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何处是归程（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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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交楼的老板一路目送潇潇洒洒的景大爷出了门，他是不知跡部此时已一扫前两日的憋气郁郁，火气撒出来如今简直是神清气爽。老板只知自己就算不是大祸临头，也难以收拾眼下的烂摊子。站在柜台后的大掌柜和老板一起腰部以下直打摆，腰部以上也快被冷汗浇透了。
怎么说呢，没哪家老板会想看到自家店里只剩杯盘狼藉，宽敞大堂里人影一个没有。但今日这些吃了免费大餐堪称占完便宜便立刻悄摸摸抬屁股走了的客人们却令店家着实松了口暗气。打从那位惹眼公子飘飘然离开酒楼后，上下两层便始终鸦雀无声，甚至二层其他雅间的客人下楼时都恨不能如波斯猫般，别说脚步声了，就是衣料摩擦声都悔不能捂严实了。
雅间里如今只剩白家父子二人，最大的两尊佛没走，店家的心始终提着，仿佛吊着口气，呼吸都是极缓的。
大老板给掌柜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轻手轻脚消失在后堂门帘后。掌柜哭丧着脸，心里暗骂却也无他法，眼下连几个跑堂伙计都在不知何时便消失得干干净净，总不能一人不留。正在他心里叫苦不迭之时，楼上雅间终于有了动静。
白延人像是豪饮了几大坛烈酒一样，脸色涨红发黑，眼底泛青眼仁又布满血丝。老爷子缓缓气撑手扶桌子，酒杯倒了，白成赶忙伸手被老爷子荡开。宽幅沾上的酒水好巧不巧还荡进了眼，白成捂脸嘶了一声，下一刻便被老爷子踹在腿上，直接仰了过去。还没等被酒蛰的眼缓过劲儿，满桌佳肴又在一声巨响中连桌翻了。
当真是巨响。独自留守的掌柜差点蹦起来，以为二楼塌了。白成也是一个哆嗦再不敢哼唧，好在白老爷总归是见惯了风浪的，只咬牙呵斥了一句便甩了袖子也走了。
“文不成武不就，惹麻烦就数天下第一！瞧瞧你摊上的人！这就是你摊上的人！混账东西！”
“……”
跡部单方面泄了火很是身心畅快，尤其出了酒楼扑面而来雨水洗刷青石路后微微带着青苔的味道，比酒楼里清爽干净了太多。此时雨势不算大，他慢悠悠走在小街上，既不着急回客栈了，便顺手买了把油纸伞，撑开来仰头看，伞面画得还挺有意境。
雨水绵绵已下了数日，许多街铺都没怎么开着，不免更有些寥落沉郁。所以转到街角看到一小门小脸的点心铺子卖几样颜色漂亮的花瓣点心，便也有心拎上两包。
店家是名年纪不太大的妇人，对出手阔绰又长得不似凡人的玉公子喜欢得紧，垫着脚探身张望，却见那公子向着鸡脚村的方向去了，不觉疑惑不已。
帘子后一汉子端着大盘点心出来，问：“看什么呢这是？”
妇人问相公：“鸡脚村那边有富户了吗？那边地方倒是宽敞。”
汉子用裹着面粉的围巾抹脸，嗤道：“哪个富户去那地儿开府，傻啊？也不看看那片儿住的都是什么人！”甭管多繁华的城镇，总得有那么个地方汇聚了本地几乎所有的三教九流艰难谋生之人。那是被有钱有地位乃至只是有正经营生的人们约定俗成的“城中流放地”。
妇人道：“这不就是觉得奇怪才问你！刚有个贵公子往那去了，还提了咱家的花开富贵去的。”
汉子挨了一巴掌，阴笑道：“就说你们女人家见识短。有钱人去那，那都是找人去的。有些污里抹汤的事，正经人不做，那你说找谁做？要找能做那些事的人，你说在哪找最方便？！”
妇人有点听明白了，但一转眼又怀疑地叹道：“可那位公子，是真贵气啊，长得也顶好顶好……笑起来像个神仙似的……”
汉子翻个大白眼，把托盘重重压在媳妇手上：“好看能顶事儿？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听过？！反正啊，那些去那旮旯角的富人，准没好事儿！你就记住了吧！”
妇人也极有夫妻相地回了相公一白眼：“好看本身就顶事儿啊！要不是因为老娘长得不够好看用得着嫁给你，嫁个有钱的多顶事儿啊！”
汉子一听瞬间明白这是把人给怼出气了，赶紧又腾出手把托盘拿走，搂着媳妇哄。甭管别人顶不顶事，要是没了媳妇儿那简直是天要塌了的事！怼妻一时爽，这毛病不改是真不行。
跡部溜溜达达地回到忍足的破宅子，一如既往的破门紧闭，不过这是忍足的习惯了，就算人跟家就在院子里直冲大门也必须是关着门的。跡部正要推门，又迟疑了一下。
