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父子无缘（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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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年。秋风萧瑟。
左相郑庭玉陪着皇帝在宫中散步，又一次走到了掖庭门口。
皇帝走到门口，然后又不经意地走过了门口，终究离掖庭越来越远。
左相郑庭玉长叹一口气。
“庭玉，你叹什么气？”
郑庭玉躬身道：“陛下，掖庭和甘泉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一个月以来，您已经是第十次散步，散到这里了。微臣斗胆，既然想见，您还是去看一眼吧。”
皇帝神色淡然，喜怒难辨：“潘氏已灭，两年前，在决心拔除这颗毒瘤之际，朕就已经放弃他了。这是他的命。”
“潘氏虽然可恶，但皇子无辜啊。”
“朕知道他无辜，要怪就只能怪他身在皇家，怪他母亲是潘氏的女儿。”
“陛下，他才十岁。”
皇帝叹息一声：“朕会命人暗中照看一二。”
郑庭玉疑惑了：“陛下既然心生不忍，为何不把他放出来？何必一定要将他发配为奴呢？”
皇帝苦笑：“如今，这未央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少了潘氏，自有别的宗族上位，一个失去母亲的稚子在宫中如何生存，更何况他曾经是皇后嫡子，朕护得了一时、能护得了一世么？”
郑庭玉很想问，陛下是怕面对七皇子么？毕竟爱了他十年，却终究逼死了他的母亲。话到嘴边绕了绕，又吞了回去。
两年后，景和十二年。
二十二岁的三皇子萧倬云携军功来归。此一战，靖安军第一次将月氏铁骑从渝国国土上赶了出去，作为前锋营主将的萧倬云功不可没。
萧倬云得知潘氏被灭的消息，阴差阳错去了一趟掖庭，再次见到当年为他求情的那个孩子。
当年的粉妆玉琢、天真骄纵，变成如今的枯瘦如柴、伤痕累累。那孩子手上裂开一道道口子，半截胳膊露在衣袖之外，道道鞭痕。
一身戎装的萧倬云蹲在他眼前：“你还认得我么？”
那孩子伸手抓紧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叫了一声“三哥”。
他还记得他，萧倬云有几分意外，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征战，在金陵待着的时间极少，进宫的时候就更少了，年节的时候或许会和这孩子碰个面，但也只是匆匆一瞥。他竟然还认得他。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怔怔盯着他，手心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萧倬云忽然心生不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萧倬言见他没有嫌弃他脏，开口试探道：“三哥，您是来看我的么？”
“嗯，算是吧，你过得好不好？”母妃说，当年潘皇后待她不薄，就当报恩吧。
萧倬言一步上前，扑到他怀里，伸手抱紧他：“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因为这句话，萧倬云鬼使神差地去向皇帝求了情。
皇帝起初并不肯。
萧倬云跪求：“如今北有月氏，南有楚国，东有秦国，西有魏国，渝国并非军力鼎盛。周边烽烟四起，敌人虎视眈眈。既然父皇舍不得杀他，又不肯放了他，何不把他交给儿臣？在靖安军中，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建立一番功业，自是他的造化，如果他不幸战死，也不会辱没了萧氏门楣。”
皇帝转动手中茶盏，迟迟不肯接话。他答应过潘皇后留稚子性命，但即便放在掖庭，各方势力依然不肯放过他。如若交给萧倬云呢，他又会有几分真心？
萧倬云恳切道：“父皇，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茶盖突然扣上茶盏，一声轻响，皇帝岔开话题：“你此次再度立下军功，该封王了。”
萧倬云叩首：“求您放了七弟。”
皇帝闲闲道：“求朕？那你拿什么来换呢……拿你的军功来换，你可愿意？”
“儿臣愿意。”萧倬云试图说服自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当还那孩子一个人情。
“你母亲曦嫔此次本该晋位为妃，你可别后悔。”
萧倬云道：“儿臣不悔！只要儿臣还活着，母亲总会有晋升的时候。”
这话说得嚣张自负，皇帝也忍不住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好！朕等着你。那孩子你就带走吧！”
皇帝眼见他离开，开口唤道：“庭玉。”
郑庭玉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皇帝苦笑：“整整两年了，第一个来为言儿求情的，居然是个不相干的人。”
郑庭玉正色道：“陛下，三殿下是七殿下的哥哥，并非不相干的人。”
皇帝讽刺道：“哥哥？皇后在时，待老大如何、待老四如何、待老五如何？萧倬青、萧倬安、萧倬铭又有哪一个不是言儿的哥哥？再看看淑妃、看看许婕妤，她们口口声声与皇后情同姐妹，皇后一死，就急着下手置言儿于死地。若不是朕暗中护着，言儿早就没命了。”
