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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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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
卫兵走进帅帐传话,说叛军派来个信使,有信要给秦帅。
“信呢?”秦南玉问。
卫兵将手中的封筒呈上去。
信封上只写了他的表字,字迹隽秀而有力。秦南玉接过来看了一眼,略微愣了愣神。
“你先出去吧。”他对卫兵说。
“那,那个信使……?”卫兵小心翼翼地示下。
秦南玉挥了挥手,“打发走吧。”
江朔流进来的时候,秦南玉刚刚看完那封信,他思量了一会儿后,把信笺原样折起来又放回信封,搁在手边的桌案上。
“听说匪军有人过来?什么情况?”江朔流问。他跟着秦南玉很多年了,有些不拘小节。
秦南玉指了指那封信,“还能是干什么的。劝降。”
江朔流忍不住勾头瞥了一眼:“难不成是伍安节本人??”
“是他。”
江朔流不由叹了口气,道:“你的这位先生也太厉害了。”
秦南玉苦笑。
伍安节是叛军内的二号人物,叛军首领在长安自立为王之时封了他宰辅之职。这人在揭竿起义前原是南武学的讲席,如今朝廷军队中一多半的将领当年都领受过他的教导,尽管分属不同阵营,提起来都还少不得恭恭敬敬尊称一声伍先生。如今双方仗打到尾声,叛军一路摧枯拉朽,在改朝换代已是大势所趋的时候,伍安节频繁以师长的身份向在前敌指挥的旧时学生劝降,令叛军兵不血刃收了好几个重镇。
“把信写到这儿来,他是不是打错算盘了?”江朔流又说。秦南玉是天子门生,比起战功,对朝廷的忠诚度更为卓著。即使所有人都离心背德,他也不可能背叛君主。按说伍安节这样一个知己知彼运筹帷幄的人不可能不清楚。
秦南玉淡淡一笑,不作评价。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今上还在潜邸的时候,受权臣外戚多方制约,为了培养自己的力量,在几位旧臣的帮助下恢复两京武学的旧制,招揽培养了一批青年为他日后克承大统积聚力量。秦南玉是第一批进入武学的武学生,由今上——当时的太子——亲自选拔,尽管荣耀至极,但当时武学初建,学监与教席多半是些军痞学究,最早入学的武学生反而学不到什么真正东西。
直到伍安节成为代理学监,情况才为之一变。
当时的伍安节并不比他们这些武学生年纪大多少,长得又纤瘦,常年穿着深色的衣裳,看起来并不像很有权威的样子。然而他甫一授课就不同凡响。他不仅仅是熟读兵法,而且对领兵抚民镇国馈军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实际的认识。他还很有文采,这对秦南玉他们来说更有吸引力。和一般的武官不同,进入武学的生徒们多半带着成为儒将的期许,那时的伍安节在他们看来简直如同武侯再生,武学生中几乎没人不为他倾倒。
秦南玉当然也是,或许他还比其他人还更严重些。他不仅学伍安节的装束,学他的举止,学他说话行文的风格,甚至做了很多如今再也不愿回想的事以期获得他的重视。
伍安节与一般的讲席先生们不同,更喜欢跟学生们打成一片,时常在自己的住处招待他们,谈天说地之余少不了自掏腰包为这些总处于饥饿状态的年轻人们补充能量。秦南玉常常跟其他人一起去,在人群中他并不醒目,伍安节更关注欢那些活泼健谈的学生们,而秦南玉始终过于严肃,又因为有些口吃的毛病而不喜欢说话,尽管如此,听着伍先生和其他人聊天也是很开心的事。
一年之后,先后驾崩,伍安节原本效力的那方力量与太子决裂,他和另外一些同一阵营的教官们带着一部分学生离开了武学,并很快形成了叛军。
而秦南玉留了下来。
在那时,跟着伍安节那方势力完全没有任何前途可言,说白了就是送死,事实上伍安节所在的队伍离开武学之后不久就被迫落草为寇,被缫杀得只能躲进深山一角。
但秦南玉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追随他,甚至也不是因为对今上的仰慕忠诚。
伍安节在离开之前找了很多人私下谈心,希望拉更多的人进入他们的队伍。但这其中并没有秦南玉。
不是没有人劝说他跟随叛军,他最好的朋友、相处最长的搭档都下了不少力气想说动他,在他们口中他很受伍先生看重,然而伍安节什么也没有跟他说过。
时过境迁,秦南玉仍然无法停止想象如果当时是另一种情况的话,自己会如何选择。