前天把他一人甩山洞里摆明了是让人知道这边气着呢，还没等对方带着礼物点心来找他，就这么自觉回来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想了会儿，瞪了眼无辜的破门，撒完的气似乎又有点回流的征兆。
算了，也不差时间。再等等。
遂一扭头，不察居然有人在身后一直偷偷盯着他，似乎还是见过的。跡部想到自己站忍足门前又不敲门也不进门，自己也觉得别扭，便若无其事地掩盖尴尬：“你有事儿？”就是出口的语气着实像是：“有病啊，看什么看”。但跡部毕竟“贵气逼人”，那个有点眼熟的男人赶紧讪笑顶着雨就走了。
跡部轻哼一声，推门进了院子，纸伞立门檐下，点心搁破木桌上。环视一周，发现忍足竟是没回来过。
他倒是不担心那人，就是想到对方居然完全没有来找自己，还稳当当在山洞里，反倒是自己居然主动找回来，顿时觉得又丢了几分面子。这下也不打算走了，干脆就等着人回来把话说（吵）清楚。总之，他完全没想过聚交楼如今的烂摊子得是怎么番光景，之后又会迎来怎么样的狂风暴雨。
跡部大爷既没觉得自己跟人结了梁子，更不知道自己还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梁子给折断了。此时此刻，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某人的命数。直到他打开包点心的纸，上面却忽然现出几个字。
“天门速归”。
一闪即逝，跡部皱了皱眉，正嘀咕不知又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每次搞得好像多么严重一般。转眼花糕里又浮出个小人儿，从蜷缩着的一个球到神展开，一共也就花糕那么块大小，小人
儿揉揉眼睛，顶着窝羊毛似的卷毛不情不愿道：“殿下快回去了罢，我还没睡醒就被大司踢下来了……”之后又是番哼唧，不过这小宠声音向来软糯，跡部倒是不厌烦。反而因为久日不见，伸出手挠了挠慈郎的下巴颏，又逗弄了几句。
“你的头是不是又大了一圈，以后叫大头羊算了。”
慈郎摇头晃脑可怜兮兮地看他，翻身抱着他手指浮空躺着道：“那要不我就搁这睡，也行的呢。”
跡部笑，自是不能让他在人间逗留太久的，这是个比他还黄毛小儿的黄毛小儿呢，仙骨都没长出来。他想了想道：“稍等会儿罢，若是还不见人，我们就先回去。”一句话的功夫小卷毛已经阖眼又睡了。
跡部的耐性可不见得好，尤其是等人的时候。一个来时辰着实是极限了，另外见小卷毛翻来覆去睡得不好，雨也大了起来，便想或许那人还在山上，于是他用修长如葱玉的指头勾起小卷毛，转个身一人一宠就都不见了。只留下开了纸包的点心，就那么摆在破桌上。
没过多会儿，院门吱吖吖一声，忍足回来了，身上的蓑衣和戴着的斗笠淅沥沥淌着雨水。回家前他先去城外走了一圈看了看佃户们的地，见没什么太大损失才安心回来，却不知正正好错过了某人。
上好门插，绕过石桌才瞥见那门檐下的伞，不禁一喜。
跡部走后他并未匆匆去寻，他知道那人不愉，那人要走，走了他便也无可能找得回来。
真真想都不敢想他竟会回来。
然而这惊喜却不过虚空一场，他终究是没能见到跡部。就在他坐在桌边盯着那包打开的点心心怀侥幸地想着，“再等等，点心打开了却没吃，一定还会回来”的时候，破院门忽然被大力踹开来，单薄的门插闷闷地落在地上。
看清来人之时，忍足心里咯噔一声，默默伸手捏碎了块点心，又在被捆上绳索前偷偷扔在了桌下。
他未在那些刀剑的冷锋上过多停留，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笑问：“诸位大哥，这是吹得什么风啊，如此劳师动众的？”脖根一凉，他只能转着眼珠望向为首那人，轻道：“伍大哥？这是？”被叫到的男人扛着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捏了捏被雨水浸了的鼻子，还算客气地道：“嗨，你小子也别叫大哥了，我可怕受不起。忍足啊，你向来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我们听谁的命令。”他走到忍足旁边，替他稍稍推了推那架在脖根的刀锋，凑近他耳朵道：“少爷想收拾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出了这样的篓子，你呀——自求多福罢。”
忍足莫名道：“什么篓子？”
姓伍的武夫斜着嘴一笑，摆头道“带回去。”
