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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军法如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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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袭袭,晨光初现。
萧倬言衣衫尽湿,终于安定下来,不再反复冒冷汗,身体也不再发抖了。晏大夫帮他换了衣衫,都未能把他弄醒。
就着昏黄灯火,晏大夫抬手切脉,脉搏微弱,好在总算稳定下来,不再一会儿爆如急鼓、一会儿气若游丝。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昏睡着,脸色惨白,眉心深蹙,神色憔悴,晏大夫禁不住一声长叹。
萧倬言十五岁那年,救了落难的神医门门主晏青。自此之后,晏青跟随他十多年,他十分清楚这个孩子身上到底遭遇了多少伤痛,如今的身体又糟糕到什么样的地步。
可在人前,萧倬言依然果敢决绝,从未暴露过丝毫软弱。有人说,他是天生的战神,他总能给人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渝国三军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可到底有没有人想过,他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又有没有人关心过,他们心目中的神袛也不过是个会伤会痛的普通人。
晏青不能想象,萧倬言每次毒发,为何能几乎一动不动地强忍到底。
萧倬言微微睁开眼睛,光线刺得他微微侧头。
晏青抢上一步按住他:“你别起身,你现在身子虚弱得很。”
萧倬言抬手撑起半个身子,意外发现手被包扎起来:“我的手怎么了?”一开口,才发现喉咙撕裂般的痛。
晏青吹了吹胡子,暗暗嘱咐自己千万不要动气。手怎么了!手的问题是重点么?
“你昨晚疼得生生捏碎了茶杯,瓷片扎进手心,你自己不知道么?”
昨夜剧痛之下,萧倬言需要调动全副精力去抵抗,一点儿都没察觉手受伤了。此刻,他还勾起嘴角笑道:“是不是又麻烦晏先生了?”
“你!……亏你还笑得出来!”晏青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眼前这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晏青气得想即刻拂袖而去,但心中的疼惜终究淹没了愤怒,扶住挣扎起身的萧倬言。
此刻,萧倬言实在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好半靠在床边。
晏青递过一碗水:“先含一会儿,别急着吞下去,嗓子会痛。”
萧倬言就着他的手咽下几口清水,低低咳嗽一声,淡淡笑言:“有惊无险,又躲过一劫。”
“你……”晏青摇头无语,他也十分好奇萧倬言在金陵遇刺失踪后的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原本郁郁寡欢几乎生无可恋之人会变得如此豁达乐观,似乎遇到再糟糕的事情,对他来说都能坦然面对。
帐外,传令兵紧急求见。
萧倬言披衣起身,推开晏青相扶的手臂,冷冷问传令兵:“什么事?”
见靖王脸色不善,传令兵吓得结结巴巴:“元帅今日击鼓点将,将军……三卯……三卯不到……元帅……元帅命我押将军过去。”
萧倬言侧头淡笑,真够倒霉的。击鼓点将,他估计是睡迷糊了,一点儿都没听到。晏大夫是不会管这些的。帐外士卒更没人敢叫他。他日前刚立下奇功,已经让韩毅下不来台了,今日三卯不到,不知军中多少人会认为,他这是故意在落韩老帅的面子。
“大帐之中现在什么情形?”
“大……大帐之中,吵……吵起来了。”
“照实说!别支支吾吾的!”
萧倬言低声吼了他一句,传令兵的结巴立刻好了:“靖边军铁卫营的肖将军说,将军藐视元帅,藐视军法,要派人拿人。曜焰军魑魅营的钟将军说他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曜焰军前锋营的孙将军说,将军不去,一定是事出有因,要先问清楚。但靖边军前锋营的周将军说,一卯不到,还能说事出有因,三卯不到连个解释都没有,分明是看不起元帅。然后,两边就吵起来了。”
萧倬言有些头大,真是所有倒霉事都赶到一块儿了。
萧倬言更衣束甲,晏大夫拦住:“你走得动么?”
萧倬言神色严肃,推开他的手。
晏青急了:“你就不能跟元帅告个假么?”