很多时候就这么一念之间,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伍安节后来倒是一直跟他有联系,虽然彼此在不同的阵营,但他一向是个不放过任何一个拉拢任何可用力量的人。秦南玉是朝廷最精锐一支部队的将军,是清匪的主力,伍安节多次写长信给他希望他能正视天命,弃暗投明,解民倒悬。即使在他跟着一帮流寇在大山里面打转的时候,仍然一副站在人生之路的顶点上指点迷途羔羊的语气,几乎每个字都闪耀着圣光。
这些信秦南玉如今都还收着,偶尔还会翻看。
尽管他知道伍安节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所旧日的学生,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都亲切有加,表现出温和关爱的师长模样实际上什么也不过心,但他总是忍不住想放纵自己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多愁善感。
“谁在外面?”江朔流听到门口有动静问了一声。
卢锦时走进来,向他二人行了一礼,笑道:“他们说有客人在我没敢打扰。”又转向秦南玉说,“人已经到了。”
“什么人?”江朔流好奇问了一声。
秦南玉也不避讳,“我的老同学,你的学兄,言慎一。”
“他来这里干什么?”江朔流差点叫起来。这位言大人原也是武学出身,不过并没有真正领过兵,现在任着内卫首领的职务,在江朔流这样的军人眼里,就是个靠着卑劣手段踩着他人往上爬的家伙,被他盯上也很少能全身而退。
秦南玉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事,我这儿有个窟窿。谁都知道。”
这场叛乱开始之初,秦南玉收到过重要情报,叛军首脑聚集在离他防区不远的地方,防守力量薄弱——大部队都派出去抢占地盘了。御诏他举大军西进,将匪首一网打净,然而当他率部到达若匪军驻地时,早已经人去楼空。
这原本是个秘密行动,知道进军计划的人不多,漏洞就出在他的帅帐里。如今宋广庭被今上派到秦南玉的军中来,恐怕连他本人也被怀疑了。而被内卫盯上的人很难全身而退。
“这个时候把还把这些事翻出来?”江朔流有些抑制不了怒气,“仗都打成这样了,还要自己搞窝里斗,皇上到底想什么呢。”
秦南玉看了他一眼,制止他再说下去,随后问卢锦时,“言慎一现在人在哪儿?”
“言大人一行都在镇上安顿好了。他不想到这里来。”卢锦时说。
江朔流顺口接了一句:“他当然不想。”
秦南玉当作没听见,又问卢锦时,“各营的统领们到了吗?”
“到了。”
“叫他们进来。”
卢锦时犹豫了一下,提醒道:“言大人还在等着。”
“就让他等着。”秦南玉冷笑,“这里暂时还是我说了算。”
卢锦时跟江朔流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由笑了笑。
秦南玉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开战略会议直到很晚。近来叛军的攻势有所缓和,显然是为了配合另一个战场上的决战,一直试图用围而不打的方式牵制秦南玉这里十几万人,让他们既不敢贸然增援,又不舍得就这么撤退,尴尬不已,动弹不得。再这么拖下去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尽快做出决定,才能尽量减少损失。
做出决定并不容易,秦南玉与帐下幕僚商量了很久最终打算往江南撤退,并初步定下了撤军的方案。而让他手下的统领们接受这样的决定就更难了,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只要能过长江,保留住有生力量,就还可能卷土重来,但军人总有军人的尊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几位将军离开帅帐的时候甚至抹着眼泪。
天色渐晚,风重云低,似乎随时要下雪。秦南玉走到帐外,站立着看了会儿阴沉的天。
“大人。”卢锦时走过来,“是不是给您备马?”
“去哪儿?”
“言大人还……”
“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卢锦时不再说什么,肃立一会儿见没什么其他的吩咐便往后退了两步打算离开。
秦南玉却叫住他,“陪我走一会儿。”
“您不休息?”
