导们恍惚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而这惊涛骇浪之中,雷东宝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现场办公帮助解决问题的副市长的声音,副市长说,赖钱问题他主导解决。雷东宝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话,转头指挥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与警察对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为农民们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来消防水管水枪,旋开消防笼头,高压水喷向门外所有人。这下,把在场领导和警察也打火了。
      乱象中,只听“砰砰”两声爆响,别人可以不知道,当兵过的雷东宝却是听得清楚,那是枪响。他这会儿彻头彻尾清楚了,忙顶着水柱冲击,指挥小雷家大队大伙儿回去,立刻回去,谁不回去,他当头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来就听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纷纷退走。依然上窜下跳的老猢狲也挨了他一棍子。领导们也被高压水冲得回撤,跟着小雷家大队众人一齐走,看雷东宝提棍子将众人赶上拖拉机赶着回家。这时,工厂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连忙关了高压水,两下里平静下来。
      浇得透湿的各级领导扯上雷东宝和电线厂厂长,回机关开会。雷东宝想跟雷士根说几句话,做个交待,被气急败坏的陈平原一脚踹进车里,紧跟领导将车开走。雷士根见此连忙踩上自行车赶回家去。
      焦虑的宋运萍一直神思不属,两眼时时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临时工到底是手势不熟练,卸装工作进展缓慢,那个开车来的司机不时跑出来看一眼,嘀咕几句,又被四宝媳妇敷衍着拖回去喝茶。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四宝媳妇也坐不住了,出来抓住宋运萍问男人们会不会出事,会不会跟电线厂的打起来闯大祸。宋运萍安慰四宝媳妇,说公安局和县长都已经来过电话,说明政府会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来。宋运萍说这话安慰四宝媳妇,也安慰自己。可四宝媳妇被她安慰了,她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想着,既然公安局已经知道,应该早早把小雷家的农民们从半路上拦回来,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见有人回来呢?
      这时临时工终于报说装卸结束,宋运萍原地站着让他们回家去,那些人关掉龙门吊上面的电灯,收工回家。里面坐着喝茶的司机见外面灯光一暗,忙跳出来看,问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他得赶着回去找加油站。四宝媳妇嗓门大,回声行了,那司机听了就准备走。宋运萍忙走回去想给司机签字画押,没想到场地上关了灯没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宁没小心,一脚踢到刺棱的钢筋,收脚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钢筋上。四宝媳妇走出一阵没见身后人跟上,回头一看,吓得脸都黄了,忙回来扶起宋运萍,伸手往她全身乱摸,摸了借办公室灯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没血,可眼见着宋运萍却是五官抽紧,满头冷汗。四宝媳妇怕了,叫上送钢筋的司机,将宋运萍送往卫生所。一路没觉得有异,可等到了卫生所,将人从车上抱下来,却见宋运萍下面就像开了闸似的,鲜血如淋。
      卫生所不敢接,值班医生直接跳上大卡车跟着一起去县医院。没想到,半路卡车没油了……
      雷东宝跟着领导们来到市政府,一路感觉心惊肉跳的,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无视这种感觉,又“哼”了一声给自己打气。理亏的是电线厂,不是他们。
      全都湿漉漉地在会议室坐下,都没问清缘由,市长对着雷东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骂雷东宝作为共产党员不循正当途径解决问题,带头组织群众闹事,造成极坏影响。下面食堂端来姜汤,但市长闭嘴前,谁都没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长终于批评结束,雷东宝一口喝下姜茶,大声反驳:“市长,我们农民没文化,心直口快。市电线厂有意赖我们的钱,那些钱都是小雷家老人劳保工资和医疗费,市电线厂已经从年前拖到现在,我们去讨钱的人被赶出来,很快我们就没钱给老人开工资,现在青黄不接,地里也没东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饿。市长,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来了,他们担心没饭吃,他们的钱让电线厂黑心昧了。那狗屁厂长,年前告诉我就是不发工资找银行贷款也要还钱,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见,害我们大队老人天天跑那么远路守着厂子逮他,老人们吃口饭容易吗,他们都穷那么多年了,他们只想吃口饭。”