雨大路上本就人少，这些武夫押着忍足又专挑没人走的路。忍足上身被缚，头上被罩了个口袋，就只凭方位感判断，像是往城外去的。到了城门，守卫满身酒气，什么都没问，忍足被推搡了一踉跄，心里又是一沉。便听守卫道：“快去快回啊，染了病可就回不来了。”
忍足脸色愈重。先头见领头人是伍勇，他只当是少不了要受些皮肉苦，严重点儿大约是半死不活。毕竟也不是没发生过，早两年他还没这破院子的时候，成日在白府，经常被白成拳打脚踢，或是被白成指使的人拳打脚踢，理由再奇葩的都有。连孔夫子夸奖一句忍足的课业，白成都能私下把人招去他的院子，一群护院围着，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但是伍勇带的人都是家养的武夫，起码在这些人手下应该是没出过人命的。白延人和白成毕竟不同，老爷子还是很懂得经营名声的，家养的武夫太招摇，就算是白成也不敢违背他爹的再三叮嘱让这些人沾上人命。
而忍足直接从白延人那接的活儿可就没这么简单了，虽然不是他上手，但却算他筹谋，并
确认结果。没错，那一支打手类似于白延人的死侍，出手必然要留人命。忍足也算是与那支人熟络，若方才推门的是那些人，他不会毫无反抗束手就擒，毕竟横竖都是死。
现在他才明白，白成这是要借刀杀人了，虽然一时间也诧异那草包何时长了这等脑子，然而他心下越来越凉却是不争的事实。
雨打在身上也愈发地疼了。
一路被推着踉踉跄跄，终于到了地方。被交州城富贾们招安了的土匪们，如今已经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护城义军”。只要银子钱粮给够，这帮人也算可以，没过多骚扰城郊的百姓。但那都是表面，忍足当初只身带着钱粮来谈判，对这些人是什么样的货色再清楚不过。况且当初他单枪匹马地来，又完整无缺地回去，对于这的匪首鬼枭来说总归是件不那么让他痛快的事。
忍足可不认为自己能承受得住两厢的怒火。更何况，他对白成突然发难的原因完全不清楚，自从把跡部带回家，又讨了向城郊佃户收租的差事，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成了。但他也不傻，隐约感觉到可能是与跡部有关。这下，他万分希望即使跡部又回了那破院子，也别去在意他揉碎的点心，别再把自己也送进来……
然而忍足的担忧完全是多虑。
进了匪兵的寨子，头套便无所谓了，忍足被推搡着一路来到正堂，白成就歪在义薄云天的牌匾下，等候已久的样子，倒是旁再无人。看到他来，白少爷眼睛一亮，拧了拧身，往前趴着看他，搭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忍足眉头一动，也笑着问道：“少爷，您这是有事要吩咐在下？也不用这么大阵势罢，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白成得意洋洋地转了转下巴，用鼻孔看着他道：“你这张嘴啊，真是……这都什么时候了，真是……”他摇着手绞尽脑汁却也挤不出个成语来，两手按在扶手上道，“罢了，”身子一扑，像是想跟忍足脸对脸，他问：“你是不是很奇怪，少爷我为什么突然想要你的命？”
心底的猜测被印证，再无侥幸，忍足又是一凉，顿了顿，摇头道：“确实不知。少爷想要我的命？为何如此突然？”
白成“呵”一声，道：“我想要你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你是个替身，却比本少爷聪明能干。虽说本少爷自知自己不是读书的命，也确实……没你那么聪明。不过好歹，有件事我也是明白的，”反正不出三天这交州城必定人尽皆知，此时也没旁人在白成便不介意把他那点“自知之明”摊开了说了。他端了只茶杯把玩，斜眼睨着下面的忍足：“你猜，是什么？”
忍足勉强勾起嘴道：“请少爷赐教。”
白成笑咪咪地说：“就是呢——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忍足愣愣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白成难得见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又问：“你看到伍勇他们是不是还松了口气？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为了找那个景公子才派伍勇去找你的？难得你也会失算！”白成忽然面目狰狞，继续道：“估摸你还不知道，那个景公子，他就在两个时辰前，在酒楼里让我、让我老爹在全交州城都丢尽了脸面！