“脑子累,腿不。”
他们一路走出了营地。后山的一片杂木林是秦南玉惯常散步的地方,这会儿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阴冷的风在枯枝间窜动,四下簌簌作响。秦南玉一路没说话,卢锦时亦步亦趋地跟着。远远的还有两三个卫兵,不敢靠近打扰。
转了一圈,走到坡领上一块空旷的平地,秦南玉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卢锦时,问:“冷不冷?”
“还好”。卢锦时说,只是他之前就在帐外站了一回,又没穿外套大氅,手和脸都已经冻得通红。
“这里离江边近,夜里风也寒,你也这么大人了要知道自己保重。”秦南玉说,口气有种长辈式的语重心长。随后向后面跟随着的卫兵招了下手,从其中一位卫兵手里拿过自己的斗篷给卢锦时披在肩上。
卢锦时愣了愣,正要拒绝,被他按住。
“穿着。”
“可是……”
“我不怕冷。”
秦南玉从少年时代起,为了实现自己叱咤疆场的愿望就一直有意养成对各种恶劣天气的忍耐力,三九天也一身夹衣就过来了。尽管身边的人样样衣物都要备下,他却是碰也不碰。
亲手为卢锦时系好斗篷后,秦南玉又这么站着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问:“你到我军中多久了?”
“五年。”卢锦时答道。
“都五年了啊。”秦南玉有点感慨,打趣道,“我怎么看你一点都没变呢,还是一副的书生气。”
卢锦时惭愧不已,脸涨得更红。“学生有负秦公栽培。”
“就这样挺好的。”秦南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放开手。
像卢锦时这样进了他军中的这些投笔从戎的年轻人们都以脱离书生气为目标,总想把自己炼得跟军人们一个味道才好。但其实秦南玉很看不惯那些混油了的兵痞们,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五年前请了御旨,专门招募了一批太学生进入自己军中充任文职。
当时消息一传出去来应募的学生们就挤爆了帅府。在战祸连绵的时期,进入军中任职比遥遥无期的科举前途光明得多,更何况不少年轻人心中还存着赤诚的报国之心。
秦南玉每个人都亲自见了,谈了话,这是他在武学时跟今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而后来这些人很多也真成了他得力的心腹干将。
卢锦时在他见的最后一批里。
至今秦南玉仍然无法很好地形容第一次看到卢锦时的感觉。他在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中并不算突出,穿着一身鸦青的长衫,显得过于沉重,个头不高,人又瘦,裹在衣服里面几乎要被黯淡的颜色淹没了。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秦南玉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并更多的去问他问题。起先只是些普通的情况,家世出身求学经历等等。卢锦时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地方官,官职不高但官声都很不错,他的祖父在文章上还颇有些名气。这倒是让秦南玉更加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从军——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多半出身贫寒,希望找条出人头地的捷径。
卢锦时说的是要为天下百姓争利,分田地均富贵,教贫贱者有所依,使辛劳者有所获。在场的其他人都吓住了,这听起来实在很像乱军喜欢嚷嚷的那些口号。
秦南玉却不禁微笑。
“教贫贱者有所依,使辛劳着有所获”,这是今上还是太子时,在武学里提出的立军立国之本。只是在乱军打出解民倒悬的旗号起义后,人们渐渐忘了,他们的君上本是和这些人有着同样理想与目标。正如秦南玉自己也渐渐忘了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人生。当卢锦时站在他面前,脸上的青涩还没有褪尽,却已然显得坚定无比而无所畏惧,仿佛生生的把他自己的青葱岁月从过往的虚无中拖出来丢到他脚边,清晰而残酷地告诉他,你曾经想要的是什么,在追寻的路上又丢下了什么。
秦南玉豪不犹豫的把这个年轻人留在了自己身边。
尽管初衷带着感情用事的成份,但事实证明卢锦完全胜任他的工作,甚至比秦南玉所能期待的还要好。五年的时间在军中风霜打磨,当初的青衣少年看上去多少染上了些沧桑,却也从一介书生成长为优秀的参谋,最为难得的是,他为救万民苍生于水火的远大志向始终没有消退,眼神从来没有改变。
山坡顶上风直楞楞吹着,没遮没拦。秦南玉站了一会儿便往回走,卢锦时也转身跟上。
“你有多久没回家?”秦南玉问得有些突然,不过语气就像拉家长似的。
卢锦时一下子愣住,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不记得了。”
“听说你家里有一房没过门的媳妇?”秦南玉又问。
这一次卢锦时没有回答。
秦南玉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卢锦时低下头,苦笑道,“已经退了。”
“怎么回事?”
