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6 春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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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倒也可以作罢……只要，向我下跪便可……”如斯似曾相识的熟悉话语——不正是我选秀那一天在夏月菁身上所遭受的奇耻大辱？
这样的我，落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口蜜腹剑，蛇蝎人心？只觉得我的心全被仇恨掩埋了吧，可那又怎么样，我已经习惯了不被别人所接受，习惯了别人的眼光。那是一种极其蔑视而冰冷的目光，好像深冬春初里未曾融化的冰棱碎片，一下下闪耀的锋芒，刺痛人心。
只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痛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这样无礼！”只听一阵疾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是匹上好的黑发宝马。马背上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手执长鞭，正朝这里驾来。远远地看不清他容貌，只知是何其风姿俊逸星神朗朗。
因为逆光，他身上被风吹起的浅月色长袍好像被镀了一层光晕，衣摆透过丝丝日光，整个人似笼罩在碎金浮凸中，完美无瑕，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不忍心去沾染了丝毫。几乎是一瞬间风吹过，几朵桃花瓣春深飘零落地，乱花渐欲迷人眼，也迷了我的心。
那样美，如同芳菲的一场梦境。
那样熟悉的白袍……刹那间我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五年前那次相遇，也是桃花初放的季节。一样栩栩似仙的男子，一样的白衣胜雪，甚至连那桃花的清香都不曾变过。变了的，只有我的心，比从前更隐忍更坚硬，更懂得把伤痛深深地藏起来，不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
只见那男子轻轻跳下马背，将手中朱红色的马鞭随手一挥，叫身后的小厮牵了马去一旁等候，自己径直朝这边来。他的面容无悲无喜，波澜不兴，显出修养极佳的大家风范，如斯飒爽，一看便知并非凡夫俗子，匹夫草民。
我不由得看得痴了。正欲说话间，见萧姨娘也被窗外声响惊动朝我走来，便止住了口，双手不住的绞着香绢，掩饰着自己的慌张。直听见自己心跳那样急促，仿佛战鼓擂擂不住的作响，脑子里嘤嘤嗡嗡似有小虫乱舞，迷失了自己的理智。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咬咬唇，定了神来努力想要恢复自己的心志。我明白此刻我已经是天子妃嫔，且只差一道圣旨的事。不管位分低微或是尊贵，今后得宠与否，此生此世的命数却已是定下了的。而他，无论是何许人氏，与我都是毫无半分可能。
安陵容，亏你从小听惯了人世间的冷嘲热讽和虚言假语，原来面对情，到底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然而，情这个字，或许真的是一个万丈深渊，对天下女子而言，哪怕知道那是深不见底的牢笼，也心甘情愿的跳入。天下，有几人能逃得过这命运呢？曾说要封心戒情，若得福分入宫为妃，只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得以在风起云涌的后宫中存活，至于得宠，莅临妃位，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算来如今却是惊鸿一瞥定乾坤，到底落入了痴傻，到底……重蹈了娘的覆辙。
“这算是什么事？莫非京城的县丞都是白摆着牌匾的么？”那男子肃了肃神色，淡淡道。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似晨曦般暖人心怀，却也如一潭深湖般淡漠清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像，让我几乎生出了重逢的错觉。我这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仪容。
待他抬头时，我几乎是一下子怔在原地——
这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有那么相似的眼睛吗？
那是怎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好像冬日夜晚里天幕上最亮眼的寒星，闪烁着清凌凌的锋芒，时而又如五年前初遇他的那丹露湖，温润，广阔，仿佛能容得下一切喜怒哀乐。本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但却能将所有不理智的棱角隐藏在温润的外表下。唯有我，当再看见这双熟悉的眼睛时，还是当年那样手足无措，心里如小鹿乱撞。
远看似凌风瑟瑟，近看如出雾破晓，世间所有美好，凝结于他一身。只叹风萧萧兮易水寒，莫过如此吧……
会是他吗？可是心里分明明白，怎么可能呢……你让我五年后来京城找你，然而京城这样大，我连你的容貌都不能清晰的记起了。记忆里清楚如昔的，唯有这双眼睛。
思绪纠缠，却难以言语，噙些微苦涩的笑意暗自叹息，这样的心思，又能告与谁呢，又配告与谁呢。这样晦涩的一份情分，若被旁人知道了，也是杀头的大罪吧。原来当年那样一眼，就已经倾注了无限倾心。即便是如今，看到了相似的人，还会一样倾注奢望。
是你吗？只是记忆里的他，并没有这样淡漠，还是如江南的烟雨，温润的。即便是些许的清冷，也能让心里浸生暖意。可是面前这个人，眼里没有爱恨，没有喜怒，只有不变的平静，找不出一丝丝的情绪。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回过头来看那富家公子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反而愈加蛮横，“你是谁，敢这么跟本公子说话，信不信本公子叫家父来，让你在京城永无出头之地。”那嘴脸不仅无礼，更可笑之极。