“如今，既然三殿下愿意作保，陛下就将七殿下交给他吧，也算给七殿下一条生路。”
“真的是生路么？他与老三不一样，他年纪实在太小，朕本想多留他两年再放出去，但淑妃动作频频，防不胜防。老三当年去靖安军毕竟顶着皇子的身份，韩毅多少会照看一二。言儿此去军中，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朕虽能着人暗中护佑，但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是生是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郑庭玉忍不住道：“再不济，也不会比宫中更凶险，不会比掖庭更差。”
皇帝冷冷瞪他一眼。
“既然七殿下以后的路只能自己走，陛下该给的或许就不是暗中照看，而是教会他生存的能力。再加上三殿下的扶持，他或许还会有重新出头的一日。”
皇帝侧目看了郑庭玉半响，嗤笑道：“天家无亲情，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能舍弃他，更何况是兄弟？为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有谁是不能被舍弃的？”
郑庭玉躬身道：“老臣信三殿下，就像老臣相信陛下心中有情一样。陛下可愿与老臣一赌？”
“赌什么？”
“老臣赌三殿下是真心待他，如果老臣赢了，要陛下一百两银子。”
景和十六年。
淮王萧倬云在战场上舍命救下萧倬言，左脚残疾。
皇帝输了一百两银子。
那日，皇帝晋曦嫔为曦妃，突然动了立储的念头。
郑庭玉忽道：“三殿下的生母出身不高。”
皇帝接口道：“免了外戚乱政之患！”不高又如何，朕让她一步一步爬上去。
郑庭玉又道：“三殿下不在军中，无法再掌控军中势力。”
皇帝叹道：“让他转战朝堂，从头开始，看他自己的能耐。”
郑庭玉再道：“三殿下……已身患足疾。”
皇帝长长叹息一声：“再看几年吧！老大懦弱，老四不成器，老五虽然成材，但他母亲过于狠毒，方家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淑妃连一个被废的皇子都容不下，若是老五上位，朕其它的儿子还能活着么？郑相，你告诉朕，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景和十七年。
“鬼面修罗”因其凶狠勇猛名动天下，萧倬言狠辣决绝，在沙场之上一步步往上爬，最终官拜靖安军前锋营主将。
皇帝却并不喜欢他，百般挑剔苛待。
景和十九年。
萧倬言取代老将韩毅，正式成为靖安军主帅，靖安军更名曜焰军。曜焰军与月氏一战，萧倬言大胜而归。
皇帝有功不赏，有过重罚。
淮王萧倬云为此，数次在朝堂之上与皇帝正面冲突。
甘泉殿中，郑庭玉问：“陛下决定了么？”
皇帝道：“曦妃是个聪明女人，时至今日，后宫之中她已与淑妃平起平坐。老三也是个有手腕的，处理的几桩庶务，办得干净利落。言儿更是让朕意外，小小年纪，他竟能代替老三，一手掌控军中势力……如今，朕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阻止老三。”
“陛下刻意打压七殿下，是为了将他留给淮王么？”
皇帝叹道：“庭玉，当年的赌注朕是输了。但未来呢？老三是帝王之才，但这个位子能改变一切。他与言儿的这份兄弟之情会一直不变么？言儿锋芒太露，让朕措手不及。朕总担心，他们会有兄弟相残的一日。朕只希望，他日兄弟生隙之际，都还记得今日的患难扶持。”
想起那个动辄得咎，如今还被罚跪在甘泉殿外的身影，郑庭玉终究忍不住道：“陛下，这对七殿下不公平，他什么都不知道，您这样苛待，会伤了他的心。”
皇帝走到窗口凝目远望，其实，大殿太远太远，远到他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或许吧，朕活着的时候，放弃了他，朕指望百年之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朕待他越薄情，老三才会更心疼他，他才会更感念老三此刻的真心。”
郑庭玉内心嘀咕，真是这样么？陛下苛责七殿下，怕也是不敢面对吧，怕自己即便主动示好，七殿下也依旧不领情，陛下大概不敢面对七殿下对他的恨意？而七殿下对陛下的态度也真是——唉，一言难尽。
景和二十一年。
萧倬言直捣月氏王庭，浮尸千里。灭月氏，北方一统。
当他归来之际，萧倬云恳求皇帝复其皇子之份。
皇帝严词拒绝，反而因方嘉平一事重责他二十军棍。
萧倬言挂冠而去，离开金陵。
景和二十二年。
皇帝身染重病，弥留之际托孤郑庭玉：“只要老三还有统一四国的野心，言儿就难免会有功高震主的一日，无论如何，你保他一命。”
皇帝留下遗诏，阻止萧倬言重回宗籍。
他想，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父亲。为了江山社稷，他必须铲除潘氏，也就注定了会放弃萧倬言。原来，他苛待了他整整十二年，比宠爱他的时日居然还要多。或许，他这辈子与那孩子到底没有父子缘，所以临死都见不到最后一面。无论生前死后，他都不会再叫他一声“父皇”。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父子无缘（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