卢锦时又沉默起来。
秦南玉猛然想起,在他决定挥军西进偷袭叛军的时候,卢锦时似乎是告过假打算回去成礼,因为偷袭是突然决定的,这么大的行动他又觉得离不开这个得力的助手,便把已经收拾行李了的卢锦时硬是留了下来。
“怪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秦南玉由衷自责。
卢锦时怔了一下,仰起头迫切地看向他,说:“学生求仁得仁,万苦不怨。”
秦南玉心中一颤。这坚定的目光他太熟悉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从中汲取力量,却从不敢去深究隐藏在背后的意义。有时候秦南玉甚至会有一种错觉,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总是在他身边伸出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只要提出来无论向他寻求什么都不会拒绝。但他从没有伸出过手。
如今他们之间仍然只是一臂之距,却已经到了四面楚歌声的时候。
“锦时……”秦南玉轻轻咳了两声,仿佛语句鲠在喉间,“我有话要跟你说。”
卢锦时立即站正了,一脸肃然,认真聆听误导的样子。
秦南玉叹了口气,“我有件事需要你做。”
“悉听尊命。”
“明天天一亮你带上我的信回京城交给兵部,然后……然后就不用回来了。”秦南玉说。
卢锦时当即跪下了,膝盖落在一片枯草叶上,簌簌瑟瑟的响了一阵。
“秦公,跟着您刀山火海我也万死不辞,我不做逃兵。”他说得斩钉截铁。
“只怕没有什么刀山火海,就剩下种田钓鱼了。”秦南玉哂笑,俯身把卢锦时扶了起来,顺手帮他整了整衣服,“这仗再往下打下去,你能做的也不多了,不如找个地方安静读书,将来无论局势如何都可以做个有用的人。”
卢锦时眼眶一红,“您在战场一天,我为您执鞭牵马,您解甲归田,我也能扶犁提篓。何况这仗还有的打,人在地就在,只要您还掌兵领阵,我们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您现在遣我走,岂不是让军心散乱。”
秦南玉为他整了整衣襟,又将斗篷的带子紧了紧,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我管不了那么多。”
卢锦时终于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沾湿了秦南玉的指尖,又沿着他的手指渗进不知道什么地方。
秦南玉猛地收回手。
“回去后快去拿令牌。”他又叮嘱了一句,随即转身往军营走去。不管看上去什么样,他都远不是游刃有余。
言慎一在见到秦南玉的时一脸诚挚的笑容,连称“玉兄”,想念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丝毫不介意被撂在荒芜的小镇上整整两天。如果不是太了解言慎一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南玉大概也不由要感动。
“近来天气多变,玉兄可要自己多加珍重。”言慎一意味深长地说,显然指的并不只是天气。
秦南玉并不在意,淡然一笑,“习惯了。”
言慎一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言大人到我这儿来打算怎么查?我一切悉听尊便。”秦南玉开门见山地说。
言慎一叹道:“我们兄弟许久没见,何必上来就谈这些没劲的东西。”
“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东西招待。”秦南玉亲手从侍从手中接过茶盏递给他,“只剩清水。”
言慎一欣然接过,“足矣,君子之交,就像你我这样。”
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像蛇一样爬上秦南玉的皮肤,言慎一表现得越情真意切,越让人从里到外阵阵发凉。自从他掌管内卫来这些年,倒在他手里人不计其数,而且通常是身败名裂,他对付起自己人来从来不择手段,甚至武学出身的同僚毁在他手里的也并不在少数。
不过,秦南玉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在这种对峙中一旦显得焦躁,只会给对方更多的机会。
“既然这样,你不如在这里多住两天,虽然没什么好东西,总比军营里强些。我准备了简单的晚餐给你接风。”
言慎一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笑道:“求之不得,却之不恭。”
尽管整个镇子空了一半,各种物资都不充足,秦南玉为言慎一准备的接风宴却一点也不简单。哪怕没有美味到足以让人放下防备的程度,也让原本绷得紧紧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倒是秦南玉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筷子。
“玉兄不必这么客气吧?”言慎一打趣道,他一向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秦南玉只好陪笑。他在饮食上不是个挑剔的人——行军在外也挑剔不起来,更不至于为了调查的事就寝食不安了,只是对着这满桌佳肴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坐在一边的江朔流插嘴道:“不合味口?锦时在的时候,这些一向都是他安排,怕是有什么忘了交待。”
秦南玉整个人僵了一阵。
过了好一回突然又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满座的人都有些诧异,连言慎一也不禁愕然,只是谁也不敢说什么。
宴席散后,秦南玉本该立刻回到前线军营中,但他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留了下来,并找到言慎一要跟他单独谈一谈。言慎一当然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恐怖你这次什么也查不到了。”走进言慎一的房间,屏下左右,秦南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说,脸上有种少年人做了出格的事情后难以掩饰的得意。
言慎一干笑两声,“哦,是吗?”