      陈平原皱眉看着雷东宝不语,市长书记都在,没他说话的份,但心说小雷家一向有闹事的光荣传统,当初前书记组织的清查组就是被那些老人闹得一天都呆不住,谁说这其中没雷东宝的煽风点火,但这帐往后跟他单算,今天怎么说也得保住先进大队的牌子。
      市长骂说没文化就可以闹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为雷东宝说的也是实话,他便开审市电线厂,没钱造什么宿舍,怎么拿来的批文。矛头直指主管单位二轻局。二轻局连忙解释说他们没批电线厂大规模造宿舍,只根据他们现有资金情况批了两百平方的集体宿舍。
      甲方乙方上级下级都在场,事情抽丝剥茧,很快搞清,原来是电线厂闻说要利改税,又不知道会怎么改,便耍小聪明,打小算盘,赶紧将所有两年来扩大企业自主权挣来的计划外利润用掉,盖房子分了。既成事实,以后拿来利润都贴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们没敢找国营建筑公司欠钱,怕被上告,没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这个社队企业更不好惹。
      接下来,轮到市电线厂厂长书记遭殃,还是第一次见□□和市长这么大的官,却是看着湿漉漉的书记市长骂他们。市长是个老干部,特能骂,连二轻局的都挨骂。陈平原看了心中嘘口气,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头上就行。正骂着,有值班人员推门进来,小心说小雷家大队雷书记家人来电话,说他妻子送医院了。雷东宝一听就跳起来,预产期不是今天,今天进医院肯定有问题。他冲上去就凶神恶煞地推着值班人员去电话室。电话那边告诉他,宋运萍早被送去卫生所,可是大队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没人知道该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闹事乘拖拉机的人回来,才由红伟联络到市里值班室。红伟说,士根已经亲自开着拖拉机去卫生所,很快会有消息来。但具体宋运萍出了什么事,没人说得清楚。
      雷东宝心急如焚,虽然被吩咐守着电话等消息,他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里。但没让他等多久,几乎是电话搁下没几分钟,红伟又来电话,红伟这回变了声音,红伟告诉雷东宝,士根从卫生所借电话打来,说宋运萍大出血,被送往县医院。士根正开着拖拉机追去。
      雷东宝晕了,大出血?萍萍本来就缺血,她怎么经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冲出值班室,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撞进会议室,一把抓住陈平原,直着眼睛说他妻子大出血,问陈平原借车子。陈平原趁机向书记市长要求陪雷东宝回去,说雷东宝那样子回去得闯祸。于是陈平原脱了身,与雷东宝一起乘一辆老吉普车飞速赶回县里去。
      宋运萍还是被后面赶来的雷士根的拖拉机送进县医院的。等雷东宝赶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头,白布中间是高高的隆起,那是另一条未见阳光的小生命。整个县医院的人都听到一个男人整夜野兽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门。陈平原一向自诩心肠最有原则,见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诊室陪了一夜。回头,他将此事向市里作了汇报。
      宋运萍一条命,换来雷东宝免受处分。
      宋运辉第二天就接到电话,什么都来不及带,寝室都没回,穿着厂服就往家里赶,半夜才从市火车站走到小雷家,见父母早哭岔了气,软倒在一边,雷东宝红着环眼直挺挺跪在灵床前。宋运辉在灵堂门口站好久,才梦游似的走进去,揭开灵帐看上最后一眼。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似的。
      宋运辉已经在火车上流了一路的泪,想着小姐弟艰苦的过往,想着姐姐一辈子对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细节,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重现,他一路流泪。此刻看见遗容,他再次泪如雨下,回头劈胸揪住雷东宝,哽咽着大声斥问:“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时候你答应我什么?啊?你说话算不算数?”
