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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旧时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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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倬云原本打算辞行,走到房门前,门是虚掩的,抬手轻推,一眼瞧见萧倬言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捂着肩膀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萧倬云一瘸一拐抢上前去。
“陛下?……您有事么?”冷汗濡湿发丝,眼眸之中满是痛楚之色,萧倬言抖得越发厉害了,气血翻涌、满口腥甜,忽然猛的侧头大口大口呕出鲜血。
萧倬云惊慌失措:“你怎么了?”
萧倬言攀着床沿,手臂青筋暴起:“陛下……您能帮我叫一下苏维么?”
“我这就去叫人,你等着。”萧倬云跌跌撞撞,慌张跑出去。
萧倬言强撑着走到门口,栓死了房门。
苏维和燕十三跑过来,面对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情形——房门紧闭,萧倬言骨子里并不想他们看见。
苏维看着紧闭的大门,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燕十三微微叹息一声。也是不准备管的样子。
萧倬云目瞪口呆:“你们都不管他么?就这么走了?”
燕十三难得耐着性子解释:“苏维去煎药了,每次毒发,我们谁也帮不了他。”
“那你们就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闻不问?”
“陛下,这不过是一道门,苏维一掌就能劈开,但她没这么做。她不进去并非不能而是殿下不愿。”
萧倬云愣住。不愿意他们看见?萧倬言在隐瞒伤情上到底有多顽固,他再清楚不过。
他从来都不喜欢别人的怜悯,更不愿让在乎的人担心,所以,他从不将伤痛展示于人前。
萧倬云越发忧心:“你们是没看见,他吐了好多血,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里面。”
燕十三冷笑,还有人比他们看见的更多么?陛下现在知道着急了?千日劫又不是今日才种下的,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进去又能怎样?苏维也曾经进去陪着他,结果他为了不让苏维担心,强行撑着不动,挨得越发辛苦。“陛下……有些后果一旦造成,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萧倬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说担心的人。
萧倬云在外间守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却是苏维先进去的。
萧倬言醒过来的时候,掌心被挖出两个血洞,四肢、手脚上都是伤,嘴唇被咬破,脸色灰败,浑身湿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萧倬云慌得手足无措,苏维和燕十三对付这种状况却似乎驾轻就熟。他终于发现,在照顾萧倬言一事上,苏维比他细心太多。
整整两日,萧倬言才勉强缓过劲儿来,窝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晒太阳,神色疲倦,昏昏欲睡。
萧倬云安静走到他身边,愣愣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昔日英豪如今落得满身伤病,怪谁呢?
萧倬言很快清醒了,欲起身行礼。
“别起来了,我只是想和你说会儿话。”萧倬云寻了个椅子坐到他身边,半响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说什么呢?他所有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霎时羞愧。
萧倬言微微欠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对于自身的际遇,他并不会伤春悲秋自怨自艾,别人心疼万分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萧倬云苦笑:“如果我不准你走,你真的会与修罗军动手么?你毒伤未愈,就一点都不顾惜自己?”
萧倬言低头思索。大概会吧,他如今唯一的感受就是对苏维的歉疚。
“你不用走了,等你好些,我就离开,再也不会打扰你。”
萧倬言抬眼看他。
“千日劫……你……”萧倬云欲言又止,又有什么好问的呢?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
“我对不起你。”
萧倬言认真道:“陛下,燕七不是陛下要找的人,陛下不必觉得歉疚。”
萧倬云神色黯淡:“是啊,他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我又有什么资格愧疚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太想看见你愧疚。
“唉,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倬言忽然心生不忍,忍不住道:“我虽然不是陛下的弟弟,但陛下若不嫌弃,我愿意做个听众,听一听陛下的故事。”
萧倬云微微一愣,旋即欣喜万分,这还是萧倬言第一次明显地释放出善意。
“真的么?你愿意听我说话?”
萧倬云的喜悦表现得太过显眼,萧倬言低头,心中歉然。
“我那个弟弟真是这世上最傻的孩子,他跟着我几乎就没过过好日子。”
萧倬言面无表情,嘴角微微抽搐。呃,有这么惨么?
“我给他请了好多老师,御史台的老学究、礼部的老古董、军营里的谋士、战将……一个个地都苛刻严厉。其实,最狠心的还是我,他的功课似乎永远都做不完,挨罚、挨饿都成了家常便饭。”
萧倬言眸光闪烁、丝丝笑意,是这样么?
“他第一次上课就被老师打破了手板心,第一次学枪就磨破了手指,第一次罚跪跪了一整日,第一次受伤伤口深可及骨却不敢让人瞧见……”谈及往事,萧倬云眸光微敛,他心疼了。
萧倬言却只觉糗事太多、一头黑线,忍不住打断道:“他很顽劣么?”
