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抢粮风波 ...
-
清晨,灾后第三日的清晨。
临时搭建的救灾帐篷。
一种压抑的悲伤的情绪让杨若岩无法安坐,她站在帐篷外的一处高坡上,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阳光又洒满大地,照着这满目的疮痍。
命运从不介意接二连三地打击着你,碧溪,这个原本百年来一直丰饶平静的小地方,物产丰富,守着连绵的玄汉山脉,山上奇珍异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山下溪水围绕,水田如镜,百姓富足。谁知道为什么突遭震灾,在短短几个月后竟再遭劫难呢。她不是悲天悯人的哲人,也不是欲救众生于水火的圣人,她只是曾经谨小慎微,安分守己,以为岁月静好的一个普通人,一个和这些村民感同身受的异乡人。此番经历让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她觉得尼采那狂人说的真对:“对待生命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儿,因为好歹你都会失去它!”
她向天仰首,伸开双臂,本想高唱“沧海一声笑”什么的,纾解一下胸中之郁闷,庆祝自己心理自救初步取得进展。刚要唱歌,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青年走过来,就在她面前不远的一棵树后站定,面对着大树,伸手在腰间摸索……等等,这人是要干嘛?不是吧,自己这站在山岗上刚要唱歌,就有人如此配合也要“唱歌”?好嘛,你要“唱歌”也随你,好歹大哥你也得四处张望下吧?难道说青天白日的,人家就站在您背后几米远的高处,您还瞅不见?不带这样藐视人的呀?
“喂,我说!”杨若岩突然开口大喊,那人一惊之下把头猛地转过来,直直看向声音的来处,发现了杨若岩,顿时又惊又气地表情。杨若岩瞪着他义正词严地数说:“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看不见我在这上面吗?你办“私事”非得在人家眼前!”
那人气得脸涨红,估计是被杨若岩这一嗓子吓得尿了一半就暂停了,且看他刚才跺脚的样子,八成是尿湿了鞋。
“你这小子!我——”他刚想骂人,发现这高坡上站的是杨先生,顿时泄了气。村上的人淳朴,原本古风尚存,对识文断字的先生十分尊重,更何况这个杨先生现在成了全村的救命恩人,其光荣事迹口口相传,无人不晓。他骂谁也不敢骂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啊!虽然如此崇拜感激这位先生,但他着实不明白同是男性,自己就算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了一下,又有什么打紧?只得自认倒霉,腹诽着:“读书多的人就是讲究多,难相与啊!”此人灰溜溜地窜出去,不敢再来。
他走了,杨若岩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没心情再闲呆着了,她要有所作为。
一会儿工夫,该教书先生兼抗震救灾委员会骨干会员杨若岩,风风火火地领着村中好几个青年男子来到一片树林里,指挥这些人开始在地上刨坑,她试图也上去刨几下,可是看看那几个大手粗脚的汉子,再看看自己——拉倒吧,自己还是动口不动手比较好。术业有专攻嘛,自己还是别给他们添乱了,又没有记者拍照,第二天也上不了电视,何必作秀呢?
杨若岩指挥他们在地上刨完大坑,又指挥众人找来树枝毡子等物搭在上面,捣鼓了半天,群策群力,终于完成一件。她满意地从里面钻出来,让那些男人去别处再接着如法炮制。
静宇和身边几个人穿着常服走到这里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那夜,满身泥污半死不活的女人,把他最心爱的战马马毛拔秃了一块的女人,拒绝了他让人给安排的营帐,执意回到灾民聚集,拥挤不堪的帐篷。这个女人现在又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静宇身边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杨若岩的杰作问道。杨若岩刚要回答,转身看到这几个人的面孔陌生,愣了愣。她向来对人脸印象不深,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虽然和静宇将军在那夜近距离接触过,雨水泥泞中怎么能看清,再说当时也根本顾不上看他。
她没开口,有人忙着回答,许是看见这几人容貌气质不同寻常,八成是军中或衙门里管事的前来查视,于是大家表情都怯怯的,透着些乡愿气。
杨若岩只笑了笑,一笑间,脸颊的笑涡浮现,眼波流转,没有说话,却和众人的气场大相径庭,既不是寻常女子惯有的娇羞扭捏,也不是二愣子似的那种无知无畏。那是一种比男子明媚比寻常女子又硬朗的气度。眯着眼看人的少年把眼睛睁大了,视线投在她的身上,有些玩味地盯了一会儿,杨若岩发现这少年生得其实很是俊秀,只是眉宇间有着一种傲气,他盯了自己一会儿,又恢复了之前眯眼斜睨的样子。这几人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静宇,但是杨若岩没有对这个帅男脸红心跳,原因很简单,这个帅男太冷了,一张扑克脸,搞得杨若岩想发花痴都不行。