“那个泄露消息的人走了,就在你到这儿的那天。”
屋里一阵死寂。
秦南玉看着言慎一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倒是心情不错。
“怎么样?还要再查吗?”他问。
事实上他们都知道言慎一其实别无选择——如果秦南玉说的是真的,那个泄密的人已经不在这里,继续查下去他不会有任何收获,而就算他想告秦南玉窝藏奸细也不可能,今上是个多疑的人,根本不可能相信人在他到了以后才离开会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言慎一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吐出憋了很久的一口气,低声问:“你一直都知道?”
“不。只比你早一点。”
言慎一掩饰不住怒气,“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秦南玉心平气和地说。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今上登基不久,秦南玉因为和一位前朝老臣有些争执被贬职到原籍。虽然遭受了贬斥,他的心情倒还不错,这次无妄之灾不过是今上借他的手试试那些过时的老家伙们的底而已,谁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会有更好的位置在朝中等着他——他是从龙功臣、天子门生,他是皇帝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剑,在太平远未到来的时候,不可能就这么被收入匣中。
秦南玉回乡后住在一个分家叔叔的宅子里,背山面水,门前一片浓绿的橘林。去州衙里报了个到后,秦南玉基本上没再去过衙府,地方上也不敢让他做什么,他就过起了隐士式的深居简出的日子,每日读书写字钓鱼种花,颇有点不需归的味道。
不止远离官场,秦南玉那段时间过的生活几乎远离一切人群。他住的这间宅子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地,除了跟他一起回来的几名侍卫几乎见不到人。勉强可以称作邻居的是他一个远房堂侄,住在河的另一边,来回一趟也要大半个时辰
有一天,秦南玉心血来潮去拜访了这个“邻居”。他的这个堂侄秦明秀前些年曾在京城武学修习过一段时间,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也算是唯一能聊聊天的人了。
这次探访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叔侄二人还算谈得来,说了些京城里的旧事故人,又聊了聊各自的乡居生活,相谈颇欢。然而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秦南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明秀尽管拼命隐藏,还是掩饰不住有种莫名的紧张。晚饭的时候格外明显,不仅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有意逐客。
秦南玉想起来,这个堂侄在京城的时候似乎和乱党有过接触,被武学除名回来也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
吃过晚饭秦南玉告辞离开。没走出多久便带着手下们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分两路盯守秦明秀住处的前后门。
这是个朔日,没有月光,一片黑暗死寂。
秦南玉没有等多久。宅子的后门吱哑打开道缝,一个小厮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随后门被拉开,过了一会儿就见一辆大车从远处骨碌碌地开了过来。
秦南玉低声发出指令。两名侍卫冲出去拉住了车辕。驾车的人吓得不轻,差点从车上掉下来。一名侍卫立即将他控制住,以防他大声呼叫。另一个人制住了门口望风的小厮。秦南玉转到车后,撩起车帘,打亮手中火摺照了照,然后他愣住了。
车里躺着一个人,看样子不是重病就是重伤,在火摺微弱的光线里也能看出脸色苍白如纸。而这张脸秦南玉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的在记忆甚至梦境里重温。那是伍安节。
宅院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侍卫提醒他,秦南玉反应过来,抢过驾车的位置,一勒缰绳,连人带车驶回自己的住处。
抢车的时候秦南玉完全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直到抵达了自宅门口,经夜风一吹头脑也冷静下来,他开始头疼了。
作为朝廷的官员,把乱党交给官府责无旁贷。但伍安节是他的老师——并不是说他有多看重这短暂的师生之谊,只是作为武学早期的重要人物之一,伍安节的地位和声望即使是皇帝也拿他束手无策。在早年还是盟友时一次小范围的征战中,伍安节甚至带人救过还是太子的今上。秦南玉深知如果把伍安节就这么交出去只会让皇帝觉得烦心,甚至还会怪责自己把问题上交,没有一点为君上分忧的自觉。