“本来是可以告假的,只是此刻元帅点了三次卯,我都没到,麻烦就有点儿大了,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晏青堵在门口:“你昨夜……就算勉强过去,又撑得了多久?”
萧倬言整理好身上战甲,正色道:“让开!”
“不让!”晏青梗着脖子。
萧倬言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个趔趄,抬脚出门。
从靖王寝帐到大军主帐不算太远,只是萧倬言确实已经到了极限,昨夜千日劫发作几乎磨光了他的精力,此刻浑身虚脱,脚步虚浮,勉强稳住心神已浮起一身虚汗。
大帐之中,三十余名主将齐聚,剑拔弩张,互相怒视。萧倬言一进来,四周静谧,一阵儿诡异的安静。
萧倬言单膝点地,半跪于帐下,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军礼。
韩毅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今日击鼓点将,本意就是要整斥三军,务必要让三军将士拧成一股绳,靖王萧倬言的配合必不可少。偏偏他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不到场,连派人解释都不屑,实在太过嚣张,也根本没把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
韩毅看得再明白不过,军中一半以上的将士根本就是只认得萧倬言的军令,如此这般下去,这仗根本就没法儿打。
韩毅怒道:“萧倬言,本帅击鼓点将,你为何不到?”
萧倬言迟疑片刻,实在没想好该如何解释,只得道:“末将知错。”
孙小雨突然问:“殿下,您的手怎么了?”他一直在观察靖王,靖王素来自律甚严,以他对靖王的了解,他实在不认为靖王会用违抗军令的方式来挑战韩帅的权威。他若对韩帅不满,直接夺权的可能性倒还大点儿。
韩毅也一愣:“你的手受伤了?”
萧倬言冷静道:“练功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
“没有。”
连个理由都不给,算你够狠,韩毅一掌击在案上:“三卯不到,军法处置。你这是藐视军法!”
萧倬言有些无语,韩恩师您的反射弧也太长了点,时至今日,才想起来要拿我开刀立威。偏偏此刻,还真不是时候。
萧倬言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此次的错确实在他,三卯不到,军法如山,这个规矩不能破,他没有任何开脱的权利,只得道:“末将知罪,甘领责罚。”
“既然知道,自己报数!”
萧倬言咬牙:“三卯不到,二十军棍,主将以上,翻倍!”
“元帅……”
“殿下……”
“七哥……”
“卓将军……”
“元帅不可!”
满堂喧哗之声四起。
萧倬言头更大了,这称呼可真够乱的。光听这称呼就知道军中派系众多,不能拧成一股绳。
韩毅断然道:“好!念你刚立下大功,翻倍就不必了!二十军棍打你藐视军法之罪,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萧倬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照规矩翻倍,此刻,他确实没有把握能挨下四十军棍,只得再道:“末将甘领责罚。”
帐中诸将也松了一口气,靖王三卯不到,此事本难善了,好在韩帅还不算手太黑,二十军棍总算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二十军棍竟然也能将靖王打得几乎爬不起来。
燕十三整日不出门,可听说靖王要挨打,兴冲冲就来了。这个热闹他是非凑不可。
还没开始幸灾乐祸,只一眼,他就发现萧倬言不对劲。
以往无论受多重的伤,萧倬言的眼睛里总是透着坚定和嚣张。只有偶尔那么几次,他会眼神涣散。一次是在公审之日,还有几次是在靖王府中。而此刻,燕十三再次看见了他眼里的虚弱和迟疑。什么事情让他没有把握?又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虚弱至此?
手臂粗的棍子挟风而下,砸在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第一棍子落下,萧倬言直接收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
二十棍子打完,冷汗顺着下颚滴滴砸落在地上,他呼吸沉重,一直未曾起身。
以往靖王带伤挨罚的事情也曾发生过,伤得再重他都能嬉笑怒骂。别说是二十军棍,当年,他在金陵城中挨了四十军棍,不也照样伺候于御驾之前。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像这次这般虚弱。
魑魅营主将钟离的第一反应是,军中有人使坏,行刑的士卒“下了黑手”,他一脚上去将两人踹翻:“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殿下玩阴的!”