      雷东宝被宋运辉揪得不得不抬头看上去,他直直看着这个与亡妻长得有点像的小舅子,斩钉截铁说了几个字。但他的嗓门早喊哑了,宋运辉只闻“咝咝”声响,听不清他说什么。宋运辉不知雷东宝搞什么鬼,再问:“你好好说话,你怎么说?”旁边与他在预制品场一起忙碌过的红伟上来抱住宋运辉的手,对宋运辉附耳轻道:“东宝书记嚎了一晚上,现在没法说话了。”宋运辉愣住,却见雷东宝又是嘶声在与他说话,还是没法听清楚。他干脆掏出表袋里的笔给雷东宝,雷东宝取来,在手心重重写上,“我这辈子不娶”,手递到宋运辉眼前时候,笔尖刺穿掌心渗出的血几乎模糊了这六个黑字。
      宋运辉无法再说,他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比他更伤心的人。他只能问抓住他的红伟:“我姐临终说了什么?”
      听问,雷东宝不由垂下头去,还是红伟帮说:“四宝媳妇一直跟着,四宝媳妇说,你姐最后清楚时候一直说,她真不放心走,真担心她走后留下东宝书记一个人怎么办。”
      宋运辉死死盯住雷东宝,眼睛里满是悲愤。
      事后,雷东宝趁一个阴雨天,将宋运萍培育出来的花秧绕土屋种上一圈。夏秋时节,各色鲜花不断地开,不断地结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却已经成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记忆。
      雷东宝彻头彻尾地变了。除了他那晚喊破了之后再也无法霹雳似怒吼霹雳似爆笑的嗓子,还有他的性格。
      宋运辉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头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发呆。寻建祥下班顺路买了饭菜回来,见宋运辉已经在,随意问了一句“吃了吗”,好久没见回答,也没在意,因为宋运辉有时干事情认真了也是两耳不闻的。
      但寻建祥坐下吃饭没多久就觉得不对,这床上躺的那个人怎么眼睛发直呢?他吃上两口饭,才见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运辉这回请假是去奔他姐姐的丧,估计这小子现在还难过着。他没多说,扔下吃一半的饭碗,拿宋运辉的饭碗出去,当然不会去只剩残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门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红烧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钩海米,到小店买一瓶白酒,回寝室硬拖起宋运辉,与他对酌。
      他知道宋运辉只那么点酒量,都不屑买两瓶酒,他将一瓶酒均分两杯,一杯给宋运辉。果然,宋运辉才喝一口,一股火气便腾腾地从肚子直延烧到脑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两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终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热气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细胞复活,眼泪刹不住车地流出来,比喝下去的酒还多。
      “寻建祥,你不知道,我们家……我从小……爸妈双职工,我几乎就是我姐带大的,这辈子我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姐。”
      “我姐从小懂事,爸妈给我们的早点钱有剩,她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盐橄榄,其他都给我买了玻弹子。否则你说我家成份那么差,哪个小朋友肯理我?还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弹子。”
      “我姐最胆小,可碰到谁欺负我,她豁出去时候比谁都胆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见冲过来保护我,她不会打人,她只会护住我,让拳头落在她身上,我都能听见拳头落她背上‘嘭嘭’的声音。啊……好人为什么不长命?”
      寻建祥看着一向镇定的宋运辉两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绪激动地敲着桌子声嘶力竭,不由瞄瞄打开的气窗,忙起身不动声色过去关上。但站在门边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现在正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走廊人来人往。寻建祥想了想,索性找来榔头钉子,将他猪肝红的厚毛毯钉在门上隔音。那边宋运辉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着眼神喋喋不休。
      “我姐鼓励我不要像她那么胆小,鼓励我跟欺负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练打架,可那时候我小,下手没轻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没轻没重的拳脚。寻建祥,你没见过我姐,我姐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可她挨我拳脚时候无怨无悔。”
      “刚上小学时候我还比姐姐矮,我们姐弟一起去河边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贫血,起身时候常站不稳,可她就是不让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担当中画着一条黑线,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线位置,平均分担重量。可每次从河边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绳总是偷偷往姐姐那儿偏移,姐姐总说是水桶绳自己走的,可那时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处走?都是她怕我累着,悄悄把水桶往她自己那边移了。她处处为我着想,为父母分担家务,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连找个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撑腰。可我是那么没良心,我才给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线。寻建祥,你说我是不是东西?”