他其实清楚的记得:陛下请来的第一位老师是御史台的老学究孙先生,讲的第一课是外戚乱政;陛下教他的第一套枪法是一苇渡江,他学了七日才会;陛下第一次陪他吃饭做了十二道
菜,因为他一整日都不开心、没说话;陛下第一次给他裹伤是在靖安军的粮草垛子后面;陛下第一次狠罚他,是因为他不肯叫父皇,罚他跪在南墙根儿下想清楚了为止……
“顽劣?”萧倬云抬眼看他,他难道不是这世上最乖巧的孩子?旋即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莞尔:“他确实也有顽劣的时候。从小就是个倔孩子,一言不合,就把老四老五往死里打,一个15岁的孩子愣是把两个成年皇子打得哭爹喊娘,禁军都拦不住,老四被他断了肋骨,老五险些被他当场断了腿。当年,淑妃可是权倾后宫啊,他都敢把他的儿子往死里揍。”
萧倬言无语了,那是因为一言不合么?明明是萧倬安和萧倬铭一句赶着一句,嘲讽陛下的足疾,他气不过才出手教训的。
“当年,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斩杀敌军主帅的功劳被一笔抹了,还被父皇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若不是因为那场架,他做上前锋营主将的时间还会更早些。”
“他大概觉得值吧。” 萧倬言勾起嘴角,往事猝不及防,就那样清晰起来。那架打得多值啊!至此之后,宫中何人还敢笑话陛下,那些皇子们见了他不也绕道走么。一个月下不了床又如何,不也有老四老五陪着么?只是……连累陛下……
萧倬言忍不住道:“他没连累陛下么?”
“怎么没有?连累我陪他跪了三日三夜!”萧倬云忿忿不平。
萧倬言低眉敛目:“那他真是过意不去。”
萧倬云瞥他一眼:“过意不去?但也没见他收敛过啊,嚣张跋扈、余威延续多年,整个未央宫无人敢轻易惹他。”
“……”萧倬言无语。
“小时候他敢揍皇子,长大了他敢金殿杀人。”
“……”萧倬言低头玩手指,有那么嚣张么?
“我的足疾曾经是他最大的忌讳,为了这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儿他从来就没少干过。”
萧倬言清咳一声,低声道:“他这么跋扈……大概……也是做哥哥的没教好。”
萧倬云见他一脸乖觉,突然来这么一句,愣住看他半响,忍不住嗤笑道:“好!好!反正你都能怪到我头上。”
“陛下……草民不是他。”
萧倬云一脸笑意霎时冻结,尴尬地在脸上裂开。他只好叹息一声继续道:“看他在宫里挺厉害的,到了军中却是个软柿子,谁都能欺负一把。硬骨头他去啃,最危险的地方他主动请缨,强攻的时候他打前锋,那些年韩毅也算把他用到尽了。”
萧倬言笃定道:“男儿当如是。”
萧倬云看他一眼:“那年他回府,身上带伤却一直撑着不说,还被我逼着练了一宿的枪法,若不是拙荆心细些,我都不知道要委屈他多久。”
“大概是陛下性子急,他怕陛下失望吧。”
“我即便再急些,也不至于罚得那么狠吧,我是疏忽了,他就一直死忍着不吭声,你说气不气人?”
萧倬言只觉得冤枉,又不能出言解释。以往陛下气急了,罚他带伤练功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当日,他哪里知道陛下是故意罚他还是疏忽啊?他一直以为当时是因为自己在军中任性妄为,韩帅肯定又向陛下告状了,有小辫子攥在陛下手中,陛下故意处罚他呢。害他乖得跟只兔子似的,都不敢讨饶。
“我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他想做的事情还是照做不误。”
“男子汉大丈夫,决定了的事情该当如此。”萧倬言忍不住去想,这也是陛下教的: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不做唯唯诺诺的奴才,凡事决定了就去做,不迟疑、不退缩、不放弃。
“我那弟弟虽不怕挨打,但我也有辖得住他的招数……我让他抄军报,练字。”萧倬云微微有些得意。
萧倬言听得一头冷汗。岂止是练字这么简单?他最怕陛下罚他抄军报,那一摞一摞堆得跟山似的,还要理出个条理分明,意思不能错、信息要明晰、还要分析形势、做出判断,如果写错了、理解错了、决定错了,就按贻误军情处置,当年他可是吓得整宿不敢合眼。
“他一开始傻乎乎的,一份一份的抄,都不知道抄到什么时候去。我其实是想让他看懂了、看明白了,再自己琢磨出个条理来。”
萧倬言内心翻个白眼,如今想想,他那时少不更事,陛下就让他决断军国大事,这不是整人么?他也是无知者无畏,就敢凭空瞎写。
“他打小就有打仗的天赋,军情分析的头头是道,就是字不够稳。”
萧倬言微微撇嘴。一个字写不好就是一板子,陛下自己是没试过,不知道练字到底有多痛苦,当年他可是恨了文老先生好一阵子,若不是他当年批评他的字“虚浮”,陛下也不至于非把他教成个书法大家才肯罢休。
“当年,我让他抄了不少东西,军报、战策、兵法、政工、哲经、策论……”
萧倬言内心腹诽,可不止这些。他明白,陛下是想多教他一些东西,可是诗词歌赋、佛经道法、曲谱,甚至是黄历,这些没用的玩意儿都要抄,算是怎么回事儿?分明是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