把你替我家做的事几乎全抖了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少爷我猜你不敢，或者说那么个天仙似的人也不是你能使唤得了的，所以我猜他不过就是一时兴起，想替你出出头。反正他也不是这城里的人，多半是要走的，本少爷也不想费那么大劲儿去留他。再好看也是个男的，没那必要。”白成摆摆手，看似不计较，实际里却是因为跡部的态度实在太明确，把他看低到恐怕还不如草芥灰尘，就连白少爷屡试不爽的家财万贯在那人眼中似乎也不过是粪土罢了，这么个人他留下来干嘛？给自己添堵？但显然这些话白成是不会说的。
他站起来慢悠悠走到忍足跟前，拍了拍他的脸，头几下都没什么力，像是跟宠物玩呢，突然就猛地掴了他一巴掌，待忍足摆正头兜头又是一巴掌。
忍足耳鸣不止，眼睛也冒起了星花，只能瞅见白成圆胖的手指不停在他眼前点着，然后撂下句狠话：“真正让爷我生气的是，你竟然敢把代笔当替身的事也统统都告诉了他！”说完又是几巴掌，忍足嘴里全是血，鼻腔也是一热，已经话都说不囫囵了，只道：“我没……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白成打累了，叉着腰来回走，也并没有要听忍足解释的意思，继续叫嚷道：“不是你说的他怎么可能知道？他上哪知道去！他妈的都这时候了你还嘴硬！我让你嘴硬！让你嘴硬！”
把人叫到这来就没想着要手下留情，白成不知从哪拎了根棍子，照头上打，一棍子下去忍足就倒地无声了，脑袋下的头发很快便湿了，淌成一滩血。白成又在他身上胡乱打了数棍，累的气喘吁吁地道：“他妈的，这么不禁打！鬼枭！鬼枭当家的！”
不多会儿从正堂后面走出来个人，一脸痞子样道：“白少爷，这就出够气了？”白成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狠踹了一脚道：“本少爷的气能是那么好出的？这人交给你了，先挑了他手脚筋，饿着，过两天少爷我想起来了再来收拾，想不起来就随便当家的处置罢！”
“哟，这感情好。白少爷放心，人交给我，好不了他的。”
白成这才满意了，俩人调笑了几句，临走前又踹了忍足一脚，终于恨恨地走了。鬼枭走到忍足跟前，不轻不重地踢了踢他，半晌道：“人走了，别装了。”
忍足手指动了动。他先前确实被那一闷棍打晕了，只是紧接着便被白成又打又踢的弄醒了，但也没真的清醒，只是有了些意识，没想到会被鬼枭这么快识破。
鬼枭拎着他的头发硬是把他拽了起来，忍足疼得一身冷汗，眼睛很快被血糊住了，睁不开。只听鬼枭在他耳边道：“当初你来跟老子谈判的时候，可想到会有这一天？”
忍足半晌才吐出字来：“……你想……怎样……”
鬼枭哈哈大笑，道：“不怎么样，虽然从那时起你便让我不爽落，不过，知道了你和白成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回事，你也算忍辱负重啊。老子便高看你一眼。”忍足自是不会相信这话的，果真后一句便是：“手筋脚筋白少爷交待了的，我呢，这个顺水人情傻子才不要。不过，我觉着这大少爷过两天应该没工夫再来看你，所以老子就留你一条命罢。”
忍足隐隐还存着点希望，即便真被废了手脚，或许也未必就死路一条，他现在在交州城外了，金蝉脱壳说不定也是个死而后生的法子，就算只剩一口气……然而很快他就再没有任何幻想了。
鬼枭贴着他耳朵说：“我把你放那些流民窝里，你觉得如何？”
忍足：“……”
鬼枭对他的表情颇为满意，继续道：“你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样的吗？哈哈哈……你能想得到吗？嗯？哈哈哈……”
忍足瞬间万念俱灰，在鬼枭仿佛催命符般的笑声中他染血的视野忽然清晰了些许，他看到了那根白成扔弃的木棍，即便是一丈之外也需他绞尽脑汁才有拿到的可能。
随着鬼枭的大笑忍足头上的伤被扯动得愈发剧痛难忍，血又漫了下来，混着汗水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刺得眼睛更睁不开了，他的手慢慢握紧。
横竖怕是见不到了，他希望那人千万别回来，更希望他、千万别来找他。
TBC……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何处是归程（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