      寻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运辉抢去,两眼眯成一条线,难得严肃地听宋运辉忏悔。但心中不以为然,心说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运辉这样一个儿子,这小子够是东西了。
      宋运辉只模糊看到寻建祥认真听着,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泪,继续说。“我从小蔫坏,自己打定的主意绝不放弃,一点不考虑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让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游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护我,她只能想办法搓了条细麻绳,一定要我绑在腰上她在岸上牵着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面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劝诱我,又把麻绳染成黑色,说这样在水里别人就看不清了。我还是不肯。我扑腾下水了,自己玩得高兴,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转,眼泪都急岀来,又不敢向爸妈告发,怕爸妈骂我。我姐那时才上小学,你说现在哪个小孩有我姐那么懂事的?他们现在连鸡蛋壳都不会剥。”
      “我家成份差,不是一点点差,而是很差。我初中毕业就没法升高中,我姐难过得什么似的,直说是她占了我读书的名额。所以考大学她也上分数线了,一看公社卡我们,她立刻将名额让给我。我现在真悔,我应该让我姐去读大学,我还小,我再复习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样,她如果读了大学就不会遇上雷东宝那厮,她就不会变本加厉地操心。我早知道雷东宝胆大妄为,我为什么还亲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当时如果反对到底,拿姐弟关系做筹码,我姐一定会退步的,我怎么没反对到底?姐姐这次是被雷东宝的胆大妄为吓死的。我后悔,我后悔……”
      寻建祥没醉,看着宋运辉拍桌打凳,心里一犹豫,将他杯子里的酒倒到宋运辉杯里。一向知道宋运辉话少,闷屁,看今天这情况,能让宋运辉发作出来也是好事。宋运辉不知就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能自拔,看见杯中有酒,拿来就喝。渐渐地,他话少了,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着小碎花的罩衫,梳着两把小扫帚似的辫子,脸上挂着甜苹果般的笑容,嘴里嫩嫩地喊着“小辉,小辉”……
      寻建祥斜着眼看宋运辉喃喃念着“姐姐,姐姐”,脸搁在桌上垂泪,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扭扭鼻子,呼哧几声,对着宋运辉嘀咕,“你以为你现在长大了?你还嫩,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红烧肉一块没吃,我来吃,可惜凉了。”
      寻建祥嘀咕几句,吃几口肉,却忽然看到宋运辉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滑下桌去。寻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活人能如此柔若无骨?他自己试了下,没办法滑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时哭笑不得,起身将软瘫的宋运辉扔上床,指着宋运辉的鼻子道:“以后我当哥的来管你,你这没长毛的屁蛋。”说完花枝乱颤地干笑两声,终是没法真笑,回去摘了门上的毛毯,洗漱睡觉。没精打采的,心说他怎么就没人那么疼他。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还肿,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戴上眼镜,几乎可以湮灭证据。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闹,依稀记得说了什么,又不是全清楚。问还赖床上的寻建祥,寻建祥却只闭着眼睛懒洋洋说要他放心,没旁人听见。宋运辉没追问,下去跑了一圈,又帮寻建祥带来馒头。
      宿醉之后,头开裂似的疼,可宋运辉顾不得了,他得先骑上他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车间,检查两个手下的工作进度,布置任务。然后,他到图书馆翻查资料。照旧的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别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锣打鼓地说。
      图书馆有些书是不让借出来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规定,进阅览室阅读者除了纸笔之外不得携带其他东西,宋运辉在阅览室查阅英语资料,最先不让带字典,遇到疑难词非常麻烦,得整句记录下来带回寝室查了字典领悟。一来二去与阅览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关他是谁谁嫡系的传闻增多,管理员婆娘们网开一面,对他法外开恩。