两名士卒面面相觑,实在无比冤枉,他们虽未留情,但也绝没有下黑手。
燕十三与萧倬然急忙上前扶萧倬言起身,只见他脸色惨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冒出来。
萧倬然急道:“七哥,您没事吧?”
萧倬言勉强缓口气,低声斥道:“钟石头,不关他们的事,滚回去。”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倒下,突然抓紧燕十三,压低声音:“送我回去。”
寝帐之中,萧倬言到底没能再保持清醒。昏迷之前,他死死抓住晏青,神色凌厉。
二人在用眼神交流?到底什么事?这让燕十三越发笃定,萧倬言一定有事瞒着他。
面对一屋子前来探病的人。晏青终于暴怒了。
“滚!你们都给老夫滚出去,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燕十三踏前一步,死死扣住晏青的手腕,眼神凌厉如刀,侧头问:“我也正想问晏先生,我们到底应该知道些什么?”
晏青嘴巴张开,又闭上,一时语塞。
孙小雨也急了:“晏先生就别卖关子了,殿下到底怎么了?军中都有人开始传韩帅借机下黑手了……”
此刻,老帅韩毅也掀帘而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小雨即刻闭嘴,真是背后不能说人是非。
晏青一见到韩毅这位罪魁祸首,忍不住出言讥讽:“元帅好大的官威,就容不得他人喘息片刻!”
韩毅上前几步,一手搭上萧倬言的脉搏,大惊道:“二十军棍而已,他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晏青抱着药罐子,转头默默无语,准备像往常一样忍忍算了。忽然间,心头翻江倒海,他亲眼见证了萧倬言所受的种种苦楚,一幕幕齐齐涌上心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啪嗒”掉下一滴眼泪来。
萧倬然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晏先生,您倒是说句话啊,我七哥到底怎么了?是身上有伤么?”说着就要去掀萧倬言的被子。
“离王殿下不必看了,您什么也看不出来……”说到“什么也看不出来”,晏青喉头酸涩难当,就因为什么也看不出来,萧倬言才瞒着所有人,一个人默默忍耐了这么久。
秋于心倒了杯水,递给晏青,“晏先生,我们有的是时间,您今日非说清楚不可。”
晏青平复了心绪,坐下缓缓道:“崇明七年的那场牢狱之灾,你们可都还记得?”
韩毅有几分疑惑:“记得。”最后不都平反了吗,中间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那场牢狱之灾几乎毁了殿下的身体……”
上官慈铭豁然起身,一把揪住隔壁秋于心的衣襟:“怎么可能?秋于心,你当时不是见过殿下,你不是说殿下没有大碍么?你怎么搞的?”
“上官将军稍安勿躁”,韩毅也奇道,“当日我们都在场,除了……除了那副手铐脚镣有问题,据我所知,大理寺并未动用别私刑。”
“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面上,大理寺是未曾做过手脚,但在移交大理寺之前呢?殿下被关押于掖庭七日,这七日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们谁清楚?”
此言一出,除了燕十三,众人皆惊。
葛二愣子本被挤在最外面,此刻突然大叫:“你是说,陛下明面上公审,暗地里动了私刑?”
孙小雨压制住葛大洪,低声斥道:“住嘴!殿下此刻若醒着,非赏你一顿棍子不可。”
晏青道:“不是陛下。只是殿下不肯详说。我只知道,他从掖庭出来,左肩上的旧伤十分严重,几乎又回到几年前左手被废的状况,而且寒气入骨,药石无灵。”
上官慈铭忽然双膝落地:“是我对不起殿下,殿下是为了救我,肩膀才受伤的……”
孙小雨拉起上官慈铭,咬牙切齿道:“你别说了,这不怪你。谁都知道殿下的左臂是怎么废掉的!若不是为了那三座城池,也断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
卫峥欲言又止。孙小雨也算是冷静理智之人,他刚刚还在斥责葛大洪呢,此刻自己倒也忍不住了,他这话明显带着对圣上的怨怼。
萧倬然忽然想起了什么,插嘴道:“我知道是谁干的!难怪七哥让我查她。这个贱女人,我不会放过她!”是梅妃,一定是她。
韩毅问道:“晏先生,如今是冬日,您的意思是说,靖王自从进入魏国境内,身体一直不太好?”