最终,秦南玉并没有做出什么决定,一切只是顺其自然的发生了。他把伍安节安置在空着的厢房里,让人连夜从镇上接了大夫来看诊。大夫看了之后说是之前受过重伤失血过多,现在伤口应该不碍事了,只是还需要时日恢复,留了个补益的方子,他也叫人天一亮便去镇上配了药。为了不让消息走露,他让侍卫们加强守卫,看紧门户,即时起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伍安节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秦南玉不知道他一睁眼看到昔日学生如今死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有没有那么一刹那的惊恐。不过即使有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伍安节先是有些惊讶,很快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很是吃力的样子。
经过这些年的辗转流亡,伍安节看上去瘦了很多,因为受伤憔悴了不少,不过这非但没有减损他当年那种卓然不群的风采,反而更增添几分宗教式的神圣气息。
秦南玉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然躬身行礼,口称先生。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伍安节说,气息有些弱,态度完全不像是一个落入敌人手里前途未卜的人,仿佛他们前一天仍在一起,才刚刚从同一个课堂走出来,时间在他那里从未流淌,立场的变化也不过是一阵晴雨天气。
秦南玉莫名的有些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卧床休息了半个月后,伍安节逐渐恢复,不时下来走动走动,偶尔还会和秦南玉一起钓鱼聊天。他们就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那样谈了很多,伍安节从没提出过要走或者要联系秦明秀,泰然自若地做客,自然而亲切。
秦南玉问起过伍安节在叛军中的情况,但伍安节说的不多,他更多的在关心秦南玉的事业人生理想,对让他遭受贬斥的那件事,伍安节似乎知道的比他自己还清楚,不仅详细分析了各方立场,称赞他的见识耐心,还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为人处事的方法,告诉他再锋利的剑也有卷刃的时候,要学会保护自己。
立秋那天,风里渐渐有了凉意。
秦南玉让人准备了些从地里现摘的瓜果,取了珍藏的好酒,为伍安节备了一桌小小的迎秋宴。
这一餐他们这对昔日师徒相谈甚欢。他们一直在院中呆到很晚,看细细的月亮升上来,流萤在草丛中飞来飞去。
席间有两道菜是伍安节亲手做的,他笑称为了弥补遗憾。在武学的时候伍安节就常常给学生们开小灶,秦南玉虽然也会跟着同学们去凑热闹,尽管同学们都交口称赞,秦南玉始终没觉得有什么好,他一直以为是口味的原因,伍安节在北方生活较久,而他是典型江南口味。
伍安节这次做的仍是他最拿手的北方风味的菜式,但秦南玉却觉得好吃得不行,他以为那是舌头受了心的影响。
“以后两军交战先生若是落我手上,只要再做一次这菜就成了。我一定不会让人伤害你。”秦南玉难得的感情用事。
伍安节听了这话笑起来。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尽力保你周全。”他沉吟了一会儿后说,“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有那么一瞬间秦南玉几乎希望可以这样下去。但那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罢了,光是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让他得自己脆弱得难以接受。正因为如此,他已经决定把乱党潜伏的事透露给地方上,自己搬离出去,让本地官员们来头疼这件麻烦的事。既然夏天已经过去了,就让秋风去收拾一切。
然而就在秋天的第一个夜里,伍安节消失了。
在秦南玉布下的层层严密把守下,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怎么把他弄了出去,甚至没人知道他怎么传出去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看到空着的厢房里,秦南玉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与伍安节相处的这段时间,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对方那种亲切和蔼的态度多少有些讨好与乞求的意味,最终真不知道是谁的命在谁的手心捏着。
当秦南玉的故事说完后,言慎一问,“所以呢?这些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他派来的奸细给你做了菜?”