“这是我们村的恩人……”有人见到外人就开始介绍杨若岩的光荣事迹,杨若岩对这个“恩人”的新职称很不习惯,脸有点儿微红,急忙想打断:
“什么恩人,不过是敲了几下钟……”她咕哝着转身走开,听见身后叽叽喳喳给人家介绍她的人仿佛更多了。
“几位公子定是识得军中长官的吧?”有人恳切谦卑地说。
“在下不才,倒是与静将军有些交情。”带着磁性的好听的男子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她忍不住看过去,刚才没注意到这个人,她看到了一张不甚美好的脸,那男子面色发暗,一脸痘疤,看得人大失所望。好吧,以貌取人很肤浅,但是,可是,然而 ……
可惜这人的声音如此好听,看身材——其实也属一流,哪知……好在即便天意弄人,给了他这么一张的脸,但是他站在那几人中,虽貌最丑气场却似不输,更何况还有着这么好听的声音。杨若岩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几个好事的村民听得他说与静宇有交情,更是激动。
“哎呦,那您几位可得帮我们捎句话。这次除了我们杨先生,还多亏有静将军,静将军派人来救咱们,还给咱们搭帐篷,送吃的……咳咳,真是爱民如子,我朝得此将军定能社稷得保啊!我们日后定立生祠为将军祈福!”这人说得把自己都打动了,抬袖似要拭泪。
静宇面上微露尴尬之色,那貌丑的男子却神色不变,点头应承,似乎也甚赞同。杨若岩听这些人废话,没一句实在有用的,实在是听不下去。心中想着,真是不觉悟!这将军士兵还不是靠大家交赋税养活的,没有纳税人,他们喝西北风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纳税人有难,他们不该管?不该救?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翻了个白眼,杨若岩忍不住上前说道:“各位如果真的见到上级长官,拜托请他们给这里的百姓发放一些救灾的衣物和药品吧。百姓现在居住条件差,极有可能发生灾后的疫病。尤其是保护好水源,百姓不能再随地大小便。如果强制要求村民全都来茅厕方便,这样粪便就可以集中处理,就安全多了。”
杨若岩说完,那疤脸男人微微笑了笑,和前面青袍的冷脸男子对视了一眼,说道:“杨先生高见,在下定当把话传到。”话不多,但是听起来很让人温暖心安。杨若岩再次认真看了他一眼,虽然还是痘疤脸,觉得似乎也不是那般难看。
最先问话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众人渐渐散去之后,他忍不住对静宇笑道:“静将军久驻碧溪一带,不仅战功赫赫,还爱民如子,真不愧为我朝名将之后啊!”
“不过是恰好赶上,举手之劳。”静宇似乎并未察觉那人的玩笑语气,表情一直很严肃。
“三哥,我去趟茅厕。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这人没等那身后的“三哥”回答,就挤出人群,不知道溜哪里去了。
被他称作“三哥”的,正是那个痘疤脸男人,静宇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那人却一笑说道:“不用管他,他是发现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了。让他去吧,他自己认路,玩够了自己能回去。”
静宇微怔,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一路行过,继续查看灾民灾后重建的情况。
杨若岩没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一条“尾巴”,有一个人在她身后跟着,不远不近,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她。她忙着自己的事,跑来跑去的,好半天才安静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画着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突然从背后转出一人,开口问她,吓了她一跳。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低头忙起来。受了冷遇的男子毫不在意,饶有兴致地看她拿着笔在一块木板上画着什么。
“杨先生这是画的什么人物啊?”他客气起来。杨若岩抬头看看他,孺子可教也。
“自己看!”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茅房的门口。这男子倒也听话,走过去看了一会儿,茅房一分为二,一边开一个小门。一边门口挂着一个木板,和这杨先生手中的一样大,上面画这个美女,舞袖飞举,婀娜多姿。再看杨若岩手中正创作的作品:一个熊一样的人形,两腿弯着骑马蹲裆式,双臂上举呈投降状,臂上鼓出块块圆形肌肉。
“哈哈哈,”他忍不住笑起来。叹道:“你这茅房牌子画得不错!”