白衣男子怒极反笑，一口贝齿映照着阳光下他完美的侧容，仿佛一场山水画中最绚丽的景色，而他的话语却不留一点温度，“可笑如今京城还有这样的人，即便以你家世扳倒了我又怎么样？若没有那家底，你又算什么，又是谁让谁永无出之地呢？你若真注重自己的家世，就不该到来香楼来，来了也该放礼仪些，怎地对姑娘家这样嚣张跋扈，算什么本事？如今给自家蒙羞，倒也不提家世那码子事了。”
一番话说得旁边忿忿不平的百姓们都暗自交好起来。那富家公子面色涨红，想要恶狠狠说几句话来反驳，奈何自身资质蠢笨连话都说不清楚，又怎能说过他去，站在原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煞是好笑，只一个劲儿的嘟囔着“让我家父来治了你”。
“不怕告诉你，若要上门来讨伐悉听尊便——我是京城甄家的长子甄珩，家父，是吏部侍郎甄远道。”男子微微笑了，仿佛胜券在握，全然不怕。
果不其然，那男子听了这话，气势马上消退了大半。京城的甄家谁人不知，吏部侍郎在朝廷里虽算不得什么特别显赫的大官，但全然把握着人力大半命脉，是个名副其实的官爵。更何况，商为社会底层，怎能与官宦子弟相比。这样一想，他便甩甩手，气鼓鼓的拉着小厮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甄珩一眼，一个使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叫做顾佳仪的少女猛地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这样的破鞋不知道叫多少男人用了多少回，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岂不才是最大的笑话！”纨绔子弟丢下这样一句话犹嫌不足，到底悻悻地离开了。
顾佳仪闻言，娇弱如细柳的身姿一震，如同被一个霹雳打中，就那么倚在原地，瑟瑟发抖，发髻散落，朱钗凌乱，望之令人心生怜意。她低着头，细密柔软的发丝遮盖了那娇小的脸庞，却无法遮盖住她的尴尬和被践踏的自尊。
我心生不忍，却无能为力。这样的身世，又怎会是她所想。若人生本可以选择，谁人希望贫苦卑微，寒酸一世呢？然而日子就是要过下去，再苦再难，只要有一分希望，宁愿飞蛾扑火，也要苟活下去。
“佳仪姑娘……”甄珩走下马，伸出手掌向着顾佳仪，轻轻扶她起来，声音温暖低沉好似早春二月里的稀薄阳光，让人可望而不可即，却那么想去接近，“起来吧。”
顾佳仪愣了一愣，颤抖着起身，却仍不愿意面对众人，逃一样的跑进了来香楼，再也不见人影。甄珩微微的叹息，仿佛明白她的自尊已经到了可以被凌虐的底线，也无意多说什么，只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又叫身旁的小厮拿了马车里备用的几串铜钱来，递给那鸨母，“玉四娘，这是我一点心意。”
“哎，别……”玉四娘过意不去，忙推脱，“其实来香楼也不缺这几串铜钱，可要有这样的富家爷要找事……小的掏了家底也不够避事的啊……唉，这世道……”她带了一抹恻然的眼波流转，看向来香楼顶端的那小别院——是给顾佳仪专门修葺的，“佳仪——是个好姑娘，从我刚把她领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可这个京城啊，这个天下……岂是好人，就能有出路的？”
甄珩不语，半晌回道，“若没有出路，只能自寻出路了。这几串铜钱不为别的，就把来香楼好好翻新一遍也好。”说着又拿来一瓶白玉膏，“佳仪姑娘被挫伤，不如拿这药膏来擦擦，或许好的快些。”
一来二去，众人都散了，街道清静了些，我也无意再逗留，只看着甄珩又把马儿拴上客栈门前的木柱，不知他要作何，只一心一意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都美如画。
“掌柜的，请问安小主可在贵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一瞬间简直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连转头，也不敢看一眼。
“在的，在的。”掌柜的见他身着不凡，风姿卓逸，早已心生敬意，请了进来，朝我道，“这位便是安小主。”
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看着甄珩转头来，微微笑道——
“安小主——我是甄珩，甄嬛的兄长。”
空气中有淡淡的桃花香，也许，也是我的幻觉吧。然而这一刻，哪怕是梦，我也愿沉浸其中，再不醒来。
那年我曾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安府里浮沉煎熬，忍受着永无尽头的嘲讽和戏弄，然后配个草民，再重蹈娘的覆辙，被夫君所厌弃，抛弃，在漫漫的天地间，卑贱得像最不齿的一片尘埃。
如今我亦曾想接下来的半生，也不过那样了，入了宫，屈居低位也好，濒临高位也好，总不过侍奉着一个自己不爱也不恨的男人，与其他女子争来斗去，一生一世，直到死去。
然而五年前的那一天，他的出现，好像一个华丽得不真实却又恍惚得不堪一击的虚影。五年后的这一日，我好像看见记忆里和面前的两个身影渐渐重叠，如梦如幻，似是而非。
一眼万年。
我的生命，我鲜活的心，从这一刻，才真正苏醒。所以无怨，所以无悔，身体轻盈的好像要飞起来。原来，上天虽欠我太多，但有那个他，有脑海里赖以生存的那个幻影，再多的再多，都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我生命里真正的色彩往往来的不早也不晚，在我最黯淡的那一瞬间闯入视线，然后留给我一个惊喜的回忆。只是与此同时而来的，也是残酷的现实——
这一切，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属于我。
我笑了，面颊有水迹凉凉的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06 春遇（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