秦南玉大笑摇头。
“远远不止。”
远远不止。
卢锦时整个人的一切都是伍安节亲自写下的剧本——鸦青的长袍,明亮的眼睛,追寻理想的赤诚,大胆直率的言谈——对照着他的喜好严丝合缝做出描摹出来,他根本没有一线逃脱的机会。
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任何怀疑,直到这顿晚餐。
秦南玉不喜欢香气太盛的东西,比如葱姜一类的调料。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不喜欢,从小家里食物不放这些,自己也养成了这样的口味。在军中一切从简,没什么机会放香料。而卢锦时到他身边后安排了其他场合的饮食,从来没有让他难以下箸的感觉,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早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口味,后来也没对什么人说过,他觉得挑食是件颇为丢脸的事。当然也更没有对卢锦时说过。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帅是个看葱花会收起筷子的人,包括江溯流这样跟随了他多年人。
卢锦时会了解这个情况唯一的渠道只能是伍安节。
那年夏天,伍安节跟他同住了一阵后居然弄清楚了他的习惯,所以他才出能让秦南玉意犹未尽的菜来,既不是感情的影响也不是南北口味不同,只是没有加葱蒜而已。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秦南玉比起恼怒更多的是一种荒诞之感,像是孙猴子翻了几千个筋斗,最后发现不过是在佛祖的掌心求抚摸。而在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的地方,还深深的藏着一丝莫名的喜悦,伍安节居然还记着。
“如果前线的仗还算有的可打有路可退,你的这场仗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秦南玉最后对言慎一说,“在操纵人心这件事上,你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言慎一淡然说。
春天的时候,秦南玉的军队转战进了蜀中,并在那里渐渐站稳了下来。不过他手中的已经是朝廷军中仅存的精锐,叛军早已占领了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并且已经在长安城称帝。
秦南玉远没有服输。
仗打到这份上,他反而不焦虑了。局势再坏下去也就那样,而凭借蜀中地势守上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如果能联系上西北活动的一支残余队伍的话,还有很多事可以做。秦南玉做了详细的计划,写了折子送去京城。
然而他的折子还没抵达,调任他往江南的圣旨倒先到了。
这个时候让他离开他自己部队是什么意思小孩都知道。
“还不是怕你反。”江朔流恨恨地说,他陪着秦南玉一回京。
秦南玉经历了这一场已经心灰意懒,连愤怒的心气都没有,只是叹了口气,“我还能反到哪儿去。”
“你的先生那儿啊。”
“不就一封信的事。谁没有收到?”
“他们早都降的降反的反了。
秦南玉差点笑出来。虽然听着荒唐,但事实确实如此,昔日武学的学生们如今又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汇聚一堂了,或许伍先生还会用他的拿手菜招待他们。
到了京城后言慎一亲自来接他,安排了小宴给他接风。秦南玉颇有些受宠若惊。
“你知道他们在那边见到了谁?”两旬酒过后,言慎一笑问。他们指的是朝廷派去北边议和的使节团。
秦南玉摇摇头,不解其意。
“那边是我们伍先生跟他们谈,而伍先生身边的副使正是跟了你多年的那个卢侍卫。”言慎一又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起来,“李大人以前在你那儿见过那个卢侍卫,这次去北边,第一天晚上伍安节请他们吃饭,半中间一个年轻人过来敬酒。李大人一看认得啊,就问伍安节,你怎么连秦公身边的人都挖来了。你知道伍安节说了什么吗?他说,不是挖过来,本来就是我放进去的。”
秦南玉愣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的原因。”他说,不是一个问句。
言慎一微微点了下头,说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们的君上是个对权力很执着的人,对手握重兵的人向来疑心很重,哪怕是自己带出来的心腹,一样戒备着。秦南玉带着最大的一支力量远在蜀地,皇帝早就疑虑重重了,可是又无法下这个决心,毕竟他手下现在可以用可以信的人不多了。而伍安节了解这些就像了解秦南玉的口味一样,轻而易举的在皇帝食不下厌的时候,帮他把葱挑了出来。
默然相对地坐了一会儿,言慎一又拾起主人的职责,劝道:“尝尝这个,一点葱花都没洒。”
秦南玉笑了笑,举起筷子。