那是当然,杨若岩用这样的眼神回答了他。
杨若岩画完了她创作的厕所门牌,端详了一会儿跑到茅房门口挂上去。身后的尾巴执着地跟着:“喂,歪了歪了!对,左边高了。”这人很热心地指挥着她。
半个时辰过去了,杨若岩的身后始终执着地跟着这条“尾巴”,忽而远忽而近,不远不近,不紧不慢……杨若岩终于忍不住开口撵人了:“喂,我说——”
“有什么吩咐?”那人笑眯眯地凑上来。
“我说,你是哪家孩子?你家大人呢?你走失了?”
那人顿时一脸黑线。杨若岩不管他的表情,接着道:“你别跟着我行吗?你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我很不自在,懂吗?”她一脸真诚。说完扭头就跑,丢下这个被伤了自尊的大男孩。
第二日清晨,杨若岩从残梦中挣扎醒来,听见外面吵嚷声大,奇怪地问身边的阿牛姐姐,“小蝶,外面怎么啦?”小蝶带着半喜半忧的神情回答:“杨先生,外面是在分发朝廷送来的粮食和衣物……”
“好啊!”杨若岩高兴地跳起来,“那你怎么不去领?”
“阿牛去了,”她略带忧愁地说,“咱们怎么能挤得进去,抢得到呢!也不知道阿牛行不行?”
“啥?还得自己抢呐?”杨若岩一脸不满的样子。她几步跑到帐外,看到的果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抢夺场面,高大魁梧的男子几进几出,肩扛手提,满面喜气。弱质妇孺,哀叫连连,跺脚叹息。发放物资的几个官差扯着嗓子怒骂着,可也阻止不了个别人的行为。杨若岩怒了,突然上前把人用力往两边推,众人以为她要挤入战团,分一杯羹,不满地用力挤她,有人踩了她的脚,有人用胳膊毁了她的发髻,小团团的发髻歪在了一边。岂有此理!她再挤!“彭!”有壮汉一只大手把她抡倒在地;她还挤,又一猛男臀部用力一撞,登时她又被坐倒在地。老人孩子也有被踩到,起也起不来的。
她大声对发放物资的官差喊:“停,别发了!再发就出人命了!”
她尖利地喊声顿时淹没在人群里,不行,这样不行!她心里又急又怒。
运来的粮食全都堆在一起,显然负责这趟任务的官差没有想到局面的混乱,他们也停止了发放,拦在疯狂的人们前面,但是那些抢急了眼的人们不停向前推搡,单个人大概还不敢如此,人都是少有“孤勇”而有“群胆”的,一圈人都乱挤,每个人都干得很卖力。
“全都停下来!”慌乱中忽然听到一声大叫。众人一回头,惊住了!
杨若岩站在一块高高的巨石上,手里竟然拿着一只火把,熊熊燃烧的火把,脚下还有一桶黑乎乎的煤油。干吗?众人一时惊诧不解,抢不到东西要自焚?杨若岩当然不是要自焚,她衣袂飘飘,手举火把的样子简直是盗版“自由女神像”,就差那头上那顶皇冠了。这自由女神东方版的杨若岩把大家都雷住了,她松了一口气。
“别再抢了!你们要是再抢,我就一把火把这些东西全都烧掉!”她用极其坚定勇毅的眼神和语气大声说道,“灾难并不可怕,恐慌混乱才是最可怕的!你们看看,被你们挤倒挤伤的老人和孩子,你们听不到他们的哭喊和哀求吗?我们大家只有团结起来,互相照顾,才可能重新过上好的日子。如果是今天这个样子,就算你多搬走两袋粮食,又能够你吃多久!朝廷如果知道你们抢粮闹事,致使老弱妇孺受伤挨饿,妨碍我朝圣君泽被万物,施恩百姓的举措,大抵要追究到底,想来你也多活不了几日!到时性命不保不说,还落得身败名裂,在祖祖辈辈、伯叔长辈面前无颜以对,死后也难免被人指指戳戳,害得家人也在父老面前抬不起头,给你上坟都不敢走大路!……”
不远处静宇和昨日几个同行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他们就在杨若岩的近旁,诧异地聆听着她慷慨激昂的演说,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表情由惊讶到崩溃:“三哥,这人真是人才呀,怎么就生生把这些活蹦乱跳的人给说到坟墓里去了!她再说下去怕是要挖人祖坟了!”白衫男子微微噙一抹笑意,拍拍这少年,示意他安静。
自由女神杨若岩终于完成了她的诛心之论。众人被她说得脖子伸长,嘴巴大张,眼神呆愣。抢粮积极分子们更是面如死灰。终于有人弱弱地反抗了一下:“你是谁?你别,别吓唬人!”