      但今天进阅览室,又被拦了。来人温柔却又坚决地说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进入阅览室”。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的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张新面孔。在被窗外绿树滤过光线的映衬下,这张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静清丽。宋运辉只觉得心头有个小声音冲他使劲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应答,愣愣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过宋运辉已经放在柜台上的借书证,将牌子换给宋运辉,但见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气,抓起牌子在柜台上敲了几声。宋运辉这才惊悟自己失态,他忙慌张地捡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运辉进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让此人将手里东西带进去,此人还是带进去了。她想去拿回来,可想到此人盯着她看的眼光,她讨厌,怕走过去自讨没趣,只得忍了,等会儿准备告诉师父让师父帮忙去赶此人出去。她无聊间取出宋运辉的借书证看,不认识,是个一车间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听,人更是怪,眼睛肿肿的,像桃花眼。她将那只借书证扔回槽里。
      宋运辉以往都是选择背对着大门的位置,免得受走进走出人流的干扰。今天忍不住对着大门坐,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女孩温婉的侧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现在是抬头看。看来他回家这段时间,图书馆里换了人。这样温婉的侧面,很昙花一现的声音,悄悄弥补他心头刚刚出现的空缺,令他产生丝丝依恋。
      过会儿,女孩的师父来,女孩立刻就向师父告状,说有人带东西进阅览室,她拦都拦不住。她师父一瞧,老熟人,笑说这小宋是规矩人,他要带什么进来就随便他吧。又说想阻也未必阻拦得了,人家急了找水书记开张条子,这儿照旧得放人。老管理员大致向女孩介绍一下宋运辉,女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想起宋运辉刚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隐隐有点不屑。什么大学生,这么没修养。比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大学生虞山卿来,可就差远了。
      老管理员坐了会儿便四处张罗,走到宋运辉身边时候,问了一句:“你姐姐过了?难怪这几天没见你。”说话时候一眼就看出宋运辉眼皮浮肿,哭过的样子,看来是个重情的。
      “是,让阿姨牵挂了。”宋运辉照旧没多说,但拿手中的笔指指女孩,问:“阿姨,新来的管理员?怎么称呼?”
      “啊,小刘,刘总工家小女儿,刚从化验室调来。刚冲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说了。”
      宋运辉忙道:“谢谢阿姨,还正想着跟您说一声呢。如果手上不让带工具,有些书看起来不知所云。”
      “你别谦虚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数不多。这些书,说实话,买的时候胡乱买来,买来就是胡乱放着,不是你帮忙,都还不知道归到哪类,除了你,我也不清楚还有谁看这些书。有几个老高工来看看,翻几页就走,你们一起分来的,我都没见过几个。还是你最认真。”
      宋运辉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实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老管理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就走了。宋运辉又将目光转向小刘,原来是刘总工的女儿,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脱离倒班,也难怪气质清丽,原来是来自书香门第。宋运辉想到刘总工倒是常来阅览室,不知道父女见面是如何景况。但无论如何,他决定等下换牌子时候与小刘说上几句,不为别的,就是听听她说话声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他不想此时像虞山卿一样急巴巴地递上入党申请表明态度,他如果在此时与小刘搭讪,会被视作什么样的表态?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扔到脑后。什么荒唐想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总工居然这个时候来。宋运辉最先没在意,直到感觉身边有人,才抬头一看,见刘总工在看他查阅的资料。他忙起身招呼,顺便看一眼小刘,果然小刘看着这边,小刘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视线,偏过头去不理。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刘总工递过来的纸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型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有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已经性能稳定,国外已经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的国外专业期刊?”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就能看出点花头来。”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跟上,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但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过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这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用的还是□□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刘总工过好一会儿才又道:“一车间所有设备改造我那儿都有记录,下午我让我女儿拿给你作参考。”