自从韩毅那日“羞辱”了萧倬言,晏青就一直看他不顺眼,冷笑一声:“殿下跟了元帅这么久,元帅今日才察觉么?”
萧倬然想起来了,七哥偶尔会捂住左肩,问他怎么了,他总说“没事”,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
晏青瞥了萧倬然一眼,接着道:“离王殿下整日里跟着殿下,您可知道,为何一到夜里,殿下总会赶你回去?”
萧倬然恍悟,七哥是因为身体难受,才冷着脸赶他走?
“他时常夜不能寐,只不过,不想让你看见而已。”
燕十三一直沉默不语,晏青所说之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只是他依旧不认为,仅仅这些病痛就能让萧倬言憔悴至斯,他忽然插口:“还有什么?晏先生一并说了吧。”
晏青看燕十三一眼,好毒辣的目光,他果然是最不好糊弄的:“不知道宫里人用了什么歹毒的方法,伤了殿下的胃,他……不太能吃得下东西……”
“您说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叫吃不下东西?”
……
此话一出,连燕十三都颇为震惊。他一直以为,萧倬言只是瞒着别人,却没想到,有些事连他也一起瞒着。
萧倬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思绪,紧张追问:“什么叫不太能吃得下东西?”
“在金陵城中,晏某一直帮殿下调养着,饭菜也都十分慎重,倒也还好。可是自从来了魏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殿下吃什么吐什么,还常常呕出血丝来,他怕自己体力跟不上,即便会吐,也会想尽办法强迫自己吃东西。晏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给殿下配了药,殿下为了能顺利咽下、不再吐出来,几乎每日药不离身。”
萧倬然脑中灵光一闪,抓起案上的水囊:“您是说这个?七哥水囊里装的一直都是药?”
一些断断续续地场景瞬间闪入他的脑海之中:
七哥为什么会一点一点儿的吃饼,还会笑着嫌他不够稳重?
昨晚为什么他都吃完了,七哥还没吃下半碗饭?他一直在不停地抱怨饭菜不合胃口,七哥却什么都没说。
七哥为什么会抬手捂住嘴唇,微微咳嗽,又为什么会突然“喝茶”?他甚至还嘲笑七哥,终于坏了吃饭的规矩。
还有,七哥又为什么突然翻脸赶他走?
萧倬然瞬间全都明白了。他甚至亲口尝过那些药,他实在难以想象,七哥到底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居然还能笑着忽悠他,说那是“茶”,连茶的名字都能胡诌出来。之前种种,此刻回想起来,萧倬言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玩笑,每一次刻意斥责赶他走,都能刺痛他的心。
萧倬然眼圈微红:“我明明看到了,却没有在意。”
韩毅显然也和萧倬然一样,才想起些什么,喃喃自语:“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坏了规矩么?”
此话钻入晏青的耳朵里,霎时点了火药桶,晏青也顾不得韩毅是军中主帅了,暴怒道:“这些人之中,最不知所谓的就是你!什么叫坏了规矩?殿下几时坏过军中规矩?就像今日这样,为了守你们的那些破规矩,他从来都是委屈自己!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不就是一碗粥么?那是老头子我实在看不下去,是我做的!你有本事拿我开刀,欺负一个病人算什么本事?你不心疼他我心疼!也不知你当日是怎么羞辱殿下的,他原封不动的还给老夫,一口都没动。还有,殿下不就是今日没到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喊打喊杀,你可知……你可知……你……”
话到嘴边,晏青到底想起萧倬言严重的警告。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殿下今日到底为何不到?”燕十三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直指问题的核心。
晏青低头无语,胡诌道:“殿下几日都未曾合眼,昨夜肩伤发作得厉害,彻夜难眠,今早才刚刚昏睡过去,没听到你们击鼓点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