“他说的没错,并非危言耸听。”
静宇身后的白衫男子突然开口,众人又是一惊,呆愣间,只见粮堆之上出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手里当真提了一桶黑乎乎的东西,一晃一晃地。众人惊呼。那少年却只把眼光投向杨若岩,朝她一笑:“来吧,我接应你。你点火,我帮你泼油,你看如何?”杨若岩定睛一看,竟是昨天那条“尾巴”,这家伙又来了!啥时候自己的纵火工具跑到他的手里去了?正待反应,忽听见旁边有人呵斥:“宣弟,下来!不要胡闹!这是朝廷的救灾粮,任何人毁损一丝一毫,都是死罪!我朝法令对非常时期的盗抢事件一向是罪加一等,
从严查办!”
这话是说给那少年听的,当然也是说给众民听的。
众人开始在底下窃窃私语,有不少人昨日见到过这几人,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一看他们的穿戴也知不是寻常人,更何况眼前说话的白衫男子谈吐从容,虽面容普通,却有一种让人对他凝神注目的吸引力。杨若岩也忘记了思考是不是该和粮堆上的那位里应外合,放一把大火,她只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和身边的静宇对视了一眼,静宇缓步走到几个官差面前,拿出一样物什让那官差看了看,低声和一个年长的又说了几句,那官差一脸唯唯诺诺的神情。
“灾民听了!今日暂停发粮,明日辰时再宣布发放办法,限今日酉时之前,归还抢走的粮食,如有私藏者,上报州府,定治其重罪!”官差厉色向众人宣布事情处理结果,远远地来了不少军中士卒,都是静宇的手下,静宇示意他们拦在粮堆前面,士卒领命行动,顿时刀矛在手,怒目而视。先前挤在前面的几个没眼色的蠢汉,还拽着袋子角儿,舍不得丢手。有个头领模样的人上前,抬脚一顿乱踏,只见那几个壮汉,立即哭爹喊娘,捂□□的捂□□,捂眼睛的捂眼睛。哀嚎声惨叫声不绝。杨若岩深感这些当兵的下手狠戾,可一想到先时这几人踩踏妇孺恃强凌弱的模样,心理也只百转千回地叹了一声:哥哥呀,活该!
一时间,众人慌忙四散,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暂且不说。粮堆上站着的那位手提煤油的少年却是一脸不满,看着前面的人都不看他了,顿时泄了气,“喂,怎么都走了!好没意思!”
杨若岩看了他一眼,想偷偷从石头上下来,混在人群里脚底抹油。周围人没有注意她,她暗自庆幸。从石头上下来,把火把往地上一戳,火星四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用脚使劲儿踩了几下,正欲开溜,弯下腰的瞬间,衣带被什么东西挂住,她伸手在背后一拽,没想到竟没拽动!回头一看惊怒中只见还是那个少年:“你干嘛?”杨若岩大叫。
那少年露出无敌的天真笑容,嘴里却不满地说道:“我帮了你忙,给你助拳,难道你不打个招呼就走?”杨若岩对这个家伙当真无语了,谁要你来帮忙放火了?姐姐是以德服人的好不好?放火之说不过是吓唬人的,哪知这家伙当真提着油桶就上,有这么帮忙的吗?
杨若岩看了看身边,百姓都各自走散,只剩自己和不远处的静宇几人,想到刚才确实情况紧急,要不是这些人及时出现,自己人单力薄,不一定能制止这些壮汉,确实是应该感谢。她理了理衣衫,摸摸头上的包包头,换了一种表情,拱拱手:“多谢!多谢!”
那少年笑了:“好说好说!杨先生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府上小坐呀?”
“不不不,”杨若岩急忙拒绝,“不敢叨扰,不敢叨扰!”
“杨先生刚才受惊了,还是到府上喝杯浊酒压压惊吧?”
“不了,不了,在下酒精过敏。恕不奉陪!”
少年正欲再说,白衫男子已对他皱起眉头,轻叱道:“宣弟,你再胡闹,明日就带你回家。”
杨若岩一听到“回家”二字,眼波一转,似有所动。她摸了摸衣领内脖颈上挂着的坠子,神情复杂,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她转身离开,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背后有两道目光有意无意地停在她的背后。目光的主人一为白衫男子,另一人是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