      “太好了,谢谢。”宋运辉一听,眼睛都能放出光来。车间档案室里的资料七零八落,去分厂生技科查不如在车间的方便,如果没说出个查什么,人家又不会打开橱门随便他翻。有刘总工的记录,他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刘总工看看他,忽然叹声气:“有时间,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个记录,方便以后查阅。你……你现在这样挺好,年轻人千万别野心勃勃,技术没学好先卷入勾心斗角。我们做技术的,最好是踏踏实实守住书桌,否则别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继续,看来你英语不错。”
      宋运辉起身送走刘总工,虽然刘总工不计他似乎是水书记的人而倾心相待,但他还是不认同刘总工的观点,比如他,如果没有权威的水书记的关照,他能有平稳的书桌吗?此刻,宋运辉似乎对“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层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时分,阅览室清场。宋运辉的字典之类照旧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还得过来一会儿。他到柜台换借书证,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便伸手翻了翻,见是外国小说,简·奥斯汀的《爱玛》。他估计这是小刘在看的书,接了老管理员递来的借书证,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看书。”说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员回答,就急急转身离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小刘在哪里。
      老管理员惊异地看着宋运辉的背影转出门去,忽见小刘关了窗户过来,不由唠叨:“没想到小宋对他刚去世的姐姐这么好,这么大男孩子说起来就会流泪。嗳,没想到。”
      小刘奇道:“他姐姐刚去世?那才多大年纪啊,好可惜,那小宋好像年纪比我还小一点。他眼皮难道是哭肿的?”
      “可不是,我刚刚跟他说话,他眼白都是血丝。他跟我说他姐姐也喜欢看书,喏,指着你的书说的,这一说他眼圈又红了。可怜的,他爸妈还不知多难过。”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师父,您先走,我关门。”小刘看着师父出去,将门锁上。回到家里,她爸将过去的笔记翻出来,让她下午带给宋运辉,又说这小伙子踏实,是个好样的。小刘心里迷糊了,怎么大家都说他好,可他的眼睛……难道他见到她想到他逝去的姐姐了?小刘心软,想到这点,她就不忍心责怪宋运辉失态,想着这小宋还挺可怜,要不是真伤心,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成那样。
      宋运辉回到寝室,见寻建祥头发凌乱,就着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馒头,早见怪不怪,道:“才起床?”
      “废话呗。”寻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会宋运辉的面部表情,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个没完,那就废了。宋运辉如果还想悲戚,他就不管帐了,眼不见为净。
      “不会还没洗脸刷牙吧?”宋运辉有点存心逗他。寻建祥拿眼睛斜睨上来,奇道:“捡到一分钱啦?”
      宋运辉顿时有点羞愧,他现在好像不应该那么娱乐。可又是忍不住要说,“你知不知道刘总工的女儿,小女儿?”
      寻建祥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眼睛长头顶心。怎么,有人给你做媒?哥们这辈子唯一一个要求,你狠命拒绝她,给全金州光棍挣口气。”
      宋运辉一时红了脸:“才见到,白问问。”
      寻建祥一拍桌子,指着宋运辉道:“指望不上你,瞧你这阵势,得让人逗着玩。刘家一窝知识分子,一窝女儿,他家女婿个个像面条,又白又细,风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实打实,还是别凑热闹,听哥们的。你要再让刘家女儿涮了,金州男人脸面都丢光了。”
      宋运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饭去,还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要了。”寻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说什么都得起码苦上一个月才能找乐。”
      宋运辉听了在门口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寻建祥一眼,索性走回来,将门关上,“她除了心高气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寻建祥一脚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着,实事求是地道:“没别的问题,作风正派,没病没灾。”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我等到六月。听你的,起码两个月不找乐。”
      “上帝保佑,刘小妞六月以前找人家嫁了。你要找了那么个妞,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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