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思量·愧如沙华》小黑莓

1、 醉卧思量·愧如沙华

　　我是一只狼，卧在三途河畔，醉在曼珠沙华里。

　　我是一只狼，一直吃人未果反被砍死的狼。

　　是的，我是蒲松龄笔下那两只狡猾的狼之一。和我一道被砍死的那只狼已经进入轮回，而我固执地停留在这里，在这三生石畔，等待着那三个瘦弱的身影。

　　而如今三百年已过，我依旧没等到那三个身影。闭眼，三百多年前的往事从记忆的湖泊里渐渐浮现。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个月夜，冷到连月光都觉得凉。我与另一只狼走在堆积着积雪的林间小道上。那只狼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刺目惊心。他说我可以叫他“刀疤”。我与刀疤走在这幽静的密林中，只有两只狼在雪地上踱步的沙沙声。夜，寂静得可怕。我很饿，很冷，我必须去猎食，我有着非去不可的理由。

　　突然，有个人打破了这个寂静。

　　那是一个略胖的中年男人，背着个担子。后脑上的辫子有点干枯凌乱，就算是在这寒冬，身上也只裹了几件薄衫。

　　我认得他，他是附近的村民，是个屠夫，每天都要到城里去卖肉。家里有个孩子以及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妻子在生下孩子后便撒手人寰。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还要照顾老母亲，是个不容易的人。

　　他口中哈着热气，一路小跑前进，寒风吹鼓他单薄的衣衫，疲惫的眼睛里却写满归家的热切。

　　我准备离开，狼一般不去猎捕人类，至少我不会，苦命人何必为难苦命人。但身旁的“刀疤”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伸出一只前脚挡住我的去路，目光如炬。

　　“我们去猎捕他！”

　　我垂首，摇摇头。我们怎么与一个屠户为敌？绕开他，我准备离去。

　　“如今这么晚了，你还能保证你找得到食物？就算你等得起，他们等得起吗？”他见我欲走，反问道。我不出声，一阵寂静，我转身，向屠夫走去。

　　是的，我等不起。

　　我们一路尾随屠夫，他显然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他的步伐开始加快，时不时望向我们，眼中归家的热切化作对我们散发着幽光的双眼的恐惧。

　　他开始向我们投骨头，我咬到一块骨头，准备不再追赶时，刀疤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他说：“他们等得起吗？”我黯然，在刀疤咬到骨头时，我又再一次跟上。很快，屠夫的骨头扔完了，恐惧攀上他略胖的脸颊，而我身旁的刀疤眼神似火，他舔舔舌尖，，似乎宣告着，屠夫已经是他的盘中餐。

　　我能感觉到屠夫的恐惧，我甚至能看到衣衫单薄的他在大冷天冒起的汗。他东张西望，甚至双手合十于胸前，望着深邃的天空喃喃自语，那是祈求，是他的恐惧在我们面前毫无保留的展示。

　　我又一次垂首，低声“呜呜”，不知为何，我感到愧疚。

　　突然，屠夫看见了一个麦场，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中重燃希望的火苗。非常奇怪，我竟替他感到一丝高兴，我一定是饿疯了，我想。

　　屠夫快速奔向了麦场，跑到一柴草堆旁，放下背上的担子，从中抽出一把屠刀。月光为屠刀镀上银色的光芒，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映出屠夫那双说不清意味的眼睛。

　　屠夫，他背倚着草堆，手握着屠刀，现在他有资本，也开始有勇气与我们抗争！于是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惟有风声呼啸，撩起他略乱的枯发和我们乌黑油亮的毛发。

　　旁边的刀疤实在不能忍受这种僵持的局面，他露出他的尖牙，瞳孔仿佛可以迸射出愤怒的火花。他朝我递了个眼色，我点点头，径直走开。

　　我知道，屠夫一定以为我离开了，可我不过是绕到了柴草堆后面。是的，我要从其中打洞，以此来攻击屠夫的后背，那样，他就在劫难逃，插翅也难飞。我就要猎捕成功了，本应兴奋，可我总觉得有一股酸楚，在胸腔酝酿。

　　我用前爪奋力打洞，既要速度快，又不能让屠夫发现。我知道此时，刀疤正在坐在屠夫的前面，迷惑屠夫。我的速度渐渐满了下来，不知怎么，我在犹豫，我甚至在怀疑我自己——我为难着一个苦命的人，同我一样。而寒夜里我有厚厚的皮毛保暖，他没有。苦命的人。

　　突然地，一声撕心裂肺的狼嚎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惊醒，想要逃，可就在几次眨眼的片刻，一阵剧痛从腿部传来，使我差点昏厥。我知道，是屠夫的刀，给我的疼痛。接着，又是连续好几刀，刀刀狠准绝，一刀刀痛得像要把我生生撕裂。或许当时，上天有那么丝垂怜我，我的意识停留了很久，即使那时我的血已染红大片稻草。

　　我没有想这一生我看过多少美景，这一生吃过多少美味，只有三个瘦弱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散不去。

　　那是在一个小山洞中，三只饥肠辘辘的小狼，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啊！

　　我知道，狼不应与人类为敌，可是我实在是走途无路了！天色渐晚，我找不到任何食物，我可以忍得，也可以饿得，但是我不允许我的孩子们饿着，他们也不能再饿着。像刀疤狼说的，他们，等不得。我，等不起。

　　我想，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母亲，没能给他们安逸的生活，连顿饱饭都不能给他们。而如今，我又要先行一步，这世上他们便再没了母亲。我不能教他们如何生存，我不能教他们怎样做狼，我不能陪他们一起成长，我不能履行一名母亲的职责！弥留之际，我仿佛听见山洞里，我的孩子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唤着“妈妈，妈妈！”可惜，我不能再回应。

　　血流尽，泪流尽，夹杂着愧疚与辛酸。

　　闭眼，朦胧中，我穿过迷雾，睁眼，便是在这三途河畔。

　　……

　　思绪回到现在，我睁眼，望见的仍是一片像燃烧着一般的曼珠沙华。

　　忽然地，我看见三个灰色的，瘦弱的身影，陌生而又熟悉。他们渐渐走进，模糊的脸逐渐清晰，我定眼一瞧——

　　霎时间，泪流了满面。

　　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没错，是我的孩子！我站起身来，三百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兴奋，我奔向他们，他们也朝我奔来。他们扑进我的怀中，我抱着他们，在曼珠沙华里打了几个滚。我用头轻抵他们的肚子，轻轻咬了咬他们的耳朵。

　　我将他们揽进自己的怀中，一言不发，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与欢乐。

　　我带着他们趟过三途河水，在朦胧的雾气中，意识逐渐模糊，我知道我进入了新的轮回。

　　听三生石畔的小仙君们说，一起进入轮回来生仍有缘。我相信来生我跟我的孩子依旧有缘。怀着这样美好的念想，我幸福地闭上了眼。

　　再一次睁眼，我望见的不是一片新的天空，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曼珠沙华。

　　原来，不过是梦一场。

　　泪水滑落，滴在曼珠沙华上，红得滴血。

　　我是一匹狼，蒲松龄笔下邪恶狡猾的一匹狼。

　　一匹卧在三途河畔，醉在曼珠沙华里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